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醉生梦死,浮世矣。
更漏滴答滴答,天色已经渐亮了。
院子里的空地上,不长草也不开花儿,隐在郁郁葱葱的一片不开花的树后面,倒是没几个人能发现。
院子的主人躺在门廊上,周围是狼藉的杯盘碎片。
月光美得很,这个院子里生长的活物都安安静静地享受着它馈赠的幽静。
这里真的太安静了,仿佛什么东西掉落在地上都不回发出声音,仿佛不经意间丢失了什么也不会被发现……
一
在船上渡过了两天一夜,橘元晴身子骨儿本来就没好利索,一下船就觉得胸口疼,脑袋也晕晕的。
到了驿馆,他和觅助说:“今天先安顿下来,明天再见客。”
觅助收拾好了床铺,橘元晴就躺下来睡了一会儿。
可是他想要清净,别人却总比他先动弹一步。他刚睡了一会儿,就听见觅助在和人解释什么。
觅助说:“大人,我家主人已经休息了,您明日再来吧。”
“如何这么早就睡了?”那边的大人有些为难:“那我这一屋子的美人儿可怎么办呢?”
觅助支支吾吾想要表达什么:“恩……恩,我家主人,不会喜欢这些姑娘的……”
“哦?”那位大人明显想歪了:“难不成鸣神大人有龙阳之好?”
觅助赶紧摆手,慌忙否定,又说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害的橘元晴不得不坐起来去见客人。
外面站着的是一位年轻的身穿官服的男子,嘴上没有多少胡须,样貌白净,戴着官帽看着是个好儿郎。
那男子恭恭敬敬朝他行了一礼,到:“小人是礼部侍郎方进方大人的信使徐山雨,方大人今日事务缠身,不能迎接鸣神大人,只好由小人来招待大人。”
鸣神正要摆手说不必,信使却一招手,身后的莺莺燕燕鱼贯而入,像是彩色的云朵一片一片游过天边,各个貌美如花又气质不俗。
徐山雨大摇大摆坐在了圆桌上,招呼美女们各自落座,还盛情邀请鸣神和觅助过去坐。
橘元晴觉得有些头大,好在现在身体已经恢复了一些,勉强坐下,两边美人团坐。
“围着这小桌子有什么意思?”徐山雨挥挥手说道,“我们分列而坐对对子可好?”
姑娘们一个个都说拍手称是,各司其职,有的去备酒,有的去寻垫子,有的去找屏风,有的去找花词簿子,不过几杯酒下肚的功夫,地方就收拾停当了。
姑娘们分两列面对而坐,徐山雨邀请橘元晴坐首座,自己坐旁边的次坐,身后摆着四扇梅竹松菊的屏风,说说笑笑对子没对几个,只是吃酒闲话。
橘元晴倒是不惊奇天朝上国这花香缭绕活色生香的生活,也觉得这些姑娘容貌清秀不是庸脂俗粉,气质也都不似其他烟尘女子,放在屋里也是满室生香。
看到这副景象,橘元晴居然有些伤感起来,心里又想起了那个小道姑。
“鸣神大人为何郁郁不乐?莫非是这些姑娘不可心?”徐山雨笑着问。
“果然我们这些庸脂俗粉入不了鸣神大人的眼……”有个姑娘笑着和旁人说话。
“唉,”另一个姑娘叹气:“咱们这些人伺候伺候徐大人这种凡人倒是绰绰有余,只是鸣神大人这种云上之人当然看不上咱们啦……”
徐山雨别姑娘们垫底了,心里也不恼,却说:“可有能讨鸣神大人欢心的人?”
“你可记得我们那个还未出席的小妹妹?”一个姑娘摇着扇子问。
“哦,那位云间姬?”
“正是,”姑娘说:“她如今还是完璧,不如请她来与鸣神大人见上一面如何?”
“好!”徐山雨一拍大腿,叫小书童去找那个姑娘。
其余的人继续吃酒调笑,姑娘们捏着徐山雨的鼻子灌酒,他也来者不拒,一点儿不尽地主之谊。
橘元晴正觉得百无聊赖,觅助也去睡了,只能自己坐在位子上摇扇子看着那些姑娘玩弄徐山雨。
“咚咚”
小二来敲了门,徐山雨百忙之中抽出嘴来喊:“快请进!”
门从外面推开了,一个穿着青衫子的小姑娘站在门外,手里抱着琵琶,眼睛亮的像星子一样,眼神里尽是绝代风华。
“你们瞧,鸣神大人看得眼都直了!”一个姑娘捏着手帕捂嘴笑起来。
橘元晴这才回过神儿来,一看见这姑娘的脸,他就感觉心在胸腔里“蹬蹬”快跳了几下,恍惚间差点儿以为自己遇见了故人。
“弱轻……”
徐山雨把耳朵凑上去问:“元晴兄说什么?说这姑娘太轻?轻了好啊,掌上飞舞的妙人儿才最勾人……”说着他招手叫姑娘进门。
姑娘裹着琵琶走进来,还是少女姿态,更不像是烟柳之地的姑娘。小二搬了凳子放在两拨人中间,她就做在那里弹奏了几首琵琶。
“最后一首在别处从未听过。”徐山雨拍着巴掌称赞:“我倒很想见见那个教你琵琶的人,你师从何处?”
姑娘稍稍歪了歪头,说:“师父不肯道出姓名,也不肯见官场的人。”
“真是奇怪的人,”徐山雨摸摸下巴,“元晴兄,你在东瀛大概不曾听过琵琶吧?你不要看这是没角没棱的乐器,可它能轻歌曼语,也能入阵杀敌啊!”
“这倒是没听说过,愿闻其详。”
徐山雨抬手对那个姑娘说:“你可会奏入阵曲?”
“刚学过一首,手还生,怕弹不好。”姑娘回答着,却拨了几下弦挑了几个音。
“无妨,弹来听!”
“要击剑之声相和。”姑娘又弹了几个前因,几根大弦沉闷如战鼓擂动。
“这可难为徐某这个文官了,元晴兄身上有佩剑吗?”
橘元晴抽出怀里的肋差,除了鞘,叠指弹了一下,肋差震动发出了清脆的“当”声,回声不长不短恰到好处。
那姑娘正式弹奏起来,战鼓声渐小,远方好像传来了马蹄声,合着剑戟相斥发出的冰冷的声音,听者如同一站在将军的帐中隔着珠帘观望这场战事。
不见血光,不见厮杀,只能从隐约听到的喊杀声中揣测这场战事的胜负,这叫人觉得心急如焚,十分想去穿上铁甲,跨上战马,一骑绝尘奔入阵中。
忽的急切起来,几根小弦轮番颤抖,如同珠玉断裂落在铁甲之上,一瞬间隔着的珠帘被一把砍断,珠子簌簌而下,敲在未入账中便死去的信使身上。
待尘埃落定,又换上大弦,马蹄声渐进,一匹快马飞奔而来立在听者面前,观战的人终于跨上马,孤身入阵,朝战场上飞奔而去。
一路血染,一路桃花,一路厮杀,一路剥甲,血顺着缝隙渗进了铠甲,好一番痛快的大战。
只听得大汗淋漓,震颤不已,仿佛自己真的经历过这场战役——即使旁观者又是行凶人,在太阳落下去之前收刀入鞘,志得意满地回头看看敌军将领的首级,牵着马踩着手下败将的脸回到账中,酒还未冷。
“好!痛快!”徐山雨喊了一声,不住地拍手,额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丝毫不吝惜自己的赞叹:“果然是‘沽酒贩梦’之地的云中绝间姬,今日初阵就叫在下汗颜!”
云间姬收了拨,微微颔首表示接下了这个赞美。
这群人又喝了会儿酒,好不快活,来橘元晴都加入了这场欢歌笑语中。
有人提议:“光喝酒有什么意思,我们对词如何?”
徐山雨立刻赞成,“好得很,只是元晴兄未曾玩过,先看我们玩一局在亲身体会如何?”
橘元晴没有异议,看着姑娘们找来了一张小桌放在两列之间,桌边摆着垫子,似乎为什么人准备的座位。
“我与元晴兄做上手,你们几个做下手。这一局先来格上手,由我来。你们谁来与我对词?”
一个黄衣姑娘说:“今日我家云间初次见客,自然第一局叫她来。”
其他姑娘纷纷称是,云间也不推辞,大模大样坐到了垫子上。
徐山雨向橘元晴解释:“元晴兄,你我为上手,是出题人。云间是下手是接题人,题目和对答不可超过五字,且必要是这间屋子四周可见的,格上手是说,下手对答之物,上手下一次出题必要以此换个说法来出题。谁先断了句,或者出了重复就算谁输。”
橘元晴表示略懂,但还是要先看一局。
徐山雨先指着橘元晴带来的酒出题:“清酒。”
云间指着自己唇上红粉道:“胭脂。”
徐山雨胸有成竹,说道:“粉黛。”
云间略一沉吟,扯过自己的袖子给出了对答:“罗帛。”
徐山雨摸摸下巴,用扇子敲了敲脑袋,又看见云间衣袖上绣着花,便说:“绣锦。”
云间看了看四周,指着徐山雨手里的扇子对到:“画扇。”
徐山雨看了看自己的扇子,笑了笑弹了一下扇面上的字道:“鹿门(米芾,号鹿门居士。)”
云间指了指挂在墙上的《水龙吟》对到:“稼轩(这个大家都知道,辛弃疾。)”
徐山雨这次颇为了一番脑子,忽看见词中有一句“忧愁风雨”,便指着那句说:“愁雨。”
不想云间毫无顾忌地指着橘元晴道:“元晴。”
徐山雨也不仅惊了一惊,又哈哈笑道:“你输了,我说‘愁雨’你对‘元晴’,不工仗!”
云间也不反驳,只是抿着嘴笑着,瞟了橘元晴一眼。
怪不得人人称她云中绝间姬,果然是不似凡间女子,仅是瞟了他一眼,橘元晴就感觉自己的魂儿要被她勾到酒杯里死死吃定了。
这女子的确是故人生生轮回来的,可是姿态举止却大不相同。橘元晴想要看她一眼,却怕万一这个女子还记得以前,再耻笑他不检点;不看吧,又怕自己的魂儿跟着去了自己都不知道,就这么被这个女子吃了——一时间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完全没了往日的游刃有余。
徐山雨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问:“元晴兄,家里可有夫人?”
橘元晴摆手,不知如何解释,便不多言语。
徐山雨玩世不恭地笑道:“元晴兄也是痴心,不过我倒劝你人生几十年,何不即使行乐?云间姑娘还是完璧,我与鸨母熟识,你花些银两把她带回去,恩爱几年待有了妻室再给她找个好人家嫁出去,与你与她,各得其所,岂不美哉?”
橘元晴却摇头,“怎可如此待她?”
徐山雨还是笑他迂:“我这句话好说不好听,她们虽然是不同凡响,但也是在这世俗的凡间,凭着几年貌美,再加上都有才华才讨人欢喜,可是到底是红尘女子,再过上几年没了姿色时便被这世俗忘在脑后了。你就当救她,带她回去罢。”
橘元晴当然愿意云间跟他回去,可又怕云间也以为他要如此对待她,一时间还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满腹语言,心里干着急说不出来。
云间却先来给他解了围:“徐大人不要强人所难,鸣神哪里是你们这种跨马游街,沾花惹草的人。必定是心有所属了,娶进家门指日可待。”
徐山雨拍了拍脑袋,恍然大悟:“此言合理。不过,元晴兄此来天朝随身可没有女眷,这长夜漫漫如何打发?今日我们喝酒就喝到这里吧,我与其他姑娘回去,云间姑娘就留给你享用了……”
说着就起身要走。
橘元晴大窘,赶紧拉住他说:“你不要拿我寻开心,快把这姑娘带回去吧!”
“怎么?”徐山雨笑嘻嘻地问:“元晴兄不肯给徐某尽地主之谊的机会?还是就连云中姬也入不了元晴兄的法眼?”
橘元晴完全乱了分寸,心里埋怨着天朝怎么会有这么多事的人,实在是热情得过了头;又看见云间还坐在下手的垫子上,抱着琵琶低下头,带着几分羞怯,不说话的样子居然又变成了弱轻的姿态。
他又动摇了起来,叹气摆手对徐山雨说:“恭敬不如从命,徐大人请便吧。”
徐山雨摆摆手,其他姑娘都站起来,和来的时候一样像彩云一样飘走了。
二
云间对着镜子摘落了所有的发饰,又打水洗脸洗去了妆,本身的样子露出来,却是唇红齿白,晶莹剔透如雾山上落得雪。
橘元晴心里有些后悔,刚才居然脑子一热就同意了下来,她虽然是弱轻轮回来的可毕竟不是弱轻,留她过夜岂不是承认自己对其他人动了心思?
云间转过身来,见橘元晴还穿着外衣,就问:“大人穿着外衣睡觉?”
橘元晴站起身来对她说:“夜深了,你睡吧,我去和觅助一起睡一夜,明早就送你回去……”
说完这句他心忽然动了一下,自问:真的舍得送她回去?自从那天橘元晴烧了密室,就再也没见过弱轻。早就知道她是活着轮回的“浮世”,她与她真的有区别吗?
他想不明白,一忽儿觉得她已经是别人了该有新的生活,不该把她拖回到以前的轨迹里;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想她明明就是弱轻,既然找到了哪有再送走的道理?
就这么纠结了一夜,天亮才合眼。
睡了一会儿就醒了,听见外面觅助在和云间说话。
觅助问云间:“你这次跟我们回去吗?”
云间含含糊糊回答:“那看你家主人带不带我回去了。”
觅助嘿嘿笑得像个傻子:“太好了,主人终于能和弱轻小姐在一起了,弱轻小姐你不知道,主人这几年见了好几家小姐,都见了一面就再也不交往了……”
“弱轻小姐是谁?我叫云间。”云间被人认错了也一点儿不恼,“怪不得他看我的眼神那么奇怪……他曾经有过一个和我长得很像的红颜?”
觅助不太能明白,挠挠头说:“不是和你很像,就是你啊,你改了名字我也认得你,你眼角有个疤是被主人的白纸符划伤留下的……哎呀,你喜欢叫云间我以后就改叫你云间好了,反正你这次一定不能再和主人分开了……”
云间却有点儿生气了:“我虽然是在烟柳巷里的女子,但我也有自己的脾气,绝对不给谁当替代。等你家主人醒了就叫他送我回去!”
觅助还想劝,却看见橘元晴走出来了,赶紧上去拉着橘元晴的衣角说:“主人,弱……云间小姐要走!”
橘元晴点了点头,说:“我送你回去。”
清晨下了一场小雨,这时分雨刚停,街上还飘洒着下雨的味道,花草树枝都在雨中展开身体摇摆活动,即使在人多的街上,也觉得静谧可爱。
两个人并排走在一起,露水打在衣服上冰冰凉凉的,虽然湿哒哒的叫人不太舒服,但是却一点儿不影响像春雨浇灌过的草芽儿一般的小心思。
“你什么时候回去?”云间先开口问。
橘元晴算了算:“快了,把东西拿到我就回去。”
“这几天可要常来找我玩儿啊!”云间说起话来还是女孩的语调,她还未及笄,扎着双螺髻,穿着齐胸的襦裙,颜色也是嫩黄和水蓝两色,看着还是个孩子一般天真无邪。
橘元晴忽然想起她昨天手指着自己念“元晴”的时候的情景,她还是弱轻的时候从来没有这么热络地喊过他的名字,昨天他甚至一下子慌神了,怕有什么闯进来打乱了那点儿欢喜。
“前面就到了,”云间指着一条巷子说,“在里面就是我家。”
橘元晴跟着姑娘进了巷子,看到好一番繁华景象,有人喝酒行令,有人弹琴唱曲,有人与姑娘搂搂抱抱,有人挥霍泼墨写字作画。
这里没有人间疾苦,简直是人间仙境,进来可真是不想在走出去了。
走到楼门下面,看见梁上挂了一块匾,写着“沽酒贩梦”四个烫金的大字——橘元晴略知天朝礼制,烫金的匾额可不是随意可用的。
“他们说这块匾是皇帝老儿写的,”云间说:“那不解风情的傻子怎么可能写出这么贴切的词来……”
他俩在下面说话的时候,有个姑娘轻飘飘地跑下楼来,拉着云间说:“你倒真是有情有义,还记得回来看我们。”
“你这是什么话,我当然要回来……”
那姑娘反而奇怪了:“你不知道?昨天徐山雨进来之后,给了妈妈十定金子把你赎走了。”
云间和橘元晴都不知如何应对了,只能一齐去找徐山雨。
徐山雨一摇扇子,说:“元晴兄,你就不要客气了。云间就当是见面礼送给鸣神大人了,这也是方大人的指示。若是你一定要推辞,云间姑娘只好给方大人当第七房小妾了……”
云间吓得立刻揪了揪橘元晴的衣服带子。
橘元晴如今有点儿蒙,但也不想叫云间给老大人当小妾,只好道了谢带云间回了驿馆。
两个人坐在桌边相顾无言,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现在的情形。
还是云间先开口:“你却丫鬟吗?”
橘元晴从小没有使唤丫鬟的习惯,身边照顾他的除了觅助就是其他武士或者老妈妈,这么一想他家好像还真没有丫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