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世界很小,所以任何事情都不小。
别离
村里小学的正门有一段长长的、陡峻的台阶,因为危险所以禁止学生走,要转学去城里读书那天,因为赶时间我蹦跶着从那段台阶往下走,刚好被一个同学看见了:“我要告诉老师呢。”“你去吧,我不回来了。”
从那条长长的台阶上下来,我真的几乎再也没有回去过。妈妈陪我去小县城里读书,爸爸因为工作的原因还在故乡。
初到
还能清楚地记得转学的那一天,因为有了期待,平时弯弯绕绕的山路也快了起来,没一会儿就到了学校,姨父带我去见班主任,她指着一年级语文课本上的一段话让我读出来,周围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我突然紧张起来,爸爸教的普通话也全忘了,结结巴巴地用方言读了几句。
这位老师撇了撇嘴角,将她的眼神从我身上转移过去,把我安排在教室最后一排,便不再过问了。
眼泪巴巴地看着妈妈从教室门口离开,蜷缩在课桌的一角,用余光注意着周围调皮的男孩子们。下课铃声刚一响,班上的头儿就将我往教室门口推:“你不是我们班的,你出去!”等他注意力转移之后,我才默默地回到座位上。
转学生很难呐,越小的时候越是这样。铅笔盒总是莫名其妙的坏掉;书包上被人抹了鼻涕(我还能怎么样,只能默默擦掉);印象最深的是一个下雪天,大家排成一队从一段坡路上往下走,我脚下一滑不小心摔倒了,没一个人想要把我扶起来,他们还从我身上踩着走过去,如今想起来似乎还能体验到当时心理的无助还有身体和旁人脚底接触的感觉。
大人们总是觉得小孩只知道玩儿,其实他们的思维已经和成年人没什么区别。因为没什么人关注,所以我大多数时间在偷偷观察,班上被老师捧在手心里的那几个孩子都是城里的,长得白白净净,他们学习都很好,是小组长,这些孩子坐在前几排,最后几排坐着的是老师眼里的野孩子,他们大多都有红红的脸蛋。
误解
记得第一次考试公布语文成绩的时候,老师最后念到的是考满分的人,之前一直没有听到我的名字,既紧张又期待。我清楚的记得老师最后念到的一个名字是我,她没有像表扬其他学生一样夸赞我,而是不假思索地当着所有同学说我是抄袭同桌的,一年级的孩子们还没有形成自己的认知,老师说什么就是什么,也还没学会掩饰情绪。小心地穿过四周鄙夷眼神的包裹,我没有辩解什么,因为知道不会有结果,其实反倒是同桌看了我最后一题的答案,来自村里的转学生就这样又被挂上了“抄袭”的名儿。
开家长会的时候她也跟妈妈说我有多么差劲,头脑有多不灵活,不过幸好旁边有个老师说“我觉得这个孩子还不错呀。”
还有一件事儿,有次写作文老师让我们写自己最崇拜的对象,周围的同学都写得是那些大家都知道的名字,我想写在书里看到的海伦凯勒,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伦”怎么写,然后就举起小手问老师,老师龙飞凤舞地在我本子上写了“龙”,然后喧之与众,当然全场开始哄笑,因为我崇拜的不是诸葛亮、雷锋…而是某个被认为是渺小的事物。
(那个老师三年级就没在我们班代课了,无论她后来在其他老师还有我父母面前说我有多优秀,都不能抹去曾经的伤害,想起这些事现在二十三岁的心儿也会跟着当时那颗幼小的心一起痛楚。)
之后一次考完试发卷子那天是下着微雨的日子吧,我在楼下,妈妈在楼上,我仰着头,用小胳膊小手儿把卷子撑起来,眼底含着泪,大声朝她喊:“妈妈,你看,我考了九十八。”卷子随着风儿飘动着,被点点斜着落下的水滴打湿,女孩执拗地仰着头,迟迟不肯放下胳膊,她觉得这次能够证明自己了。
好像最怕被冤枉,怕本意被曲解,每次看西游记都看不下去真假孙悟空那段。
(又想起来三四年级的时候老师让自己编一个有关动物的故事,因为刚好是拿手的内容,我一口气写满了三四页作文本纸,班里就有小姑娘说我是抄的,然后我掉着眼泪儿说要断胳膊短腿以自证清白哈。)
谎言
那时是在还不懂自卑的年纪里尝着自卑吧,小学的校服是小衬衫配长裙,穿裙子的时候会露出小腿,人家小姑娘都是白白净净的,不知道是因为先天还是小时候碍于条件养护不够,我有一点儿鱼鳞肌,不仅黑不溜秋还坑坑洼洼,七八岁的小朋友只要一嘲笑就得把你笑得恨不得挖个洞藏起来,后来我打死不穿夏季那套校服还有再热都把胳膊腿儿包裹得严严实实可能也有这个原因吧。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好意思(不忍心)告诉爸妈,我撒过一个慌,小时候还蛮实诚的,不怎么说谎,在学校外面大街上捡了一角钱都要交给老师,这算是我能记得的第一个和最大的一个谎言了,不知道如果被父母知道的话会不会让他们记忆里的某个发着光的泡沫幻灭。小时候学校里定期会组织体检,护士来教室给小朋友们抽血,我挺怕疼的,拖到不能再拖才挽起袖子走上去,抽血的时候小胳膊一直在抖,眼睛也不敢看针头。
回家吃饭时不知道怎的脑袋瓜一激灵,话溜到嘴边就说出来了:“今天抽血大家都不敢第一个上去,我是举手第一个去的。”可能是因为那时候没有什么值得让他们骄傲的事吧,当我说完的时候看到父母眼里泛着光,五官突然飞扬了起来,一个劲儿的夸我勇敢,后来他们又在家里聚会的时候或者跟其他人提起这件事,正在说着的人可高兴了,被说着的人却眼神飘忽,不知该抬起头还是低下来,手脚不知该放在哪儿。
微光
转学生的快乐有哪些呢,那时候上课听老师念名字,为有两个同学和我有一样的姓而雀跃,后来才知道是发音相似;排队回家的路上一个很漂亮很受老师喜欢的同学的妈妈说我和她娃娃长得有点儿像,头一样大;班里最受欢迎的女生领导的小团体准许我加入了(然后隔几天又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被排除在外了)。
关于头大还有个故事,有次去厕所的时候一个好朋友把我拉到墙角特别担心地看着我,郑重其事地说:“我听妈妈和她同事说头太大生娃可痛苦了,你以后可怎么办。”放学回家的路上我们俩也就这个事好好地探讨了一番,我也为此忧虑了好一会儿,不过那时候人虽小,需要操心的好像还挺多,没过多久就抛诸脑后,有其它要关心的事儿了。
还在两三年级的时候总是天不亮就背着小书包到校门外等着了,好像没有比去学校更开心的事儿了,印象中隔几天学校的大喇叭就要喊一阵“早上七点半开门,下午两点开门,说了让你们不要早到!不要早到!都堆在门口干什么!”后来问了几个朋友,大家都是堆在门口那波人,可能没有几个那个年龄段的孩子是不喜欢去学校的吧。
酸甜
那时候转学生好像要另外收钱,印象中要好几百吧,在2002年的时候还挺多的,每次交钱的时候妈妈都从口袋小心拿出皱皱巴巴的几张钱。
记得有一年过年的时候我在别人家吃了开心果,一直忘不了那个味儿,第二年办年货的时候嚷嚷着要买,开开心心地看着爸爸捡了一小袋儿,去称重的时候大家看到价格又默默地倒回去了。
刚转学过去的时候是住在大姨家,他们一家人都待我和妈妈很好,在能帮到我们的地方都尽力去做,哥哥姐姐也没有因为我分走他们的一部分资源而生气,我还分享了姐姐的房间。我想如果是我,可能是做不到这些的。有时候我做错事的时候大姨会生气,大姨夫永远都是笑嘻嘻的样子,大姨的小卖铺里也永远有东西可以解馋。小时候好像每到冬天的时候鼻涕是断不了,旁边得一直有纸,妈妈因为害怕我太浪费还把纸藏起来了哈哈。手也冻得青青的,记得有次大家在比谁的手更红还是什么的,一个同学把我拉过去,用手指在我的手背猛地一按,在红青黑色中出现了一个凹点,显现了本来的肤色。
后来刚开始有自己的家的时候,空荡荡的房子,晚上害怕得都不敢去客厅看电视。每次有人敲门的时候,我和妈妈都吓得赶紧躲进卧室里,把门锁得严严实实的。那时候可乖巧了,妈妈晚上吃完饭去大姨的铺子里帮忙,天黑了我把房间的窗帘一个个拉好,洗完了自己的口罩把妈妈的也洗了,整整齐齐地搭在暖气上,然后乖乖躺着睡觉。
还很小的时候是晚上休息是和爸妈在一起的,后来开始一个人睡的时候怎么也不敢,爸爸答应给我买个玩偶,我才勉强答应了。晚上他们出去的时候掩上门,我一个人在密不透风的黑暗中,紧紧地抱着娃娃,各种害怕的事物在脑袋里你方唱罢我登场,我闭上眼又睁开,左滚滚右滚滚,怎么躺也不是,强撑了一会儿就挂着泪滴儿,撒着小拖鞋,抱着娃娃一颠一颠地跑去大卧室了。
之后也是开着灯才敢一个人睡,后来忘记是过了几年,从什么时候开始,在黑暗中也能顺利入眠了。
看见
成绩好像一直还行,但因为不受老师喜欢还是小透明,后来三年级换了老师,她来教室的第一天我记得格外清楚,那时候是上午吧,刚好有一束光从第一排的窗户照进来打在她温柔娴静的面庞上,我在最后排努力抬着小脑壳观察着她,忽然她问谁是哪一组的组长的什么的,我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紧张得站了起来,“那你就是学习委员了,一定学习很好吧。”
然后我就被看见了,也成为了被老师喜欢着的学生。
不知道妈妈从去家长会被批评到被要求发言又有什么感想。
那些不知道你故事的人可能会觉得你一直坐在教室二三排的黄金位置,从来都是被老师宝贝,被同学喜欢着。
记得某一年教师节我用心的自己画了个胖娃娃,在旁边大笔一挥,题字“祝老师寿比南山高,福如东海深”,她也没有生气,原谅了无知的我哈哈。
后来五年级的时候她好像又因为什么我不知道的原因没那么喜欢我了,不过因为知遇之恩一直很感激她。
后来陆续地来了很多转学生,他们和我的经历一般无二,他们或是沉默或是逐渐被看见着。
后来可能藏着点自卑的影子或多或少跟这段经历有关,在我成长的路上,有那么些只知其一的人说我直不起腰来,沉默寡言,不善交际,你可曾知道我的成长背景,经历了什么,为克服这些又花费了多少精力,可能你觉得我不好,是因为没有真正走近,共享翻飞涌动着的绚丽内心。
一个人一路上遇到的事和人决定了他成为什么样的人,每个人都曾是孩童,所以请温柔地对待那颗柔软的正在成长的小小心灵啊,尤其身为父母和老师。他和你没有什么不同,除了眼睛鼻子嘴巴袖珍点,个子小一点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