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他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连名字都记不太清了,毕竟时间已经过了太久了,我已经老了,而他,也不知是否还在人世。对他的记忆,唯一清晰的记忆,就停顿在了那个秋天。那个秋天,橘子突然熟得特别快,一场雨后,金黄的橘子就垂于枝头,点缀着满山的翠叶,我们笑闹着攀上树枝,摘取最大最明艳的那个橘子,他的离开带来仅有的一点哀愁也就很快消散在这样的欢乐中了。

    据说他们家不是这里的原住居民,是后来搬来的,不过这并不妨碍我们从小一起玩,整个村子里年纪相仿的孩子都自成一伙,互不干扰,偶尔大孩子会带着小的一起去河边抓鱼去树林里摘果子,那算是比较大的出游阵势了。

    我们是同一天出生,加上我们住的又很近,从我家的小庭院后门出去,隔着一条窄巷,对面就是他家的后门了,这种特殊的缘分让我们俩的关系格外亲厚。他,只有他母亲抚养着他,大家都没见过他的父亲,只是听村里人说他母亲是怀着孕来到这里的,大家也曾问过她的丈夫,可是那个坚韧有骨气的女人不肯提及哪怕是一个字,久而久之,闲言碎语也就难免了。但是大家还是对她有几分敬畏的,只因着她识几个大字,那时候,一个女人家识字是多稀罕的事啊。

    我们常去的是那条临着草地的河,放牛时,把绕着牵牛绳的栓子往地上一插,然后脱去衣服,像挨着水的鱼,用力一跃,水花溅起,人影也就随着滑入了河底。大家时常比着游泳,我和他,便是当之无愧的游泳健将。在岸上,我们就每天在一起玩,一起做事,爬树挖薯种菜种稻样样事情都在一起;而在水中,我们又骤然一起立在了最高点,敢于令其他伙伴甘拜下风甚至俯首称臣。这是我们之间不言语的秘密与优越。

    我们就这样长大,直到该上学了。那时候请教书先生还是很费钱的,并不是所有人家都出的起。可大家都还是希望自家的孩子能读书识字,毕竟“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思想在那时候还是较为根深蒂固的。说到读书,他自然当之无愧是佼佼者,他那有素质的母亲每天晚上都教他识字,他也就成为我们之间识字最多的。我也时常坐到他家听他母亲用轻柔的声音教他识字,奈何我终究不及他聪慧,记忆力也不及他,识的字总是不多还老忘。同伴都开始欢天喜地地准备上学,去河里游泳的人渐渐减少,最后只剩下我们俩。

    就在开学的前一天,我父母竟然凭着他们辛勤的劳作与在村里的好名声为我筹到了学费。此后,放牛的只剩他一个,游泳的也只剩他一个了。起初他还会和上学的我们打招呼,和我们讨论先生教了什么,后来渐渐跟不上大家的话题与内容了,就连放牛都刻意避开我们的时间。待到先生每次放我们假时,大家遇见他竟然觉得有些尴尬了。我是最怕单独遇见他了,一来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二来当初答应好一直和他一起放牛我却反悔去上学了,而且因为不知道如何向他解释,所以干脆一句话都没说就去上学了。对于后者,我至今怀有沉重的歉意。

    上学后的第一个秋天很快到了,孩子们照例是可以在农忙之后去河里游泳的,顺便捕鱼。跃入久违的河中,我很快发现,无论是游泳技术还是捕鱼能力都大不及他了。看见他不停的捞起一条又一条鱼,而我的鱼篓里却空荡荡的,心里未免有些不是滋味。我捧起那条好不容易才捞到的鱼,让他帮忙扔入篓中,同时不由自主地用略带嘲讽的语气大声说:“看来你趁我们不在的时候把技艺练得这么好了啊,我们真是比不上你了,但字总算是比你识得多了。”他背对着我,捧着鱼,勾着腰的身子猛然一僵,但那条不停晃着尾巴的鱼还是在沉默中顺利地被扔进了我的鱼篓。

   我为那一秒的沉默舒了一口气,看见侧过身的他下巴滑过一颗又一颗水珠,他轻描淡写地用手拭了一下,看起来没什么事。我缓缓地转身向河中划去。突然,我被人从后面强行按入水中,呛了好几口水的我等反应回来已经没有力气反抗了,只能在水中眼睁睁地看着好几条大肥鱼从我身边游过直至我昏死过去,而身边人的身影如此熟悉。

    我醒来,首先看见我家赤裸裸的红砖墙顶,母亲啜泣的声音才渐渐传入我的耳里,大哥眼尖地扑过来,把我扶起。他的母亲,那个一直温柔有教养的女人带着他,在我的门前跪着等我醒来。见我安然无恙地醒来,我一向泼辣的母亲居然也显示出了从未有过的宽容大度,所有的赔礼不过是他捞的那篓鱼。

   第二年的夏天很快过去,第一场秋雨还没有来,他和他的母亲要离开的消息就提前传遍了整个村子,包括村后的橘子林和那条河。这是一个精彩的故事,他父亲是部队里立了功的年轻参谋,却被人陷害关进了监狱,时隔多年,终于平反。而他的母亲忍辱负重拉扯大他,也变成一段佳话。他的家门口,送礼的人络绎不绝,这样的情景持续到一辆绿色的军用车驶进从未有车子经过的村子。

   他走的那天,还是特地来和我告别了,也为之前的事真诚地道歉。我自己也很清楚,他明明是我们当中最聪明的,也是识字最早最多的,却成为唯一一个无法上学的人,任谁都会感到难受与不满。

   他和他的母亲离开村子的第二天,大雨倾盆而至,浇熟了橘子林,更淋肥了河里的鱼。只是打那以后,说好以后还要和我联系的他,我再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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