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早在搬家之前,父亲即曾提醒母亲:
「不怕房子破,只怕蝎子多。」父亲果有先见之明。土墙草顶的老旧柴房,全成了蝎子的温床。它们出没无常,令人防不胜防。它们在土墙上爬行,发出沙沙的声响。这时候必须连忙翻身起床,摸索着点灯搜捕。屋外偶有风吹草动,常会误以为蝎子现踪,可说是草木皆兵,睡不安枕。
除了半夜逮蝎子,白天我也不能闲着。早上睁开眼就忙着抹屋扫地倒尿盆。晴天还必须要负责清理妹妹的土裤子。
在三十年代的北方农村,土裤子可称一绝。一个长约尺许,以粗布缝制而成的小布袋,内装沙土,直接往婴儿赤裸裸的腋下一套,系紧袋口之后。孩子整天的拉屎拉尿,皆可不必操心。只不过每天必须换土、晒土、与筛土。
清理土裤子,又脏又臭。起初我很不耐烦,后来听说粪块可以卖钱,才兴致勃勃的愈干愈起劲。每次筛土过程中,我总能巨细不遗的捡出土中的粪块,一心指望积少成多,待价而估,而变成一笔财富。
将粪便晒干,视为商品公开买卖,也是三十年代北方农村的一绝。据说这与特殊的地理环境有密切关连。原因是北方向来干旱,土质沙多泥少,为了防止粪便所含的有机物质,不被沙土吸收流失,农家厕所大多不是在地下挖坑,而仅于地上放置两个砖块踏脚。中间空档则撒上一层灶灰,便后再以灶灰敷盖,顺手铲到一旁。晴天予以曝晒,晒干之后集中贮存待价而估。收购者按其干燥程度出价,有时为防止粪中泥沙过量,业者还会掰开来抽检。偶而舌头也会派上用场。将粪块送到嘴边,伸出舌尖浅舔一下,立能判定成份纯度,而决定价位高低。
我通常坐在阴凉的地方筛土捡粪,同时远远的观赏大蟒蛇戏鼠的刺激画面,也是一大乐事。
一条杯口粗细的大蟒蛇第一次出现在院里,母亲就说是财神现身。警告我千万不能惹它。有时它横身阻住通道,久久不肯让路,母亲还对它烧香祷告,口中念念有词:「大仙,请赶快回去,别在这吓唬我们。」后来我才明白,母亲之所以对它敬若神明,是因为它来自后院的财神堂。
财神堂是一个三尺来高,状似土地庙的小屋,听说是老祖宗当年供奉财神的地方。随着大柴院的荒芜,财神堂也被杂草掩没。而「堂」中的地下有洞,大蟒蛇寄身洞中传宗接代,显然就顺理成章。不久前被母亲发现之后,首先清除了周边的杂草,每逢初一、十五必往烧香膜拜。于是人蟒蛇共处,相安无事。大蟒蛇则愈发显得肆无忌惮的悠游自在,它大部分时间守候在土墙角周边的洞口,等着老鼠出现,予以戏弄猎杀。于是我一面筛土捡粪,一面盯着大蟒蛇戏鼠,几乎是我整个夏天生活中一大乐事。
随着时序的转换,母亲分派给我的工作也随之加重。包括早起劈柴生炉子,晚上摸黑到城门楼的老虎灶买开水。
劈柴生炉子,虽说常被浓烟熏得鼻涕眼泪一大把,倒也可以忍受,唯独摸黑去买水,想起来就发怵。
拎着大铜壶,沿着土墙根,绕过枣树林,全程虽不算远,一路上却胆战心惊,总觉得背后有鬼相随。全仗着不断的咳嗽壮胆,有时也曾指望门神显灵,迅又提醒自己,门神只管把门,想必顾不了门外。想着想着,脚步不断加快,大铜壶里的开水晃荡着溢出壶外,溅湿了裤管,也烫痛了小腿。到家的时候,一壶水剩下不到半壶。少不了被母亲一顿臭骂。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顶撞了母亲:
「我问过别人,他们都嫌太麻烦,为什么咱们特别,天天都要洗脚才能睡觉!」
「你爸说这是才兴的新生活运动,叫人们要讲求卫生,才不会生病。你爸还交代咱们,不但睡前洗脚,饭前洗手,早起还要刷牙。」
「可是咱家这么穷,光讲卫生有什么用!」
「这叫作人穷志不穷,你爸叫咱们忍耐两年,往后就能享福了。」
「爸的能耐这么大?」
「那可不!」。提起父亲的能耐,母亲信心满满的:「你爸在天津洋学堂念过书,村里没人能比。」
「对。」我突然想起父亲与自行车的往事。「您还记不记得,爸从天津买回来那辆自行车的事?」
「怎么不记得。村里的人都来看稀罕。」
「后来还骑车带我去姥姥家,很多人也围着问这问那,个个都羡慕得不得了。」
「你也不赖呀,一个垫步就跳上后座,单凭这一手,就很替你爸露脸。」
「嘿……。」
「嘿……。」母亲和我都笑出了得意的眼泪。
过没几天,母亲就把我送往村里一所私塾上学。教师是个四十开外,来自外地的大烟鬼。据说他一旦烟瘾过足,立刻就变成一条好汉。他不但满腹经纶,而且还有不错的武功底子,前几年独自来到村里落脚,开馆授业混口饭吃。
虽然常听大人们说起,抽大烟不是好事,可是眼看着老师横在床头吞云吐雾,我倒也并不在意。有时候为了讨好老师,还不时帮他在小炭炉上熬烟泡(鸦片吸食前须先熬成糊状,趁热搓成长条,剪成小块,塞入烟枪点燃吸食)。
起先也曾被那股臭虫般的怪味熏得很不自在,渐渐遂习以为常。老师因而也对我另眼看待,闲下来指点我两手骑马蹲裆,吐纳调息等练武的入门功夫。于是我读书写字、练武打拳,一下子忙了起来。母亲乐得逢人就自我夸耀:「我们家大宝从小看到大,将来一定很有出息。」
这一天,我放学回家,远远的望见大柴院门前围着不少人。随后才明白,原来都是风闻父亲从上海寄来了一个邮包,村里人纷纷赶来看稀罕。其中最受争论的是父亲送给我的一件毛线背心,三姑六婆们抢着发表自己的观感:
「唷……这是什么布?全是透亮的小窟窿!」
「我看这倒像咱们这儿装粮食的麻袋片子。」
「我看也是!」
「你们瞧」。有人吆喊着:「没领子不说,连个袖子都没有!」
母亲虽然也是头一次看见这种怪玩意儿,却并不怀疑它的价值与实用性。因此她信心满满的把我叫到身边:
「来,还有这双球鞋,都把它穿起来,给妈看看。」
「嗯!这双鞋倒挺不错。」有人大声赞美着:「看起来活像个小老虎。」
「是么?」母亲有感而发的说:「我们大宝属虎,他爸也属虎。这可真有意思!」。
「没听说书的常说!」一向自翘见多识广的赵大妈接口说:「这就叫虎父虎子。我看你们家快发了。」
一阵子喧嚷之后,天黑了,人也散了。母亲开心的轻抚着父亲寄来的另一件礼物:
「大宝!有了这东西,今后你再也不必摸黑去买开水了。」
「这是什么?」
「你爸信里说,这叫热水瓶,装了开水之后一整天都不会凉。」
「爸真好!」
母亲一把将我搂在怀里,眼泪成串的滴落在我的脸上。而我也不知不觉的跟着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