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在黑暗中

天上飞得最快的是飞机,地上跑得最快的是汽车。人的双腿无论如何也跑不过轮子,从很小的时候,阿妈就是这么跟我说的,我不想服输,总是追着天上的飞机跑呀跑,看着飞机在云层中划出一道笔直的气浪,渐渐消失在视野里。

试了很多次后,我确信自己跑不过飞机了,但也为此找了理由。飞机在天上,天上是没有麦田和水渠的,没有这些拦住飞机的去路,所以飞机才敢飞得那么快。我在地上跑,就会遇到阻碍,有时是一小片麦田,有时是一条小河,有时甚至是一颗尖锐的小石子扎紧了赤裸着的脚掌,让我不得不停下追赶的脚步。

“阿道夫,你又去追飞机了。”老妇人冲我叫喊着,该怎么向她解释,我并不是在追飞机,我只是想和它赛跑而已。尽管每次都是我输,但这一定是因为别的一些原因。

我是我们村子里跑得最快的男孩子,从5岁那年就没有同龄的男孩子追得上我。大人们从来不管孩子们的追逐打闹,他们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所以即便我跑了第一名,也从未得到过大人们的褒奖。有次我很兴奋地告诉阿爸,我跑过了一个比我大3岁的男孩子。阿爸一脸疲倦地告诉我:“哪又怎么样?你跑得过飞机吗?跑得过汽车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阿爸告诉我这些,在此之前我确实没试过跟飞机和汽车赛跑,不过这听起来很有趣。

尽管我痴迷于和飞机、汽车赛跑,但我也知道,有些飞机和汽车是不能追的。那些飞机很小,速度更快,经常从房顶上低掠而过,发出“咻——”地一声长啸。有时候飞机上会扔下来几个梭子状的“坏东西”,会把房屋炸毁,我一个朋友的家就被这些坏东西炸了个粉碎。每当这些坏东西来的时候,阿爸就会带我们躲去地窖里。

我经常听见他叹气:“见鬼,为什么越来越频繁了!再这么下去所有人都要死!”

我知道,就连大人们也跑不过这些“坏东西”,遇见了就只能躲开。我一次又一次地听着阿爸抱怨着,偶尔他也会说要离开这个鬼地方。阿妈和我不想离开,我们在这里长大,这里的每一棵树木、每一条河流都是我所熟悉的,每一户邻居都曾帮助过我们,也得到过我们的帮助。离开了这里,我不知道要去哪儿找到伙伴,不知道该和谁一起玩耍,同样,我也很舍不得院子里的那棵树,那是我出生时阿爸种下的,现在比我高多了。阿妈经常让我站在树干旁,用刻刀在树干上记录着我的身高。最让我舍不得的是邻居家的阿姐,阿姐有双很漂亮的大眼睛,人们都说她将来会嫁个好人家,不用在这里受苦。阿姐说,等我们长到第一根树杈那么高的时候,她就要嫁人了。我问她什么叫嫁人,她回答说:“就是去很远的地方。”

最终,我还是跟着阿爸去了很远的地方,阿妈带着姐姐、弟弟不肯走,阿爸就让他们留在家里等。阿爸需要工作,没有工作就没有钱,没有钱就没有吃的。而我们住得地方已经找不到工作了,只能去更远的地方找。

我们被一起离开的赫伯特叔叔带到一间地下室。地下室虽然阴暗潮湿,还充斥着烟味,但空间很大,有10个我家地窖那么大,他们把这个地方叫做“基地”。父亲白天都在睡觉,晚上出去工作,有时候会带着受伤的赫伯特叔叔一起回来,他自己却很少受伤。每次受伤回来,赫伯特叔叔都对阿爸说:“还好咱们跑得快。”

跑得快很重要,这也是阿爸带着我来的原因,他们的工作需要跑得很快的人。真正让我认识到这一点的,就是第一次和他们一起出去工作的那次。阿爸开着车,赫伯特叔叔和我,以及其他几个我不太熟悉的叔叔一起坐在后斗里,他们怀里都抱着“坏东西”。趁着夜色,我们来到一栋水泥建筑前,赫伯特叔叔带着人下车,塞给我一个小的“坏东西”,告诉我:“你拿着这个,跟着我们,如果有人追来,你就把这个扔向他们,然后头也不回往车里跑。知道了吗?”我确信地点点头。

夜很深了,那栋水泥建筑将月光遮挡得严严实实,我跟着几个叔叔跑进建筑,小心地避开巡逻的人,将坏东西放在几根柱子下面。点燃引线,我们几个飞快地往回跑,我这才知道,原来爸爸和叔叔们的工作就是放炮,小时候,我也放过炮,点燃引线后,就要立即跑开,跑得越快越好。

跑得过程中,有人来追我们,他们有武器,赫伯特叔叔被他们打伤了腿,这让他跑得没有来时那么快了。他仍在跑,只是后面的人也追得越来越近了,等我们其他人都上车时,他离车还有十几米远。随着汽车发动,发动机的轰鸣声和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都在宣告着,这辆车即将飞速离开。我努力地把身子探向车外,把手伸出来,想要拉住赫伯特叔叔的手。可爸爸说得对,人的双腿无论如何也跑不过车的轮子,更何况赫伯特叔叔的腿受伤了。

这份工作需要跑得很快的人,来之前,我们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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