我还朝那日,正逢裴澈娶妻。彼时微雨初晴,水风漫卷,排排喜鹊在枝头唱个不停,当真是个好日子。
主干道早早堵的寸步难行,更别说马车。我放下帘子将昏昏欲睡的含烟摇醒,唤她一道与我弃车步行,再耽搁就该晚了入宫的时辰。
整个将军府被围的水泄不通,恭贺奉礼的官员更是络绎不绝,怪不得我回朝无人相迎原是都来了这里。我摇头苦笑,拉着含烟准备离开,将军府门口的那袭大红色喜服生生绊住了我的脚。
隔着层层人海,那副美髯凤目丰神俊朗的容姿我瞧的很是明晰,与当年一般无二。
“主子,时辰不早了。”含烟低声唤道。
也是在那一瞬间,我竟不愿看下去。
“走吧。”
申时刚过,我回朝弦殿换了宫装去面见父皇。
意气风发的帝王在短短五年竟满目沧桑,那叠叠奏折堆砌的江山正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父皇双手将发白的两鬓紧紧捂住,别过头挡住我灼灼目光。“景儿,父皇是不是,老了?”他小心翼翼的问我。
我上前将他两手拿开,摇摇头说:“父皇老当益壮,年轻的模样我与母后会一直记着的。”
提到母后,父皇格外的开心。这世上没有比父皇更疼爱妻子的男人,也没有比母后更端庄贤淑的女子。
我问父皇:“若是有遭一日,这西陵万里疆土毁于我手,姚家的列祖列宗可会怪我?”
父皇摆摆手起身将那软座让于我,道:“景儿,即便这西陵换了名姓,自当由父皇去谢罪。”
姚家子息单薄,除了一位年仅十岁的妹妹,那便余我——西陵国的长公主,未来的女君。
我十四岁作为质子在东齐呆了整整五年。异国他乡,明月夜闯,顺带将故国的牵念冲撞的满地都是。抬头的光转眼间变成冰冷的霜花,每一次黑夜的降临都将四季过成了秋冬。而今夜,我却将这明月看的极为真切。
三日后,父皇传位于我。那时整个西陵才想起还有我这么一个继承人,在百官重重压力下,我登上了那不胜寒的最高处。
母后满是心疼的拉着我手说:“景儿,你不该回来。”
我柔柔一笑,为她添上新茶,“哪有女儿不回家的,再者总该要走这一步,早或者晚一点又有什么区别呢?”
当天我召了裴澈进宫,他跪在殿下,直直地看着我。
我问:“裴爱卿,这偌大的西陵已不再风华,我该如何拯救?”
他沉默着不言不语,目光如炬似要将我看的透彻。我又问:“裴爱卿,如今朕初登大宝朝局不稳,该如何治理?”
这时他方才移开目光,幽深的眸子里尽是淡漠。“身为臣子自当为君分忧,皇上初涉政务,万事勿急慢慢来。”
“朕等的起,这千万黎民苍生等不起,这虎视眈眈的窃国贼子等不起。”不知为何,我竟怒了。
说到底不过是我无用。
我抚了抚皱了一团的眉头,平息着声音说道:“裴爱卿大婚,朕回的迟了,贺礼已经差人送了府上,若是无事便下去吧。”
不知裴澈是什么时候走的,眼前的奏折越堆越高,我看着有些倦了。
十九年来,我从未如此疲累过。
南窗吱呀一声响,沈丘慢悠悠的跳进来嬉皮笑脸道:“小景还是放不下啊。”
我放下朱笔走到他跟前缓缓跪下去,“师父,小景早已不信这所谓的儿女情长,我等他等的太久了,久到遗忘了怎么去喜欢。现在我只忧虑这千疮百孔的西陵,至于其他,我不在乎。”
“小景。”沈丘扶起我说道,“以你一人之力如何能抗,你忘了许深吗?”
中秋夜宴,百官同席。那晚我将帝王的身姿放在尘埃之下,一杯杯烈酒下肚灼烧着冰冷的躯体。那晚我第一次看见裴澈的妻子,温雅可人与他般配的很。那晚那群言不由衷阳奉阴违的臣子都将在历史上消失。
子时刚过,整个京都已经乱做一团。右相与抚远将军莫名死在府中,刑部尚书与吏部侍郎在青楼奄奄一息。
宫里宫外灯火通明,大理寺少卿在各府之间跑断了腿。
我把玩着许深满是鲜血的折扇,笑笑说:“大师兄果真好手段。”
他踱步至我跟前,拿过扇子放在烛火上烧的干脆。“与小师妹相比不值一提。”
短短两天,那些违逆的质疑的朝臣都下了狱,一时之间人人自危。我看着朝堂上那些崭新的面孔,不禁欣慰道:“我西陵盛世都将交给诸位爱卿。”
每日依旧接到许多请辞的辱骂的奏折,像太傅那般的人物自是动不得的。我将一折信封递给他诚恳的问道:“太傅,裴家若反,我是退位在侧还是以命相拼?东齐与北燕两面夹击我是该拱手相让还是以身殉国?”
太傅看完老泪纵横颤颤巍巍的跪下,“老臣对不起先皇的重托,我誓死与西陵共存亡。”
庆历元年的十二月十五,我下了一道旨意,命裴澈娶左相千金为侧室。这是左相作为全力辅佐我的唯一要求,我未作考虑当下便应了。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裴澈拿着明黄的圣旨扔在我跟前,他问我这是什么。
我该怎么说呢?这只是我登上权利顶峰的一步棋,还是成全丞相千金的一颗痴心?我什么都不能说,我为自己爱了十几年的男子送上枕边姑娘,到底是我活该。
“你娶是不娶?”
“不娶。”
“你娶不娶?”
“不娶。”
“你必须娶。”
“我不娶。”
他说他不娶,可那位老谋深算的左相大人只有这么一个条件,西陵千百年的基业绝对不能毁于我手,所以我说:“裴澈,这是你欠我的。”
他听了这话踉跄着步子退了又退,恍惚着神情在大殿门前对我三叩三拜,他那样决绝的背影,将这段仅剩的尘缘隔绝在君臣之间。
我整日委曲求全小心翼翼的算计着我的臣子,想着终有一日我身在高楼睥睨这世间繁华之时,那些臣服我的子民都将真心追随。我急切的推行新政,改制更张,将西陵打理的井井有条,偏偏忘了那原本生长在心脏里的毒瘤。
两年来我大权在握,裴家早已不成气候。而裴澈在遥远的北疆很是平静,我以为那根绷紧的弦终于可以松一松了,却传来裴澈起兵造反的消息。
紧接着北燕攻破了南阳、平苍、肃州,而东齐趁势南攻,月城、离州、流桑亦是势如破竹,支撑了两年的西陵如今功亏一篑。
皇宫被十万铁骑层层包围,簇簇火光将漆黑的夜照成了白昼。
父皇挽着母后说:“死生不离,这一世已是知足。”
母后盈盈一笑,不施粉黛的娇容煞是好看。他们将彼此深深看在眼中,最后一杯鸩酒饮下,两人的双手始终用力的握着。
我拂袖将酒樽挥在地上,对子书说:“这是你的父母,今日定要看清了。”
子书紧紧拉着我的袖子,想哭却不敢哭出声,“阿姐,父皇母后不要我们了么?”
我摸摸她的头说:“你要记着,从今日起,你不再姓姚。”
“含烟,带她走。”我转身匆匆走出大殿。
城楼下旌旗猎猎,我看见身披金甲手握银枪的大师兄许深,还有一身白衣迎风而立的裴澈。
我从未想过那与我朝夕相处了近两年的大师兄竟站在我的对立面,也从未想过裴澈是那般的恨我。
两年来我步步为营,只为姚家开一条求生之路,到最后终究还是赔上了父母的性命。而我坚信的师兄妹之情在家国面前粉碎成灰,我不怪许深,若不是他,我早已死在争权夺利的游戏中。可是裴澈,我姚家何曾又亏欠过他?
这世上,自此再无我牵挂之人。
左相携百官跪在城门之后,欲以血肉之躯抵挡这千军万马。
“西陵大势已去,众爱卿生死由己。”我大声喝道,“姚之景跪谢诸位大恩。”说完我深深拜了下去,亲手将城门打开。
我没有以身殉国的勇气,也没有提剑杀伐的武力。 我 不 过活了二十一年,在权利的暗流下挣扎了二十一年,实在累的紧。
不知东齐与北燕如何撤了兵,那一年,裴澈当了皇帝,西陵国呈现了空前的盛世繁华,而我则被禁锢在朝弦殿一生一世。
秋去冬来,春盛夏白。院子里扶桑花落了一地,裴澈时不时过来喝茶,我便自顾自的栽花种荷。
“小景。”裴澈第一次开口说话,“我想娶你为后。”
听到这话,铁锹里的土尽数抖了下去。我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将多余的土挖出来。
“裴澈,我对你没了恨意但不代表我还爱你。”抖了抖裙子上的灰尘我站起来走到他跟前将上好的茶水端来洗手,我看着他的眼睛又说道:“这一世就这样吧……”
裴澈笑笑,拉过我手放在他袖子上擦干后方说:“小景,你要知道这西陵除我之外你再无亲人。”
暖风拂过竹林,叶子似惊了般飒飒作响。我倚在门前愣怔地看着院子里那棵光秃秃的梧桐树,依稀记得子书手上的疤痕便是在这儿留下的。
此时我仿佛听见子书在树下嚎啕大哭,母后则一边软语哄着一边气恼的骂着父皇,而我靠在窗子上看着他们哭闹笑的很欢心,不知子书何时瞧见了我,伸出双手做出拥抱的姿势,奶声奶气的说:“阿姐,抱抱,呼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