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强头枕着十指交叉的两手,直挺挺地躺在木板床上,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房顶。房顶上的墙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鼓起了一个个泡儿,有大的,有小的。
有一块大泡儿像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生生地撕扯过,意志不坚定地直接亮出了新亮如斑癣的白旗。一侧倒悬下来两块儿墙皮,如冬天院子里水缸外向下挂着的冰碴,不,更像是连在一起的大小两面三角白旗。
“小兔崽子!”张大强心里骂了一句。他一个侧翻,整个人脸朝里埋在臂弯里,两腿却蜷缩成一个逗号,他闭上了眼睛,嘴里“啧”地一下又睁开,墙围子上的三角图案便直愣愣地进入他的眼睛。
“整个什么花儿不好,又是三角!”张大强嘟囔着,“呼”地一下坐了起来,双臂交叉放到胸前,脑袋耷拉得与弓着的后背几乎成90度,眼睛向上微微翻起,最后聚焦在两腿之间的水泥地面上。
他瞪着镶嵌在水泥地面里的半个玻璃球儿围成的圈儿,瞳孔在不断放大间,一张肉嘟嘟的圆脸和乌溜溜的黑眼珠渐渐清晰,又模糊,模糊到只能看见他嘴巴上下左右嚼动着,夹杂着“嘎嘣叭唧”的声音——那臭小子吃起来不顾命的样子也真是无谁可比了。
看不清也猜不出在吃什么,也许嘴里根本没有东西,只是作出个猪吃食的样子,那“嘎嘣叭唧”的声音或许是内心里对他老子一千遍一万遍的骂声。
张大强不禁皱起了眉头,他真想上去抽他一大耳刮子,这么点儿就敢挑战老子,哼,老子像他这般大时,也不过是个一天到晚跟在大孩子屁股后的小跟屁虫儿。
哪像他,竟然敢偷吃给奶奶买的吃食儿。发现后倒也爽快,一口就承认了,这点儿倒随自己。看在奶奶求情的面儿上,吵了几句,最后警告他“再偷东西,我就把你活埋了。”这次竟然偷钱,而且还是姑姑的钱。自己可从来没有干过这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尤其是在自己警告他之后的第三天。
最可气的是还死活不肯承认。可那又怎样?所有证据都能证明姑姑那二十元钱就是他拿的,做出一副宁死不屈地样子给谁看呢?哼,肯定是害怕被活埋了吧!
想到活埋,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自己当年给人打架被人追到家,父亲也不过是用鞋底子抽打自己屁股几下。为这,他有几年不给父亲说话,直到自己娶了媳妇有了孩子当了爹,才偶尔和父亲说上一句半句。
活埋?鬼知道他怎么想到的。也许就是随口说出来吓人的话吧。可现在,这小子真偷了姑姑的钱。他咬着牙对那小子说,“只要承认,老子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说这话的时候,自己是背过去脸给他说的。那畜生倒好,一直是那句话,“那你还是把我埋了吧。我就是没有偷。”
张大强的脑袋嗡地就大了起来,“好好,有骨气,你等着,活埋前我先把你吊起来给你松松皮。”转身进屋假模假式地磨蹭了半天,才取出绳子,他甚至想到,如果出来,那小子鸡贼地跑了,大不了他冲着院门口嚷嚷上几句也就算了。
可是他出来后,那小子就站在原地,双手插在裤衩兜儿里,眼睛直接越过他往上看。那副挑衅的神态,让张大强加快了手里的动作。
那小子没有挣扎,哪怕是言语上不满也没有,直接递上来双手,眼睛依然向上看着。张大强双折绳子,在那双小细胳膊上胡乱一绕,然后将绳子末端绕过院子里的梧桐树干,拉起绳子,臭小子脚便离开了地面,也就是刚一离开,他便打了一个活节儿。
张大强转身时还龇牙咧嘴地甩下一句话,“乱动摔死你。”让他想不明白的是,那小子平常鸡贼地不行,今天为什么不跑呢?而且还那么配合,反而显得自己小气了许多。
“我倒要看看是你小子厉害,还是老子我厉害!”张大强边叨叨着,边用脚在地上画着圈儿磨过那张清晰又模糊的臭脸。
这时门帘儿撩起,媳妇一脚儿就跨了进来,“打几下就算了,还吊到树上。敢情这孩子不是你生的,你先打死我算了!这日子还怎么过啊……”声音里打着颤,说罢,站在他对面,撩其围裙儿抹着泪儿。
张大强抬头瞪了她一眼:“哭哭哭,还不都是你惯的。”说罢,“腾”地站了起来。媳妇眼睛偷瞟着他,知道自己的这招凑效了,一边小声嘟囔着“是是是,不好都是我惯的”,一边抢先一步上前,撩起门帘儿,他一弯腰走了出去。她挪移着小碎步紧跟在后面。
“滚开,多管闲事!”如若不是声音中的稚嫩,张大强差点以为是自己在说话。刚舒展开来的眉头又拧在了一起,他扭头看看身后的女人,正好撞遇到女人用眼角儿偷瞟着他。
也许是自己的样子吓到了女人,也许是女人心虚,女人瞬间垂下眼睑,两只手拽着围裙儿揉搓着,喉咙里发出的“咳咳”声如被晒干了水分的柿子,瘪瘪的,与最初饱满明黄的样子相比,他的内心里竟生出一种拉她手的冲动。
“滚开!”又是臭小子的声音,如果说刚才那声是低沉中带着寒气,这次就好像,如炮仗一样炸开了,接下来女娃那“哇”的哭声如火柴划过后点燃炸药一下子引爆了。他收回目光,丢下女人,扭头几步就立在了正房门口。
他双腿开立,两只脚尖儿向外张开,两只手叉着腰,体内所有引爆的能量被两只手提起来,然后向上直接顶到嗓子眼后冲了出去,“你就是个畜生!”
那一刻,闺女的哭声停止了,知了也不叫了。张大强几步就跨到了梧桐树下,解开绳子一松,臭小子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慌后,马上又换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张大强斜了臭小子一眼,最后不忘再用眼睛剜上一眼。倒是靠着树根儿站着的闺女向上翻着眼珠,眼睛比平常大了许多,尤其是那大块儿的眼白让他看到小时父亲打自己的样子。
他上去摸了摸她的头。她一个激灵,带着哭腔说着,“我只是想让哥哥的腿放到我背上……”
后半句话被她一个哽咽压了下去。张大强只扔下一句,“找娘去。”然后转身,一把拎起臭小子就往外走,到院门口时另一只手抓过一把铁锹抡到了肩上,就走出了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