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手机屏幕发出的光亮刺进刘璐璐的眼睛里,像一把利刃剖开夜的外衣。凌晨两点半,宿舍里其他三个人都已经睡了,只有刘璐璐睁着眼睛和黑暗对峙。她紧紧握着手机,每一次由金属外壳传来的震动都会转变成身体的战栗。
“快说话,想好了没。别让我难做,我是为你好。”有那么一刻,刘璐璐想把手机扔得远远得眼不见心不烦,可她明白即便那些人有办法找得到她,她躲不过去。
刘璐璐侧身坐在了阳台围栏上,一条腿在内,一条腿悬在空中,像个无力支撑的布娃娃,随时都可能一头倒下去。这时候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我有你妈的号码”。午夜的风一下子将刘璐璐吹倒在冰凉的地砖上,即便她死了,欠款数额只会疯长不会停。
“我现在去找你。”刘璐璐把脸洗得干干净净,穿上了那件喜欢的旧外套,心里有了决定。
大一开学时,刘璐璐妈从老家把刘璐璐送到了学校,整理好行李铺好被褥,本打算连夜坐车返回,可一看刘璐璐眼泪汪汪的样子,刘璐璐妈也红了眼眶,母女二人在一个铺上挤了一夜,天一亮她们去了手机专卖店。
“别怪妈妈,新款实在太贵了,咱们买这个去年出的也不比别人差太多。”刘璐璐妈几乎没做犹豫,拿卡刷了四千块。
表哥淘汰的旧手机刘璐璐已经用了三年,听筒出了毛病有时候压根听不清对方说话,刘璐璐确实早就想换个新手机,可她也知道妈妈一个月的工资只有两千多,这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买手机,不知是省了多久。
“其实……我的旧手机还能用。”
“我知道,旧的有毛病,上了大学也该给你换个新的了。以后你自己注意安全,按时吃饭,每天给妈妈打个电话,听不到你的声音我不放心。”
刘璐璐很爱惜新手机,轻拿轻放,一点都舍不得磕碰,仿佛有一丝磨损都是辜负了母亲的心意。那天刘璐璐和舍友们出了学校去市区逛街,别人都开开心心消费,刘璐璐啥都没买。回学校的时候,另外三个女孩都说逛累了要打车回去,只有刘璐璐自己挤上了公交车。
一下车,刘璐璐发现手机没了,背包、口袋,里外翻了三遍,连个影儿都没摸不到。她不敢相信自己把手机弄丢了,头上不由自主往外冒汗,手也微微颤抖,该找不该找的地方都找遍了,最后两条腿实在走不动了,刘璐璐才回了宿舍。
“看吧,省了打车费,丢了手机。”抱着一袋薯片的舍友戳中了刘璐璐的委屈,情绪再也绷不住了,眼泪顺着脸颊不断由刘璐璐脸上流落。
另一个穿得毛茸茸的女孩递给刘璐璐一包纸巾,“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反正你那个是旧款,丢就丢了吧,再买新的呗,别伤心了,人生呢,快乐最重要。”
“那是我妈给我买的,我妈……”
“是怕你妈骂你啊,悄悄告诉你爸,上次我丢了手机我爸二话没说就给我买了新的,我妈完全不知道呢。”梳丸子头的女孩一边看着动漫一边给刘璐璐“出谋划策”。
可这在刘璐璐听来更像是“打击”,打从小学毕业后,她的生活里就不再有爸爸,如今和因婚外情弃她们母女而去的人开口提钱,刘璐璐觉得既不可能内心也不情愿。那天晚上,刘璐璐撒了谎,用校园里的座机电话打回家,说自己刚下自习,手机放在宿舍充电,没带出来。刘璐璐倒不是怕妈妈责骂,她知道为了省钱,妈妈一定不会给自己碗里加一块肉,所以她实在无法开口说实话,再让妈妈花钱。
思来想去,刘璐璐打算买一部二手机,可成色好一些的二手价也近三千块,而她每月生活费也就800多。虽说找了一份家教的活,但远水救不了近火,过不了几天丢手机的事就瞒不住。
“我给你介绍一个人,她肯定能帮你。”公共课上,刘璐璐认识了同乡蒋丽君,两个人相似的不止是家乡口音,蒋丽君也同样来自单亲家庭。听了刘璐璐丢手机的事,蒋丽君带着刘璐璐进了大学城附近的富晶大厦,见到了张芳芳。
张芳芳喷的是限量款香水,口红色是某国际品牌的最新流行色,提包不是仿品,这些都是蒋丽君告诉刘璐璐的,她说张芳芳有经济实力而且心善。和第一次见面的人借钱,刘璐璐磨不开,反而是张芳芳一口一个妹妹的叫,很爽快就拿了三千现金放在了桌子上。“妹妹,你看看你都有黑眼圈了,看着让人心疼,是因为钱的事没睡好吧,不用发愁,姐借给你。”
见刘璐璐有所顾虑,“善人”张芳芳做东请刘璐璐和蒋丽君去了298一位的自助餐厅,饭吃到一半,张芳芳已经喝了两大杯啤酒,她讲起了故事,“咱们是校友,我比你俩早毕业几年,所以我知道当学生缺钱的难处。我家有两个孩子,我下面是个小两岁的弟弟,当时我爸不让我上大学,说女孩读书没用,家里也供不起,我离家那天就和家里说了,不用家里的钱自己想办法。其实我有啥办法呢,我打好几份工,吃饭就挑食堂最便宜的,天天喝免费汤的那个是我,不敢逛街打扮自己的也是我,被人笑话一件衣服穿四季的还是我。再看看身边的同学,化妆品用最好的,手机电脑用最贵的,她们哪来的钱,还不是花爹妈的,我花不了爹妈的,我可以花自己以后的钱啊,反正都是我凭本事挣的。”
刘璐璐听得很认真,听进了心里。在几个不差钱的舍友面前刘璐璐不免时常觉得自卑,她试着安慰自己毕业之后使劲工作便不会比人差太多,毕业之前过得不如人是没办法的事,可听张芳芳的意思既然有办法提前不输人,干嘛不学学呢。“芳芳姐,怎么花以后的钱?”
张芳芳并没有把迷底一次性说透,只说先帮刘璐璐过了眼前这关。刘璐璐拿了三千的现金,签了五千的借款合约,还自愿拍了手持身份证的借款认证照片。合约上究竟写了哪些内容,利息怎么算,刘璐璐没有细看,她感谢张芳芳雪中送碳,而质疑只会让善人寒了心,没问借三千写五千的原因,管理费保管费乱七八糟的扣除也没计较,只要张芳芳说了本金按三千算,那就没问题。
拿到了钱,刘璐璐马上购入一部同款二手机。播打妈妈号码的时候,正是第一场冬雪降落之时,刘璐璐抬头迎着雪花,想起冬天妈妈把电暖炉放在她的脚边,怕她生冻疮,却说自己一点都不冷,现在她不在家,只有一个人的屋子不知道有没有一点热气。
打了两遍电话无人接听,到了七八遍还是没人听,后来是表哥给了刘璐璐消息,“小姑前日在厂里晕倒,发烧加低血糖所致,现已无大碍,注意为消息来源保密。”刘璐璐明白表哥的意思,只给妈妈发了一张雪景照片说自己穿得暖吃得香,藏起了担心。
一个月后,让刘璐璐吃不下睡不着的事到底还是冒头了。手机上出现一条催款信息,借了三千的刘璐璐稀里糊涂已经欠了六千五。
二
富晶大厦1308,刘璐璐第三次走进这个地方,她想着债是从这里欠的,也该在此有个了解。可她一进屋,先发制人的却是张芳芳。“瞧,我说了吧,她自己会想明白的。”这话是说给坐在沙发上的任伟听的,任伟侧着脸看了刘璐璐一眼,把烟掐了,皮笑肉不笑冲着刘璐璐勾了下无根粗短的手指头,“过来,把名字签上,一会有人领你去医院。”
刘璐璐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我想一次性把债清了。”
“一次性?”张芳芳听得奇怪,上一回她好说歹说软磨硬逼才拽着刘璐璐去了私人医院,没想到上了手术台这丫头差点下不来,接手的大夫怕人真死了事闹大了,说什么都不愿再给刘璐璐取卵,刘璐璐也是从那天起就不再接她的电话,追债短信也不回复,今天任伟本打算派几个人到学校把刘璐璐“请”过来,没想到刘璐璐一出现倒是变得痛快了。可张芳芳上回也听那个大夫说了,刘璐璐本身体质比较差,取出来的卵子卖不了好价钱,她给刘璐璐想了其他还钱的路子。“算了吧,你那肚子刺穿了也还不上八万六。”
“不,我不去捐卵,我出商务。”
此话一出,张芳芳和任伟都显得“喜出望外”,这正和他们下一步的计划不谋而合,现在刘璐璐自己提出“出商务”,一不用费口舌威胁二不用费人力逼迫,似乎得来全不费工夫。任伟提起一罐可乐,“啪”一声可乐喷涌而出,乱七八糟撒了一地,可谁都没有在乎这种小事,“赶紧联系王总。”
“出商务”的事三个月前刘璐璐从蒋丽君那听过。“陪客人喝喝酒,唱唱歌,一晚上就能挣两三百呢,你长得比我好看,估计能拿更多”。那时蒋丽君已经很难在白天的课堂上出现,她通常下午醒,七八点出现在装修富丽堂皇的会所,工作到后半夜三四点,等六点宿管阿姨醒了开门,她悄悄溜进门,来不及卸妆整个人就倒在铺上睡着了。
刘璐璐肿着眼睛,叫了好几声才把蒋丽君从酒气浑浊的睡梦里叫醒。从借了三千块钱那天起,刘璐璐像是掉进了一个极力想醒却醒不了的噩梦,她原本以为借三千,只要三个月连本带息就能还清,三餐时间在学校食堂勤工俭学,周末马不停蹄做家教,可就算她这匹瘦马跑得再快,也没账单上发了疯的数字快。三个月,三千块滚雪球一样,滚成了一万二。
刘璐璐吃不下睡不着,自然不敢告诉妈妈,课也没心思听了,每天一睁眼看到追款信息就感到胸口发闷。她跑到富晶大厦来找张芳芳,被告知出差了,没办法,她在门口死等。等着等着,张芳芳放下了眉笔,喊她进去。
“芳芳姐,账单不对,我只借了三千。”
张芳芳眼睛对着镜子,把睫毛刷得一根比一根黑,“合约上写着多少就是多少。”
刘璐璐一肚子委屈,她知道自己上当了,可人家有白纸黑字,她只有一张嘴,她理亏。“你当初不是这么说的,况且这利息太离谱了,和抢有什么区别?”
“话可不是这么说,当初不是我逼你借钱的吧,我可是好心帮你”,张芳芳把嘴唇涂得殷红殷红,放下镜子坐到了刘璐璐身边,“实话跟你说,你要是还不上,我也跟着着急上火,我借给你的钱走的是公司的帐,以公司的名义和贷款公司挪出来的,你说说你要是不还钱那不是把我害了?利息高是高了点,你用钱的时候我可没耽误吧,立马给你的是现钱。两万多也不是大数目,姐帮你再想想办法。”
听张芳芳这么说,刘璐璐半信半疑,可也已经进退两难,“你有什么办法?”
“你站起来转个圈,把外套脱了”,张芳芳从头到脚审视着刘璐璐,“过来,坐下,姐给你打扮打扮。”张芳芳在刘璐璐脸上装饰了一番,把镜子推到刘璐璐眼前,“你瞅瞅,多好看。你啊,去做家教,在食堂收盘子啥时候能还上钱,白浪费了你这张脸蛋。”
张芳芳口中来钱快的聪明办法便是“陪唱”。刘璐璐没听明白“陪”的意思,以为就是陪着客人唱歌那么简单,客人的酒杯她不接惹得客人不高兴,有个中年男人借着酒劲一把将她按在沙发上,油光光的脑袋往刘璐璐的胸口扑,刘璐璐哪见过这举动又喊又哭手脚并用,拼了命的推开,那男人一下子从沙发上滚下去头在桌角磕出个大鼓包。男人捂着头找会所老板理赔,一开口要两千,老板气呼呼扣了刘璐璐的学生证,要价五千一分不能少。旧账没还上,新账又叠上,刘璐璐被债跟上了。
蒋丽君劝刘璐璐,只要思想开通了,不止还钱不是问题,还能活得更漂亮。她让刘璐璐欣赏自己的人造变美工程,开眼角、垫鼻梁,投资在脸上的钱她每天都在用脸回本创造新价值。
“我们专业有个学姐跑了十几场招聘会,一家单位都没签下来,真惨啊,天天在宿舍哭呢。你知道别人为啥不要她,不是她成绩不好,是因为她长得真不好看。这个时代看脸,人人看脸,处处看脸。像咱们这种拼不了爹的孩子,就得拼脸!”蒋丽君这一番话说得嗓门高扬,完全不在乎宿舍里其他人的目光,她认定了脸的重要性大于成绩好坏。
刘璐璐并没有为自己脸蛋好看而觉得幸运,一想到那个油光光的脑袋心里就不舒服,“那些客人动手动脚……”
“小费多要点就行了。”蒋丽君已经在会所工作了近两个月,高矮胖瘦的客人她都见识了,她也摸透了客人的心思,都是去花钱图个乐,揩油是难免的,只要不答应出去,一般人酒喝完了也就结账走了。“摸一下,又不会少块肉。这可比出商务强多了。”
刘璐璐没有细打听出商务具体是做什么,可也猜出来七八分的意思,自然是比“摸”更凶险、更麻烦的事。她不想找麻烦,她只好求张芳芳再想想其他的法子。张芳芳把她约到了学校外的一个台球室,里面的二手烟将空气围得水泄不通,刘璐璐看见一个皮肤黑黝黝的大个子男人一手拿着台球杆一手在张芳芳的屁股上绕来绕去。
张芳芳管那个男人叫任哥,说她已经把刘璐璐的债务转给了任哥。任哥一杆推进,颗粒无收,“他奶奶的,老子今天运气臭到家了”。
刘璐璐试探性地问,“能不能把利息降一些,会所的工作我不做了,我多打几份工,每月按时还上,只要……利息不那么高,我能还上的。”
“你们这些学生,借钱的时候是孙子,一个个求着快点放款,钱一到手就装爷,妈的,要我天天跟在屁股后面追着都不还”,他胳膊上缠着龙与豹,台球杆险些折了腰,“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别和我讨价还价,你要是想玩花样,我有的是办法陪你玩个够。”
刘璐璐接过来一份新合同,借款人的名字换成了任伟,旧账新账一起算,表面上是还了张芳芳的一万二,白纸黑字一句话的交代,一转眼刘璐璐就欠了任伟两万三,而且利息不但没降反而还涨了。此刻她明白了,张芳芳和任伟是一伙的,帐怎么算全是俩人说了算。刘璐璐不肯在合同上签字,“你们这是欺诈,是放高利贷。这不合法,我不签。”
任伟举起台球杆,直冲冲捅向刘璐璐的肚子,眼睛瞪得塞灯泡,“不合法?你去问警察,借了钱不还合法不合法”,他一捅刘璐璐捂着肚子往后退一步,“妈的,不还钱老子能一指头掐死你信不信!”他再一捅,刘璐璐整个人仰面倒在地面上,一时昏了过去。
三
“想通了就好,出商务这活别人我还真的不愿意介绍,”张芳芳拿了一瓶香水一个劲往刘璐璐身上喷,“我呀,是真的心疼你,才帮你联系的武老板,他这个人年轻还大方,陪着他出去玩几天,吃的好玩的好,你只要把客户陪开心了,这一趟回来不仅钱都还上了,以后啊多出去几次,学费都不用家里帮你了。”
似乎是为了防止刘璐璐变卦,任伟马上就联系好了武老板,那头说定了下午就派车过来接刘璐璐,而张芳芳则围着刘璐璐继续“巩固”思想。
“陪……包括陪睡吗?”
这么直截了当地问,使得张芳芳有些出乎意料,她感到刘璐璐今天有些不同寻常,可一下子又看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劲,脸上似笑非笑,“你说呢,要不人家花几万块图个啥呢。”
刘璐璐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颤抖,一股一股的东西由胃部升起,往头顶上冲,往四肢散,是愤怒,她恨张芳芳和任伟这类“善人”做坏事,更恨自己没有早点看穿骗局,被玩弄于股掌之间;也是这股愤怒带着刘璐璐做出了决定,她得想办法把善人的假脸撕下来。
“那武老板会给你和任伟提成吧?”
“你觉得呢,有没有?”张芳芳索性笑出来了,“怎么,开窍了,你也想学学怎么赚钱?”
“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还不上钱对吧,故意把利息设那么高,让我越欠越多。”刘璐璐的手放在外套口袋里,手心一阵冷一阵热。
“你们借钱的时候不是看过合约了嘛,自己能不能承受得了心里不是有数吗?可就是想花钱想和别人比,比手机比电脑比穿的比用的,我只是帮你们比而已,可我总不能白忙活吧。”
“要是我今天不出现,不出商务,会怎样。”
张芳芳又笑了,“呦,这马上武老板的车都快到了,你想反悔啊,那可来不及了”,她从桌子上拿起一个笔记本,晃了晃,“你要是不肯啊,我可以换个愿意做的女学生,不过你呢就得考虑一下你妈听了你欠了八万六是什么心情。”
“你不怕家长知道以后会报警吗?”
“报呗,找警察,警察一问是民间借贷纠纷还不是劝几句就走了,孩子欠的还不上就得做父母的还。你可以去问问肖子鑫,他爸是不是这会在老家卖房子呢。”
提到肖子鑫,刘璐璐确实认识。那天在台球室被任伟打伤后,刘璐璐被抬进了一个农家院,她一醒来,看见的人是满脸是血的肖子鑫。刘璐璐喊了几声救命,肖子鑫却说,少说话才能少挨打。大学城本就在市郊,出了校门外的一条商业街,再往外走农田一眼无边。走出一公里,任伟家的三层楼立在村东头,土坯房倒了立起来楼比过欧式别墅,最顶上一层等来年开春还有往高蹿的势头。“任伟是地头蛇,你还是按他说的办吧,早点给家里打电话。”肖子鑫把这些情况告诉刘璐璐,是想让她安静点,少吃亏。
“这事不能和我妈说。”
肖子鑫蹲着,撕下一片烟盒上的纸,往鼻孔里塞,“不告诉家里还能咋办,等着让他们打死?”肖子鑫并不是吓唬刘璐璐,他是被打怕了,关怕了,上一回肋骨断了一根他只能说是自己摔的,他不敢和学校说,这事让学校知道了,马上到手的毕业证就拿不到了,他只能和拉扯他长大的父亲实话实说。他在任伟家一楼的这间宽大无人的房子里等着父亲的消息,等着有人来救他出去,他已经连着两天没吃没喝,等到门开的一刻希望落空,扔进来的是刘璐璐。“女生要是少臭美点,少买点包和化妆品,也不至于这样。”
“不是所有女孩都像你想的那么虚荣。”刘璐璐从兜里掏出来一包纸巾,没好气地给了肖子鑫,“我是被他们骗了。”
“谁不是骗的呢。也怪我蠢,竟然信了他们的鬼话!现在欠了二十六万,卖了我的两个肾我也还不上。”
刘璐璐觉得难以置信,“那你是做了什么,怎么会欠了这么多钱?”
“我?我创业,缺启动资金。别人都说是一本万利的好项目,可偏偏我倒霉,五万一进去,就黄了。我不甘心,重头再来,又借了五万,结果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肖子鑫索性坐到了地上,两只眼睛对着墙面发呆,突然又站了起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肯定能找到好项目,不会失败!”
刘璐璐茫然地跟着点头,她看不懂肖子鑫的执着到底是义无反顾的勇敢还是执迷不悟的愚蠢,但她确定了一件事如果继续被张芳芳和任伟“套”住,她只会在陷阱中越陷越深,把家里人也搭进去。
那个屋子里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物体,座无椅躺无床,阳光很吝啬不愿出现,刘璐璐躺了下来,身体贴着地面,她想从墙壁的缝隙里捕捉到一点光,她想起了家里的阳台,虽然面积不大可每天太阳都会照着那些红花绿叶,妈妈给那些植物浇水,照料它们晒得暖长得壮。刘璐璐想念那些红花绿叶,想念在阳台上浇花的妈妈。
“是你自己打,还是我打?”任伟单手捏着刘璐璐的下巴。
刘璐璐试图挣脱,却无济于事,从牙齿里挤出几个字,“求你了,别给我妈打电话。”
张芳芳轻轻推了下任伟的肩,“任哥你何必大动肝火呢,犯不上呀,这丫头教给我。”任伟这才松了手,刘璐璐下巴上印着五个手指印,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如果说任伟用的手段是暴力胁迫,击垮刘璐璐的意志,张芳芳则一个指头不动就逼得人乖乖“听话”,“妹妹,你得配合我们啊,你听我的话,就不给你妈打电话。”按张芳芳的说法,捐卵比去会所陪酒轻松。第二次踏进富晶大厦,刘璐璐再次签了协议,同意取卵。到了真要去医院的那天,刘璐璐害怕了,她在网络上搜索过取卵过程,等亲眼见到尖利细长的取卵针腿软了,可张芳芳守在手术室外,她没翅膀跑不了。
后来手术失败,刘璐璐虽说命没丢,睡眠却丢了,此后一天都没睡着过,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取卵针刺进肚子,刺得她生不如死。过年回到家,刘璐璐也睡不着,背着妈妈抹眼泪,临走前一天她抱着妈妈忍不住地流泪,说不想去学校了,妈妈摸摸她的头发,隔天拿了两千块给她,让她专心学习,别亏待自己,缺啥就打电话。那钱她非常需要,可她不能拿,表哥和她透露过,年前那次住院发现肝脏上有块阴影得进一步检查,可刘璐璐的妈死活不检查谁的话都不肯听,硬是出了院。“妈妈,你去医院检查吧,我做家教的钱够生活费。”刘璐璐用纸条包着钱压在了枕头下面。
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刘璐璐一挨枕头,人就软了。她知道自己还在富晶大厦1308,却不知道噩梦要如何醒来。两个小时之前,武老板进门接人,说是接可一进门他的眼睛就没从刘璐璐身上挪开,他看上去有四十出头,个头不高,身体敦实像石狮子,手掌粗短有力,一只手就抓住了刘璐璐的两只手,“你想去巴厘岛,还是去普吉岛?”他问出问题,却不用刘璐璐回答,“要我说跑那么远看啥风景,都不如看你。”
任伟让张芳芳准备了一瓶红酒,说是庆祝武老板和刘璐璐见面,多半瓶酒都被灌进了刘璐璐的胃里,等胃部逐渐灼烧起来,刘璐璐看见天花板在跳舞,武老板咧着嘴像个活蛤蟆,张芳芳的头上盘着一条蛇,信子一吐一吐,任伟胳膊上的豹头印着人民币呲着牙……刘璐璐突然抓起酒瓶,洋洋洒洒,洒到了自己头上扬到了武老板、张芳芳、任伟的脸上,好似下了一场红色的血雨,当发现他们躲避不及,刘璐璐笑得前仰后合,笑出了眼泪,“你们都不是人”。
三个人全当这是醉话,懒得计较,他们对即将发生的事情心知肚明,甚至不需要明说。善人张芳芳把自己平日休息的里间让了出来,由任伟将刘璐璐抱到了床上后锁上了门。武老板解了领带,动手去脱刘璐璐的衣服,哪知刘璐璐死死拽住外套,嘴里叫着;“你们全都不是好人,我有证据,我要告发你们。”
“什么好人坏人,你拿了我的钱,就是我的人!”武老板使劲一扯,刘璐璐的外套断了一条袖子,连同口袋里的手机掉在了地上。“小婊子我没给你拍照,你还学会给我录音了,行啊你。”他那只脚剁在手机上,一下两下,屏幕再也亮不起来了。
录下他们的话去报警,这是刘璐璐最后的指望,眼见证据被踩得粉碎,她变成了一只鹿,粗短的手伸过来,她用牙咬,发臭的嘴靠过来,她用牙咬,可她还是咬不烂可怕的现实。她的嘴角沾着血,已经分不清是武老板打的耳光,还是一通抗争留下的微小“胜利”。她也不知道时间是怎么停住的,只记得有个穿制服的人给她披上了外套,告诉她,“别害怕,我是警察。”
走出富晶大厦时,刘璐璐看见肖子鑫和一个头发半白的男人站在围观的人群里。太阳正在落山,但大地余温尚存。
一年半以后,刘璐璐复学,没让母亲送。蒋丽君把刘璐璐迎到了火锅店,“对不起,璐璐,这五百块是当时我拿的介绍费,我不该拿,也不该介绍张芳芳让你认识”,见刘璐璐不要,她便硬塞,“放心吧,这钱不是借的,我已经不碰校园贷了。”
中心广场上有人向新生散发自己出钱打印宣传资料,春风吹来一页纸落在刘璐璐身边,她捡起来一看,揣在了兜里。她无法讲出自己的遭遇,但只要遇见“凭身份证可借款”的小广告,刘璐璐一定会当场撕下扔进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