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赵白石与怀先共乘一骑，直奔城外，周莹让福来驾了车，跟在赵白石后面。一路上，周莹多次掀起帘子，看向前面，赵白石本是一介文官，再加上为人刻板守旧，说起话来也是一板一眼的，身上的书卷气就越发显得浓重，可他在马上又像是另外一个人，赵白石身量并不单薄，相反很是挺拔端正，此时着一身玄色暗纹长衫，从背影看更是风姿不凡。周莹也见过他手持长剑，浴血奋战的样子，以前听说书的是怎么说来着，文能定什么乾坤，上马安天下什么的……骑马带着怀先，一路上不敢走的太快，进入闹市，速度更是慢下来，赵白石见马行的很稳，便回过头看周莹乘坐的马车。只见那人正从车窗探出脑袋，目光锁在自己身上，面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发现他回过头来，那人似是猛地一惊，马上放下帘子。赵白石回过头，忽又一阵落寞，她的若有所思，终究还是有些不信任的……
到了城外，已是黄昏时分，春杏和福来把车远远的停在路边，周莹独自坐在一棵树下，看着不远处赵白石正为怀先牵了马，缓缓地走着，怀先在马上笑的开心，笑声一阵阵传过来，像是悦耳的铃音，直达心底。四下里安静的除了怀先的笑声和赵白石偶尔的训导，什么声音都没有，夕阳的光辉像是一匹金黄的锦缎，柔软的照耀在那两个人的身上。
“娘！”怀先远远地跑过来：“娘，骑马可好玩啦！”
周莹掏出帕子擦去怀先额上的汗：“你看看你，玩得像个小疯子。”怀先撇撇嘴，看到身后赵白石正走来，似乎瞬间又有恃无恐了，冲周莹做了个鬼脸，跑到赵白石身边。
“怀先，你去拔点草喂喂马，你骑了它半天他一定累了，但要小心不要站在马后面。”看到怀先很欢快地跑开，赵白石笑了笑，走到周莹身边坐下。“吴泽怎么样？”
该来的还是来了，周莹心中连忙叫苦，面上却也不敢表露：“我怎么知道啊，他都很久没回吴家了。”
“休要和我耍泼皮，”赵白石心下有些恼火：“这么多年了，你仍是信不过我，我既然敢和你要人就定有保他的办法，可你却一意孤行，这是在害他你知道吗！”
“我……”周莹欲要辩解，却没有开口，低头想了想又道：“你若觉得吴泽在东院，尽管带人去搜。”
“周莹你糊涂！”赵白石愤愤地一甩手，心知再劝也无结果，便也就放弃了。此时夕阳已落，暮色四合，赵白石唤来怀先，捡了柴火升起一堆篝火。赵白石没曾想过与周莹会有这样的时光，看着那张被火光倒映着的脸，心也登时变得柔软，可众多纷繁的纠葛又让这温暖转瞬即逝。怀先已在周莹怀中沉沉睡去，赵白石拨弄着篝火，侧目看着周莹：“白天在街上看到沈家钱庄门前聚集了很多人，貌似是出了什么事。”
“沈家很快就会垮，”周莹低头看着怀先：“是我做的。”
“沈星移又在陕西出现了，方端的密探发现了他的行踪，”赵白石盯着周莹面上的变化：“你可曾收到什么消息？”
周莹摇头：“没有。”
赵白石长出一口气：“为了吴家，听我一句劝，不要再和他有什么瓜葛，他现在……”
“我知道，”周莹抬起头来看向赵白石：“大哥不用多言。”说着，周莹抱起怀先，叫来了远处的福来和春杏：“天色不早了，我们走吧。”
赵白石接过怀先递给福来：“你们先带怀先回去，我还有事要和你们少奶奶商量。”
“大哥你……”
赵白石没管周莹的错愕，催促福来：“回去吧，夜里凉，当心怀先受寒，等下我亲自送你们少奶奶回去。”
怀先在赵白石扭着身子，嘴里哼哼着梦话：“舅舅……怀先还要骑大马……”一边说着一边挥动着小手。
“嘶……”赵白石轻声吸了口气，怀先的手探到他背后，一挥一挥的竟扯到赵白石的辫子，小手力气也是不小，几下抓扯竟揪掉了赵白石的辫穗子。福来见状赶紧将怀先接过去。马车越行越远，直到马车完全消失在夜色中，周莹才回过神来，一扭头，正见赵白石一手捉着辫子，一手拿了那已被怀先扯坏的辨穗，冲着火光微皱着眉头。赵白石也看向周莹，辫子有一大半已经松散了，此时略显狼狈，火光倒映中，两人四目相对了片刻，随后又同时笑出声来。
“这真是成何体统啊。”赵白石面上一阵羞赧，手里捉着辫子，不知所措。
“你的体统可真多，”周莹从赵白石手里拿过辨穗：“这也是体统，那也是体统，体统来体统去这么多年，有意思吗？”
“我……这……”赵白石本来还有一大套说辞，可看着周莹一脸不屑，自己此时又是如此狼狈的样子，自知现下自己也确实没有什么立场再讲体统，便很是愤愤的闭了嘴。
“坏了，”周莹把辨穗递到火光前给赵白石看：“都断了，没法用了。”那辨穗赵白石带了多年，是一块白色玉石配暗红色丝线，并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赵白石此时到时不觉得心疼，只是这辫子已经散了，总不好一直这样抓着。“过来坐下，”周莹收起辨穗，拉着赵白石的袖子让他坐在火光边，并从自己的袖口拆出一条细线：“坐好，低一点，我够不到了……”此时夜色深沉，夏夜特有的静谧袭来，只剩面前这堆火不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赵白石自觉全身血液已经凝固，身体不自觉僵硬，他能感觉到周莹的手在自己发间穿梭，周莹也并不是心灵手巧之人，时而手劲一个控制不住就扯痛他的头发，赵白石此刻已经感觉不到疼，反而多亏了这时而的拉扯，让他还能保持一丝清明。
“好啦，”周莹很是得意的拍了拍手：“哎，大哥，你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离火太近了？”
“啊……那个……”赵白石也自觉脸上发烫，此时周莹正借着火光朝自己探过身来，面上带着盈盈笑意，赵白石依旧没法破解周身的僵硬，想要目不斜视，但却又像不受控制一般从周莹的脸上挪不开眼睛。
“你倒是离远点啊，”周莹笑着拿起一根树枝凑到火堆前拨弄着篝火：“哎，这要是有两个土豆就好了，以前和我爹……”周莹顿了顿又继续说：“以前和我爹跑江湖的时候，走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就找土豆挖着吃，那味道，啧啧……别提了。”
“哦……”赵白石嘴里答应着，脑子里却是一片混沌，他根本就没听清周莹到底说了什么，周莹就蹲在离自己一步之遥的地方，近到只要一伸手就碰得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克己复礼为仁……克己复礼为仁……”
“大哥！”
“嗯？”赵白石回过神来，周莹已经转身面向自己，满脸的疑惑。
“你嘀咕什么呢，一套一套的，什么己啊礼的，”周莹挤出个讪讪的笑脸：“和那体统是一个意思吗？”
赵白石狠狠吸了几口气，放松下来忽觉掌心生疼：“啊……没什么……”
“嘁……”周莹翻了个白眼，退到赵白石身边坐下：“你说的那些体统规矩我也懂，可是这规矩挣不来银子啊，挣不来银子，吴家就完了……”
“你呢，”赵白石复又握起拳头：“吴家现在较之吴蔚文生前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你自己呢，你有什么打算？”
“我？”周莹笑了笑：“我能有什么打算，我都在吴家列祖列宗面前发过誓了，生是吴家的人，死是吴家的鬼，我没什么打算，只想就这样守着怀先，守着吴家，如果真能回到过去，我还在吴府当我的丫头，爹，我爹，吴聘也都还在，我准会瞅准机会从东院跑出去，和我爹去大草原……”
“那我呢？”
“你？”周莹偏头看了眼赵白石：“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呢，这样正好，省的你一见我就体统规矩一大堆。”
赵白石心下黯然，细一思量，如果真是那样又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大哥，认识你这么久，从没听你说过你故乡何处，家中父母什么的。”“我故乡在山东，家中父亲是个举人但并没有入仕，我中举进入官场，到如今已有十余载，家中父母俱已仙游，也没有姐妹弟兄。”赵白石很是认真的回答了一番。
周莹听罢失笑：“看你这性子也能猜个大概了，这样想来我虽没读过什么书，可活的比你有趣多了。”赵白石此时已是满心疲累，便向后靠了靠，倚在树干上闭了眼睛，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如果想她说的，一切在吴家东院就已完结，而他又算什么呢……
周莹没发现赵白石的异样，拨弄着篝火，开始陷入对过往的回忆：“……我爹那绝对是坑蒙拐骗的一把好手，那一刀下去，血流了满地，就算是那人胆子再大也绝对要吓傻了……张妈和我爹其实挺般配的，只是我爹那人真是属无根草的的……哎，你说……”周莹回头看向身后的赵白石，火光恍惚着，照不全他的影子，周莹往前凑了凑，发现那人不知何时，已依着树干沉沉睡去。
四周涌来道贺的人群，赵白石一身新郎的打扮站在人群之中，他不知该用怎样的情绪和表情来应付这样的场合，只是机械的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转瞬间人群散去，他已与一蒙着盖头的女人并排坐在床沿上。四下闪烁着莹莹烛火，红色的光亮刺的他睁不开眼睛，而那喜妇却猛地掀开盖头：“赵白石，你等什么呢，我快要闷死了!”
“夫人？”赵白石错愕之下又是一阵欣喜，只见那盖头下正露出的是周莹的一张含羞又稍带怒意的脸：“夫人，我……”
“夫人？”及至赵白石又向前凑了凑，那人竟又赫然变成吴漪：“你何时曾唤过我一声夫人……”
“这……”赵白石猛地站起来退到一边：“吴漪……”慌乱间桌上的杯盏被打翻，赵白石似是惊醒，再回神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白石啊，你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也没有用，”张长清很是轻蔑地看了一眼赵白石：“那个寡妇必死无疑！”
匕首赫然掉在地上，赵白石闭上眼睛，他曾有过这样的绝望，而现在再经历一遍依旧是蚀骨钻心：“救救她……救她……救她！”赵白石拾起地上的匕首，复又抵近张长清：“救她！”
“救她不是没有办法，”张长清压低声音：“你忘了她不就好了，你忘了她就一切都结束了……”
“不……不行……”一道强光猛地刺开双眼，远远的那道门里，他看见周莹如一片在风中飘零的枯叶，他用尽了力气却终究进不去那道门：“夫人！”
“夫人！”赵白石惊醒，四周的黑暗让他好一阵恍惚。
“醒了？”周莹抱着一把柴火从黑暗里走进来，往那堆将要燃尽的篝火里添了几把，四周复又亮起暖暖的光线，赵白石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站起身走到周莹背后：“你缓一缓，我们赶紧回去吧，天色不早了，你也得回去好好睡一觉，刚才……”
赵白石一矮身，从后面将周莹拥入怀中：“我梦见你了。”
周莹呆愣了片刻，面颊被篝火烤的滚烫，背后赵白石的温度同样炙热，可她却没有丝毫暖意。
“大哥……”周莹略微挣扎，身后的赵白石却并没有松手，反而力气又大了几分。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赵白石稍有察觉，周莹却已率先发难。
“嘶……”周莹这一口咬得实在结实，赵白石更是躲无可躲，胳膊上的疼痛让他不得不松了手。
周莹拍了拍手站起来：“我只当你是睡糊涂了，毕竟你是个有体统的人，对吧，大哥？”怀中似隐隐还有那人身上的味道，可再抬头，那人的身影却已隐没在黑暗中。
赵白石气恼地站起来一脚踢开火堆，牵了马追上去。那人在前面走得很快，赵白石牵着马，走在她身后一步之遥。他该怎么解释梦境中的伤心和醒来时见到她在身边时的欣喜，也许真的是自己孟浪了……一路无话，赵白石本想着会走回吴家去，可刚一进城，就看到福来驾了马车等在路边，想来是看天色已晚，便出来接了。
周莹上了马车，掀开帘子朝赵白石看了一眼：“赵大人请回吧“”
“我……”周莹没有理会，催促福来驾车离去。
赵白石心中涌起阵阵失落，在街边停留片刻也翻身上马。端方晚间又来找赵白石，等了许久不见赵白石回来便又匆匆离去，师爷派人到吴家东院去寻，也没有找到，心下焦急，入夜后便一直等在县衙门口。此时见赵大人远远地骑马过来，便迎上去：“大人，你可让我好找……”说话间一抬头看到赵白石又顿时语塞：“大人你这是……” 只见赵白石发辫梳的歪歪扭扭，面上更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大人莫不是遇袭了？”
赵白石苦笑一声，挥了挥手：“有事明天再说罢……”那牙印隐隐的还渗着血丝，赵白石躺在床上，借着窗外的月光，轻轻抚上那处，轻微的刺痛让他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真实，也那么遥远：“一日克己复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