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003号》下集

11

这些年在鹧鸪,肖牧的身心慢慢地与鹧鸪融合。他真切地感受到这位米兰姐不仅貌美,人品也非常好。他认为这非常难得。他绝没想到他曾经自认为的沦落,会给他带来人生路上难得一遇的机缘。

他比米兰小七岁,他从心里敬重她,尤其是自打从川儿那里,得知川儿从来就没有见过爸爸后,他不再关心米兰曾经是谁的情人是什么身份了。

在曾经的一段日子里,他用臆念推断过她不光彩的角色时,想将她从他心目中高贵至尊的位置拉下来。想到这些,他不禁对自己那时的狭隘心理心生愧疚。

但后来他变了。他不仅心疼起这个小孩子,对米兰姐也莫名地同情起来。在他看来,无论物质条件多优越,米兰姐长得多么出众,她不能算作是幸福的女人。

在他的心理,对幸福的定义是,丈夫事业小成,经济无忧,丈夫宠爱妻子,妻子关心丈夫,有一个聪明健康,品行良正有上进心的孩子。而米兰姐不是,川儿也不是。这是一个多么美中不足的家庭呵!就像苹果logo上的缺口。世上从来就没有完美的人和事。

他原以为像米兰这样又漂亮又有钱的人,通常应该是冷酷无情,从骨子里歧视他们这些身份地位卑微,生活穷困的人,然而他错了。

这些年来,生活上的点点滴滴,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米兰姐清高的外表下正直善良,对弱势群体有强烈的同情心的品格。正因他看到了米兰身上的这种人格魅力,才使他一踏进鹧鸪便是经年。

她不仅默默地,常年支助偏远贫困山区孩子的助学金,每年肖牧回家,米兰都会包个红包让他代她给他母亲,他无法拒绝,因为她做事总散发着发自内在的强制性,不容人拒绝。

他的薪水这些年每个月都准时划拨到帐。干满一年时,他的银行卡短信通知里多出了几百,而且每年都有涨浮。这还不算节假日的补贴。终于有一天他开口跟米兰姐说,我的工资不必再涨了。米兰姐轻轻一笑,没说什么,但以后依旧还是按她的意志去办。

这些年来肖牧几乎是只入不出,有了存款,使他多少摆脱了过去寒酸带给他的窘迫感,走在街上心中也有了些底气。

他每年回家都会给母亲买些滋补品,临回来时扔给她几千,还有米兰姐给她的红包。他母亲认为,公司领导还给家属发红包,觉得儿子的公司还不错,这让她对儿子放下心来。只是她多次催他抓紧找个女朋友生个娃,好趁她还有体力帮他带带,但看他不上心,现在也不再提了。

一个不能忍,不能屈就,只听命于心的他,鹧鸪让他彻底平和安顿下来,使他的心灵有了某种意义上的归宿感。只要米兰姐不解雇他,他愿意尽自己所能为这个家做事,并一直干下去。如果说刚来时他是屈从于生计,那么现在的他不再是被动式,而是从心里对鹧鸪顺服,事事都当做自己家的事去做,凡事不用米兰操心了。买花卉种子,花肥,甚至是上超市购物等费用他已经不从米兰那里拿了,但米兰是处事严谨之人,她可不愿意亏欠他,到了月底,她还是将这些费用充足地打入他的帐户。

而事实上,他在这个家仿佛就是亲人似的存在。

川儿与他一直相处亲密不说,米兰每次从国外回来,总要买些礼物送给他。制作精良的皮手套,品牌钱夹子,鸭舌帽,皮包,耐克鞋之类。还从她公司的出口单子中,弄回来些夹克,休闲裤送给他,他穿在身上肥瘦大小总是合适到精准。他不得不佩服她的细心和眼力。

每当肖牧接过她用心为他挑选的礼物时,他的心里都非常的感动。虽然不善于言表的他,不习惯用过多的语言去表达感激之情,但他的表情,他那眼睛里已满含着感动和欢喜,这一点米兰还是能看得出来的。他们彼此都懂得真情不在于言表,而更在于行动。正因如此,他们相处起来和谐默契,非常的舒服,从未发生过不愉快。

有时米兰的一句话,也能让他感到温暖,唤起一种亲密感。他觉得这已足够,足够有理由让他在鹧鸪一直做下去。

12

长辈对衰老的自我意识,通常会在蓦然发现孩子长高时才被猛然唤醒。

如果说成年人的一生,犹如潺潺小溪,横向地淹没在细碎忙碌的岁月的河道里,那么孩子是垂直的,他们像一棵小树饱吸着空气阳光和水,以旺盛的生命力向天生长。等他们的生长期结束了,成熟了,便是开始面对芜杂的世界,与他们的父母一样横向地流逝,一直流到生命的尽头。这是生命一代又一代千古不变的轮回。

川儿的身体这两年,像亚热带温暖肥沃的土壤里生长的旺竹,强劲地向上蹿,肖牧每当看到他时心里由衷的喜爱,尤其是一双修长的大长腿。

肖牧可以说是看着川儿每一寸的生长的。而现在他就要离开他了,他的学习成绩在全年级一直很优异,高中毕业前夕,他向美国几所学校投递了简历,很快收到了哥伦比亚,斯坦福,杜克三所大学的offer。

肖牧想,川儿离开鹧鸪,这个鹧鸪应该是不需要他了,他想他的这个职业应该是到尽头了,但他的心里对米兰怀有牵挂,如果他离开了,院子里的这些活谁去打理?难道找个新人?但这由不得他了,他只能默默地等待哪天米兰姐的解雇令。想到这些,他的心里不免有些怅然。

十二年,这对一个不到四十岁的人是多么惊人的数字!而他将这十二年融入在了鹧鸪里。当然,这也使他有了较丰厚的积蓄。他可以用他这些积蓄,在市区租个条件好一点的房子或者是卖掉母亲的老宅,添点钱在城边买个小一点的房子把母亲接过来还是可以的。只是这个年龄了,尤其是与社会脱节了这么多年,应该说他再找份工作处于尴尬的境地。但他也算是年轻力壮的中年人,总不能游手好闲地在家混日子。

川儿远赴美国就读的日子一天天的逼近。

川儿!过来,一天,肖牧叫住了饭后要回房间的川儿。川儿对肖牧几乎是百依百顺,他来到肖叔叔的跟前。

来,还得量量,这回应该长了不少。他带他向他自己的房间走去。

叔叔,你可真执着,说着他跟过来。房间的门框边上的米色壁纸上,已经让肖牧用铅笔画上去了几条不同高度的线,那是肖牧为川儿从上初中开始,每年画上去的身高线。旁边还标注了经米尺量过的数字。那些横线越是往上间距越大,它表明川儿这几年个子长势迅猛。原本肖牧的身材就高,现在川儿的身高已经快赶上肖牧了。他让川儿站靠在门框上,然后从抽屉里拿出笔又画上去了一个杠,并注明了日期。

用不了明年你就会比我高了,等你哪天回国,说不定比我高出多少呢。他用充满爱意和念念不舍的眼神望着川儿微笑着,脑子里不禁浮现出一个午后他与米兰姐简短的谈话。

那天米兰来到大厅里,自己动手去自动研磨机取下了两杯热咖啡,让肖牧也过来一起喝。

肖牧,你怎么不谈恋爱?她啜一口咖啡放下去,直截了当地说完,用温和观察似的眼睛望向他。

这些年,她能看到和感觉到的,只有他对鹧鸪的绝对的服从和认真勤勤恳恳的做事,她知道那是岀于他的灵魂的支配。

她认为肖牧这个从不会恭维谁的人,他这一生可能不会有几次这样的顺服。

他比来时长胖了,骨骼也变得强壮厚实了,他的外形很不错,性格也颇具个性魅力,加上他的人品,应该不愁与异性交往并结婚。米兰对年轻的他出去与朋友交往给了充分的自由。她对肖牧是放心的,即便是他有几回回来得晚。

但她看得出,他没有他这个年龄应有的激情,那种对感情的渴望。他的眼睛是单一的安静的世界,从没有情绪的波动。这说明他还没有谈恋爱,纵然她认为他的性格不会肆意放纵情感。

而肖牧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感到很突然,他望了她一眼,笑了一下,垂下眼皮说,

我并不觉得婚姻是人生必需的。

说这话时他的眼皮还是垂着的,他已习惯了。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与她说话时不去直视她。只有向她请示什么时,他才用等待她的指令的眼神默默地注视她,米兰绝不会知道这时的他希望有更多的事向她请示,好给他坦然明目张胆的多瞧她一会的机会。

哦?你真这么想?她的眼神现出意外。

其实,他对异性的需求来到鹧鸪后日渐沉寂下来。

嗯,真的。

他啜上一口咖啡放下,带着微笑看了她一眼,低着头的眼睛回落在他放在膝盖前,在随意摆弄指关节的一双手上。他长了双漂亮的手,指关节非常具有男性所具有的健美的形状。

我不习惯被束缚。我倒是觉得生命还是保持原生态的更好。

哦?米兰疑惑地望着他。

多数人的生命原本不如意,何必还要给疲惫的生命叠加负重。他说。

你是这么看待几千年来延续下来的生命传承?她问。

在追求爱情这点上,除了人性的本能还出于人性的贪婪。但欲望有时会因某种特殊的事物或境遇可能会得到抑制。这就是世界,一个多元化的世界。

听他这么一说,她把眼睛移向窗外的远处。她想到了这些年出现的社会问题。近些年独身主义,丁克族呈现出逐年上升趋势,这是时代发展的必然,是年轻人面临生存压力下的选择,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时代的进步下空前的觉悟。

她把眼睛从远处收回来,若有所思地望着肖牧说,你说的倒也是,但总该有个贴心的、让你牵挂的人不是?就像我有个川儿一样。她的脸上露出了仿佛从刚才心中那深深而短暂的苦楚中飘过来一缕暖风,现出忧喜参半的恍惚的神情。

肖牧心里带着嘲笑似地说,川儿也是我的。

米兰喝了口咖啡又说,我是说,你在这工作对你个人有影响你就告诉我。记得以前我也提过。

她把剩下一点的咖啡喝下去说,当然,我没有换掉你的意思,你是我最好的选择,我看不出你对这份工作有二心。你凡事都当自己的事情去做,我很感谢你,但为了你,我应该舍得放手。

我暂时还没有任何想法。他断然地说道。

他们鲜少这样面对面坐下来,一本正经地谈论一个正式的话题,他非常喜欢他们这样坐着谈话,哪怕他的眼睛不好意思在她脸上多停留。但他不太喜欢今天这个话题,希望谈话快点结束。

也好。你何时有想法尽管提前告诉我,不要不好意思。

嗯。他回答。

米兰站起来,他也跟着站起来。他拾起他们俩的咖啡杯走向厨房,米兰上楼去了。

13

肖牧在鹧鸪这些年,与川儿已有己出似的很深厚的感情,他打心里喜欢川儿。川儿出国前的携带物,几乎都是由肖牧带着川儿一起出去准备的。

出发的日子到了。早晨吃过饭,肖牧从车库开出了车停在院里,将一大一小拉出来的行李箱装进后备箱。川儿拎个装满东西的背包,刚要抬腿迈进副驾驶位,米兰笑着说,今天坐后边吧。

对,今天你就坐后边。肖牧说。

川儿笑了一下到后面挨米兰坐下。

在开车去往机场的路上,米兰将川儿的一只手拉过来,放在她的膝上轻轻地抚摩着他的手背,时而还往脸颊上贴一下,她不时的还侧过脸去望着他,川儿每发觉母亲看他,就侧过脸向她报以孩童似的笑。

到了机场,他们先办理了行李拖运和登机牌,然后他们三人围站在一起。

米兰已四十六岁,但她的身材一点都没有发胖的迹象,不过比前些年略显丰腴了点,她的皮肤光滑紧致,看起来十分优雅漂亮。她用眼望着眼前这两个高高的男人心里不禁感慨。

对米兰来说,这个家原来只有她和一个小雏鸟,但渐渐地,岁月将一个拔出了高度,将另一个塑成了中年人。她的身高只有一米六二,相比之下,眼前这两个男人比他高得多。过去在家时,她每当看到这两个高高的男人站到一起,心里的快乐就鼓胀得满满的。而现在,她不得不放手,让其中的一个往高处飞了。他这一去,下次见到他还不知要几年,心里真是恋恋不舍。

时间快到了,他们到了安检口,肖牧拍了拍川儿的肩膀,川儿,叔叔相信你,好好的!常来电话,别让你妈惦记。

他们都举起胳膊挥手告别。被挡在安检口外面的这两个人,一直目送着川儿进安检口,从里面消失才回过身子往回走。

川儿走后,米兰出于多方面考虑没有辞掉肖牧。

川儿在学校读书的几年里,时常会给家里来电话,他和妈妈说上几句,然后就和肖叔叔聊上一会。他们之间宛若一对亲叔侄,肖牧尤其喜欢这孩子一杯水般的清透和凡事端正和善良厚道的品质。

川儿的离去,这个家就冷清多了。

过去,米兰抽不出空时,肖牧还代米兰去开过几次家长会。开始,同学们还以为他是川儿的爸爸。但现在就没有这些事了。生活上的事也少了许多。

入冬后,院子里进入了冬眠期,他闲下来的时间就多起来。这让他很多时候会想起川儿来。

川儿就像影子,刚离开后的那些日子,常让他产生幻觉。比如做饭时惯性使然,要做三人份,还有一到晚上九点多,就机械性地看看表,等川儿从学校放学回来后要给他热饭吃,因为他还要复习功课到深夜。他在临睡前,每天都洗些苹果或桔子之类的水果送到川儿的房间。但这些现在都不用了。

此刻,是寒冬腊月的午后。

米兰出去了,肖牧一天前约了康明,他们来到离鹧鸪不远的一家洗浴中心。肖牧早知道康明又成立了一个电子商务公司,经营状况还不错,几年前又娶了个老婆,还生了个女孩。就是儿子不太省心,大学没考上,考了个中专,正与一个打扮妖艳的女孩子交往,管也听不进去,说这让他头疼。肖牧说,如今的男孩子不像过去,有些恋爱经历不算什么,不必过多去干涉,经历终究会让他成长。

他们泡在高温区的池子里,头上密麻麻地冒出了汗珠。听康明聊他儿子,肖牧想起了那讨人喜欢的家伙川儿。

记得川儿上小学三年级开始,知道害羞了,不肯再让米兰帮他洗澡了。肖牧便顺理成章地接过来。等川儿再长大,连肖牧都不用了。后来在他上高中时的春节前,他们三人还一起到这家洗浴中心来过。因为川儿上高中后学习更加繁忙紧张,时间珍贵,所以仅来过那么一次,但给肖牧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川儿长了副挺拔完美的胴体。他的肤色就男人而言偏白了点,当时他还想,这孩子可能是遗传了他母亲的基因。

米兰的肤色就白皙,更彰显了她的五官精致漂亮。可是川儿虽然长得俊俏,但一点都不像米兰。米兰并没有长一双大眼睛,鼻梁也算不上高,但配上那有着完美曲线,不薄不厚的唇形,看起来十分的妩媚动人。川儿的五官就显得立体大气,只是年龄原因还显得稚嫩了点,再过几年他应该是个美男子。那时他还暗自想,川儿的长相应该是遗传了他父亲。可他的父亲在哪,是否还活在这世上,米兰那次在酒吧含糊其辞的提过一次后,就再也没有提及。所以对川儿的身世一直是个谜。

14

又是一个柳绿花红的季节。

锦绣花园别墅区中心的莲花湖,经夏日的和风雨露,已是满池嫣红碧绿。

一片片硕大的荷叶,悠然地伏水而卧,仰望着一支支亭亭玉立含苞待放的少女们。有的荷叶干脆从水面升出一个高度,尤如一个个守护神,簇拥着一如贵妇卓卓而立,美艳无比的怒放的莲花。哦!这些守护者们躲开那漫长的酷热和永不停息的喧嚣,每天在这样一方幽静清凉的天地里,仰望这些美妇少女们,该是何等的洋洋得意,生无可恋。

湖岸上有几位穿戴整洁的老人,在清早趁太阳尚未升起,悠然舒缓地练着太极拳。

这是川儿出国学习三年后的一个早晨,米兰的心情异乎寻常的好。

她边下楼边叫道,肖牧!川儿已经买了十五号回国的机票了!这回可是真的盼来了耶!

她看上去非常的兴奋,这使她的声音也比往常大了许多。她走到厨房站在门口,满面春风地向里面正准备早餐的肖牧说,她的宝贝川儿以各科成绩全A拿到了学士学位毕业证书。她说她很遗憾没能去参加他的毕业典礼。她夸川儿,说这孩子真给她争气。她又说道,他还要继续读研,回来也呆不了太久,孩子大了就随他去吧。

听到这一消息的肖牧心里像绽开了一朵花,一脸的喜悦。

两周后,米兰和肖牧提前来到机场出口处等候。宽敞的候机楼不断地传来各航班密集地抵达的信息。

一会,从众多的推着行李向外走的人群中,他们俩几乎同时认出了高高的川儿。他头上扣个黑色鸭舌帽,一身休闲装后面背个又鼓又长的大行囊,三年里,他那张阳光帅气的脸,已然蜕去了出国时的稚气,看上去像是成熟了。他们向他举胳膊摆手。川儿笑着走出来。妈妈!肖叔叔!

川儿!你又长高了!比肖叔叔都高了!米兰高兴地举目望着他叫道。

嗯!比我高出半头了!肖牧在一旁笑着说。

川儿不好意思地望着叔叔,脸上露出亲切开心的笑容。

肖牧看到,虽然川儿看上去已经有了成年人的模样了,但在他的笑容里,依然显现出了从高中时代走向成熟,一种两相交替阶段的中间带痕迹。他们一起向外走。肖牧开车三人一路谈笑风生地回到了家。

川儿的到来,给这些年死气沉沉的鹧鸪,带来了节日般的欢乐气氛。

这些日子,米兰和肖牧是快乐的,鹧鸪是欢腾的。他们在一起聊天,听川儿聊在这大学几年里的生活,还有一些发生在校园里的有趣的故事,他还告诉他们他正在与同在斯坦福大学一个商学院的英国籍女孩交往。这可真是个好消息。米兰埋怨他怎么才说?没让他们早一天分享喜悦。川儿说刚交往没多久,如果相处得好,等他硕士毕业了再带她来见母亲和肖叔叔。肖牧的脸上一直都堆着由内而外开心的笑容。

厨房里这些日也比以往热闹了。平时大部分时候,只有肖牧自己下厨,而现在肖牧在厨房忙碌,米兰也凑趣地早早地下来跟着打下手,趁机还说说话。肖牧并没有劝她回房休息,他知道她有多高兴,他知道这是多年不遇的喜庆日子。她还亲自动手给儿子做他小时候爱吃的酱牛键子。

川儿说,他在学校,有一天突然间很想吃肖叔叔做的菜。当然这要源于肖牧那些年在烹饪上的确下了一番大功夫。他认为一日三餐在生活中至关重要,餐桌的美味不仅能给人带来味觉上的快感,更重要的是关系到一个人的身体健康。所以他刚到鹧鸪就对餐桌上的事很上心。他到外面买来一本菜谱书,照着菜谱变着花样去尝试,使他早就练就了一手不用再翻看菜谱就能做出色香味俱全的好菜了。

川儿说,有一次他想吃肖叔叔做的红烧排骨,他与一个与他要好的大连去的留学生柳鸣跑出学校找了一家中餐馆,点了那道菜。但口感不如肖叔叔做的好,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去。听得米兰和肖牧四目相对而笑,他们的眼睛里都闪耀着快乐的光芒。肖牧说,你爱吃什么我都知道,如果你的口味没变,我还给你做,想吃哪口尽管跟叔叔说。他说话时,情绪非常的好,浑厚的嗓音带着厨师似的自信。

快乐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他们恨不得把所有的时间用来和川儿在一起。

他们在鹧鸪二楼的放映间看了几场外国片。还出去到俏江南和南风阁吃了两次中餐。有时一起在健身房用健身器材锻炼身体。川儿在大学众多体育课自选项目里,选挑了篮球和击剑两项,三年的锻炼,穿着背心的川儿露出了强壮的胸肌,米兰看在眼里喜在心上,这个她心酸地养大的大儿子怎么看都看不够。她真希望早点看到他的女朋友,看到他毕业后能找到一个好的工作单位,再过几年看到他穿上新郎服时的样子。

他们一起散步,一起坐在院子里赏花喝茶其乐融融,充满了快乐。

很快川儿就要回去了。他们俩送他到机场,又是一次依依惜别。

川儿回美国读研究生的第三年的下半年,一场Z难正悄悄地向这座安静的鹧鸪逼近。

15

晚秋。

院子里的花朵早已失去了生气。它们不再是夏日那般的妖娆,富有昂扬的姿态了。只要仔细去瞧,有些花儿已垂下了褐黄色的头,它们已是满脸搏斗的伤痕,蒙上了一层凄美之色。是呵!那一朵朵娇嫩的花瓣,岂能抵抗得了秋夜的寒气!

近一周来,米兰的身体常有异常,且不见好转。数日后,米兰让肖牧开车送她到医院,经繁琐的多项检查,医院开出了病理报告单,要等一周后才能出结果。

这一周,肖牧心里,虽然不是十分踏实,但并未引起他太多的担忧。他对米兰可以说是达到了崇拜的程度,所以,冥冥之中,形成了一股心理导向,使他有意无意乐观地对待它,更主要是,米兰的状态与平时没什么变化,未发现她有剧烈的痛感反应。在他的潜意识里,相信她不会有什么麻烦。有病治病,谁的一生还没有过疾患经历。他还没有这方面的过往经历和常识,他还不知道做病理,预示着病情不容乐观。

但他还是迫不及待,在医院开出的取报告时限的第一天,与米兰完成了早餐的餐事后,想赶快和米兰去医院看结果。

米兰让肖牧自己去,她说她没必要去。肖牧只好自己开车去,这使他的心情更放松下来。

到了医院,找到那个主治医生,医生拿着病理报告单告诉他,子宫癌晚期,语气平常。

接过病理报告的肖牧,只觉得头迅速结成了冻块。他呆呆地僵在那里,几秒钟都缓不过劲儿,说不出一句话。他不敢相信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像是幻觉。他在努力辩认他现在是在梦里还是现实中。

两分钟后,他确认这不是梦。

医生坐在他眼前,他的眼珠子在动,他还望着发呆的他,他还在若无其事地敲击了几下键盘,往电脑输入着什么。

是真的,是真。这时他才从梦幻中醒来。而与此同时,惊惧像一张恶魔向他张开了灰色的大网,将他罩住。

不能,不能,怎么可能?也许是搞错了。不是说好人一生平安吗?她可是好人!她总是那么体谅别人的难处,充满了爱心。所到之处令人欣赏和尊重。而且她还是个少见的美人。

可是天怎么突然变脸了?听说过天妒英才,难道老天还嫉妒美女?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红颜薄命?不不,这不可能!

这会儿他似乎才从噩梦中彻底醒过来。他痛苦万分地,而且是狂暴地扑向医生的桌前,两臂往桌上一杵,身体前倾,咄咄逼人地盯着大夫的眼睛问,

大夫!能不能治?

大夫摇头。

你们大夫不就是治病救人的吗?你们不是天使吗?他的浑厚且低沉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沙哑。

大夫看他情绪要失控的样子,站起来躲开他的脸,默默地离开了座位。

肖牧的胳膊杵在桌子上,头却无力地耷拉到胸前。几秒钟后他低声问道,她还有多少天?他的语气是那么的沉重,重得像块石头,仿佛落到地上会把地砸出一个坑。

一般来说六到十二个月。大夫说道。

又是一个炸雷在他头顶轰然炸响。

肖牧拖着沉重的双腿,跌跌撞撞地回到车里。

他没有马上启动车子,他的目光落在玻璃窗外,没有意识,没有思维,世界在混沌灰白的雾气中渐渐地在凝固,没有树,没有车,没有走动的人……

几分钟后,他感觉心脏里血管淤堵得欲要崩裂,使他快喘不过气来。泪洪这时才汹涌地冲出来。他双手瘫软地放到方向盘上,把头埋上去开始泪雨滂沱地抽泣起来。他想祈求上帝帮帮忙,把她留在鹧鸪,好让他永远地守护她,一直看到她优雅地老去,哪怕她爱的人出现,组成家庭,他被辞退,只要她活着!她还没看到川儿当新郎呢,她还没抱孙子呢,可是现在……天!这是怎么了?他为自己一个七尺大汉,眼睁睁地感到无回天之力而捶胸顿足。

回到鹧鸪时,米兰正坐在大厅里的沙发上。他看出她在等他。

但米兰从肖牧进门时那沮丧的脸色,就料到她的病情不容乐观。其实当大夫说做病理报告时,她的心里就已经有了不祥之兆了。因为她的母亲、她的大姨妈在年轻时都因这个病去的世。她知道这个病虽不遗传,但有家族聚集性特点。

肖牧!过来坐。她的嘴角依然挂着习惯性的浅笑。

肖牧过来坐在她的对面,眼皮垂着,他没有勇气直视她。

如果说过去,米兰的存在,在他的世界里,像一个探路者夜行时手持的一道光束,光束的每一寸移动都牵动着他敏感的神经,诸如她从楼梯出现,她的声音,她的走动,她看他时的目光,这些都带给他愉悦,甚至幸福。那么,从刚才他在医院,得知她很快就将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时,她的微笑,她说话的声音都让他的心感到灼痛。

看你,像到了世界末日似的。

她停了停,深吸一口气叹出说,其实我心里大概有数了,我的母亲也死于这个病。

这时他才缓缓地从上衣兜里掏出了病理报告。

她接过来,低头去看一眼,将它折起来放在手心里,脸色平静,没有一点波澜。

米兰没有听医嘱,绝决地拒绝了放化疗。她过去就不赞成放化疗治疗手段,现在轮到她了,她没有丝毫的犹豫。她只想安静地度过这几个月,她有许多事要处理,她想把手头的事都给安排好,不能遗留给别人带来麻烦。

她表现出了异常的冷静和强大的心理素质。

她告诉肖牧,暂时不要把她得病的事告诉川儿。

她比过去忙碌了,她在悄悄地,有条不紊地处理着海内外她事业上的一些事物。包括她资助的四川省贫困山区的一个叫丽红的没有父母,靠双目失明的爷爷抚养着的上小学的女孩。她从多年前就开始支助那些家境贫寒的孩子,一直支助到大学毕业为止,这已经是第三个孩子了。

她把银行卡和地址交给肖牧,嘱咐他每年要按时给她划款,千万不得耽搁。

接过卡的肖牧,难过得只想嚎啕大哭。但他没有哭,只是那张悲郁的脸色显得十分的难看。

看他的样子米兰说,不要伤心,人总是要离开这个世界的,迟早而已。

肖牧无法若无其事地站在他面前,他悲怆的心无处释放,仿佛随时都要炸裂。他赶紧走开了。此时的他反而希望米兰不善良,心肠不那么柔软,也不那么漂亮,希望她平平庸庸,希望她一身不是!

时间停不下来,分分秒秒地一直向前走,真是让人焦虑沮丧。所剩不多的日子,不仅是对米兰,对肖牧也是极其艰难难熬的日子。因为每过一天,都意味着向近在咫尺的生命的终点步步靠近,这让人即抓狂又觉得每分钟都异常的珍贵。

他又回到了十多年前刚来时那样小心翼翼了。要说刚来时,他用了十分的努力想把活做好,只为留下来工作,而现在,他恨不得用十二分的心意照顾好米兰姐,生怕她走后留下哪怕一个细节由于他考虑不周或疏忽造成的失误,不再有机会弥补,让他遗憾终生。

他的确太小心翼翼了,不时的观察米兰的脸色,恨不得替她多做些事情。

天又黑下来了,夜与白昼是如此守时地换岗,一天又一天的沉重地向前推进,而这种顽固的推进,让他感到无力的悲哀,有时让他烦躁不安。

16

仲夏之夜,当夜幕慢慢地向鹧鸪围过来的时候,看上去显得伶仃的这座小楼,会在某一刻灯火骤亮,且每天十分准时。

这是由肖牧依照米兰的吩咐,根据不同季节来设定的。橘黄色的光从窗户露泄出来,与院子里的照明灯相呼应,夜晚的鹧鸪笼罩在幽幽迷离的花影光雾之中。

院子里开满了各种颜色的花朵,鲁丹鸟,芍药,它们在静静地等待夜露的滋润。尤其是紫罗兰,黄玫瑰,看上去十分娇贵,宛若歌舞晚会上随着音乐将要起舞的一群芭蕾舞美少女,莹白的月光与橘黄色的灯光为它们涂上了迷离幽美的诗意。

米兰在确诊后的这段时间里,边用药边忙于处理手头上的事,经过了冬春终于忙出头了。这一放松下来,才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惶然,而且症状也较确诊当初似有加重。晚上她披上一件蓝色丝绸衫来到院子里,抬头望向星空。

浩瀚的星空,仿佛是巨大墨蓝色的宝石,澄澈宁静,深不可测。她叹了一口气,在院子的户外乘凉椅上坐下来。望着满院子勃勃生机的花朵,她不禁生起哀愁。

用不了多久,她就要离开这些花儿,离开这世界了,她从未想过上帝为她铺设的人生路会这么短暂,她还未看到川儿穿上新郎装,自己还未从中年妇女晋升为祖母就要匆匆离开人世了。常说人生无常,但未曾想这个无常就这么无情地降临到自己头上。

她默默的坐了好久,过往的岁月在她脑海里匆匆掠过,她想与肖牧聊聊,于是她站起来一回身,正巧肖牧从门口出来,她便让他坐过来。

肖牧,你有对我这么多年对我的过去闭口不谈心生埋怨吗?她温情脉脉地望着他。

凄清的月光,洒在她的脸上,她依旧美得动人心魄。只是多了些憔悴和哀伤之色。

肖牧立刻摇头,用坚定的口气说,没有。他知道她一直没讲自有她不讲的缘由,如果过去留下的是伤疤谁还愿意揭开它。他相信依米兰的品格不会掩埋着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你不要怪我,那是我不愿提起,而非刻意隐瞒。就是因为他,我的川儿比别的孩子少了一个父亲。你能理解作为一个母亲的这种心理吗?

就这样,他们围坐在一套木制的桌椅上,在繁星满天,没有一丝风的夜空下,米兰徐徐地拉开了久远故事的帷幕。

她出生在大都市一个富庶的家庭。她的母亲是中国十大信托公司的高管,在她读高中时因病去世。

从小天真烂漫不谙事故的她,大学英语专业毕业后,在省进出口贸易公司工作时,与一个在她父亲一个政府部门工作的秘书处吴劲相爱。吴劲对他的父亲鞍前马后,外表英俊潇洒。

正当他们筹划结婚一事时,她的父亲米戎在党派权力角逐中,陷入了离奇的诬陷门被双规。对他的审查长达几个月。最终也未查出什么有力证据,便用两条莫须有的罪名,撤销了职务,并予以留党察看的处分。他的政治生涯就这样生生的被一群别有用心,图谋不轨者们断送。一辈子正气凛然的米戎气愤难消,郁郁寡欢中突发脑溢血,幸亏抢救及时才保住了命。但留下了后遗症无法继续工作,提前告退在家。

而政治嗅觉敏感的吴劲,嗅到米戎出事已无回转之力,便调转船头又向另一个市长陈铜鞍前马后。米兰感觉到了他对她的疏离。当米兰最终判断他是有意而为之时,她气坏了,他们大吵了一架。她怒斥他是唯利势图,图有虚表的势力小人。她后悔当初不顾父亲的劝阻,被他的热情和帅气的外表迷住一意孤行。

颇具个性的米兰,不想在那个城市呆下去了,与他同在一个城市,犹如与蹬着小腿的巨鼠在同一个泳池里游泳,让她感到厌恶。她想离开那个城市,可那时她已怀有身孕。怎么办?思来想去,她还是绝决地放弃了那个伤心之地,在另一个城市购置了现在的鹧鸪。她把父亲也接过来。将保姆阿姨也一起带过来照料父亲和家,她利用多年做外贸工作的人脉,用互联网自己做起了国际贸易生意。

那是一个电闪雷鸣,大雨如注的夜晚。他的父亲脑溢血二次复发突然去世。而这时的她离预产期只有一周。她母亲这边只有一个舅舅,因为他父亲在职时拒绝了帮他揽工程,也没给舅妈安排工作,被埋怨说,当个市长六亲不认,一点光都借不着。伤了和气,疏于来往是必然的了。父亲这边大伯和姑母也同样因为没给他们的孩子安排好工作,孩子们埋怨在心。她的大伯和姑母原本体弱多病心中还有芥蒂,她仅有的这些亲戚还都与她不在一个城市,她也就没有告诉他们父亲去世的消息。

而她的两个最贴心的好友,一个嫁到国外,一个正在新西兰度蜜月。

她只好挺着快到预产期的身体,与家里的保姆一起将父亲草草地安葬。而就在安葬了米戎的第二天晚上,她的肚子开始剧烈地疼痛。慌乱中,啊姨叫来了120送到医院。川儿在母亲炼狱般的疼痛中挣扎了一个多小时后,终于湿漉漉地来到了这个世界。

过早地经历了人世间的薄凉和艰涩的她,独自一人抚养着川儿,使她在心性上变得异常的刚毅坚强。

如今,她的初恋离她的生命是那么的遥远,遥远得像是世界的末端。就像她那天说的那样,从地球末端跌入了深谷。

她是多么痛恨那个该死的男人让她的儿子缺失一个别的孩子都拥有的父亲,使她的川儿从小就没有体验过父爱,一个象征着力量的父亲的爱!而那个男人,尽管她当初为切断来自耳风的干扰,毅然决然地离开了那个城市,但还是听说他已经升任为财政厅厅长,妻子也是个市长的千斤。虽然那个男人以他的手段,在仕途上如愿以偿,但她从心里鄙视他,那个没有气节,见利忘义,一心想往上爬的男人。

好在她的川儿除了相貌和身高,人品上没有遗传他的父亲。他品性纯良,为人正直厚道,很讨人喜欢。想到这些,对川儿满满的爱如春日的潮水再次在她的心里温热地漫涨开来。

可是,就这样一个好孩子,她将弃他而去,他们的母子之缘仅仅才二十多年,这是让她多么痛心的事!

肖牧静静地听着她的故事,心中对她所经历的不幸遭遇,岂是难过二字能形容!他想不到一直以来占居着他的世界的眼前这个漂亮清高的女人,命运会这样悲凉凄惨。

夜晚的凉气开始从花丛、地上慢慢地迷漫上来。

肖牧温和地望着米兰说,不凉么?我们回去吧。

好吧。

他们一起回屋各自走向自己的房间。

17

米兰虽然依照医生开出的处方一直在用药,但半年之后,她的病情还是呈现出日渐加重趋势,她的脸色大不如从前,这让肖牧不免更加焦虑不安。

这天早饭后,肖牧建议米兰是否应该住院。在他的意识里,尽管医院无计挽留她的生命,但还是将生命的末期交给医院,交给那些冰冷的器材和更多的药物的好,似乎这样才能换得一定程度的安心,并尽可能延长生命线。

米兰的眼睛,在肖牧那恳切的眼神里停留了一会,然后幽幽地说,她不愿意离开家。

米兰的话这时才使他顿悟!

是呵!她一旦住进医院,将意味着她与鹧鸪的永别!这是多么可怕多么令人痛心的事。鹧鸪,是她生命的一部分,镌刻着一个女人在短暂的一生中的欢喜,悲忧,搏击,疲倦,苦楚,凄凉,恐惧……的人生经历,她怎么舍得与之离别!

至此,肖牧才对她拒绝住院似乎有了更深层的理解。她是在她所剩不多的有限的生命里,想与她难以割舍的鹧鸪多呆上一天。想到这些肖牧感到悲哀之余,觉得脊背丝丝发凉。

这段日子,肖牧常常难以入眠。

这天子夜,肖牧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当他迷迷糊糊刚刚有了困意,耳边传来了怪异的声音。朦胧中仔细辩听,声音来自楼上,是米兰在哭?!

他顿时困意全消,掀开薄被坐起来。怎么办?他为难了,他思忖着,这么多年来,除了工作,米兰姐在家时他从未擅自上过楼,尤其是晚上。这是他所恪守的自己立下的规矩。但今天不同了,他首先想到她是病人,这样的情绪只能加重她的病情。

他打开床灯,匆忙起身脱掉睡衣,穿上背心出去,三步并两步上楼来到米兰的房门前。

站在门口,他还是有些犹豫,不知该如何是好。哭声还在持续。局促和慌乱中,他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去敲门。

也许她自己的哭声淹没了外面的敲门声使她没听见。她还在哭,哭声悲悲切切,令人心碎。他只好稍微用力又敲了两下。

这时,里面的哭声突然停止。

这一刻,世界静止了,仿佛一切声音瞬间被外面黑暗的天空吞没。

肖牧趁里面静下来,用两个指关节骨轻轻叩了两下门,喊声米兰姐!

片刻后,随着拖鞋踩踏地板的啪嗒啪嗒声,米兰穿着睡衣来到门前给他开门。

她站在肖牧前,先是用纸巾边擦拭眼泪鼻涕,边让自己不要哭。

她即没问肖牧的来由,也未将他让进屋。

在茫茫人海无人可依的孤独中,在她为自己不得不日夜走向黑暗,感到恐惧而痛哭的时候,肖牧的突然出现,使一股悲凉无助感,在她的心间瞬间变成了一种渴望。

那是沙漠独行人对甘泉的渴望,是寒冷的冬天对暖日的渴望,她再刚强,也需要有人用真情和关怀呵护她此时脆弱的心。此刻,她浑身泄软,不顾一切地扑倒在这么多年一直陪伴她左右,如亲人一般的男人宽厚的胸膛继续了她的哭。

这让肖牧很意外,他只好顺势拥住她。

而这种意外还是使他的身体感官受到了刺激,唤醒了他内心深处的某种被他的意志所压抑着的东西。他全身筋脉像是瞬间紧绷,使他不禁在微微战栗中,紧闭双唇咬紧牙关,仰向天棚双目微合,抑制着体内的勃勃踊动。

他的怀里是一个身患重疾的人,他只能机械地、木纳地拥着她。他已经有多年未触碰女人的身体了,他似乎是第一次感触到女人身体的绵软和单薄。

片刻后,他用一只手温情地,小幅度轻轻拍打着在他怀里撕心裂肺地哭着的米兰的背脊,低声说,

哭吧,总该发泄出来。

这时米兰才嘤嘤哭泣着说,

肖牧!我不想离开这个世界,你知道吗?……这个世界虽然给我……留下了太多的伤痛,但我还是留恋它的。知道吗?……这个世界里有我的川儿,还有这么好的你,可是……上天偏偏这么早,这么早就把我叫去……川儿才二十多岁,就要,就要没有妈妈了……呜呜呜呜……他从小就没有爸爸,现在又要失去妈妈,他真的好不幸肖牧……她断断续续地哭诉着。

原本是想上来劝止她的哭,但此刻,他找不到一句能安慰她的话。他想,一个人每天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下该是怎样的一种恐惧和不安,应该不是他能想象得到的。

是啊,她终于爆发了。哭吧,不哭,不等于她不压抑,不等于她不痛苦。一个女人,这么年轻,却品尝了太多生命的苦难,何苦还要故做坚强地掩饰着对死亡的恐惧?

此刻,他深切地感叹命运对她的不公。他的脸此时凝重得像一块硕大的铅砣。他默默地拥着她,任她在他高大健壮的怀里歇斯底里地哭诉。而他也忍不住泪萦双目,旋即扑簌簌地掉落下来。

几分钟后,渐渐地,米兰止住了哭泣。她今天哭得好痛快,这是她对这个世界肆无忌惮的一次宣泄,是对自己这一生的悲凉和对生命的眷恋而哭泣。

哭声停止后,他们几乎是同时松开了对方,她用手擦拭着眼泪。

肖牧的记忆里,他好像从未这样与她这么近距离面对面地站立过,而当她给了他这样一次近距面对面的机会时,却是一张哭得狼藉的脸。他无比心疼地对她这张脸说道,好了,已经不早了,上床睡吧。以后可不能这样了,这会对你的病很不利。

说完,他见她的情绪已经趋于平稳,便轻轻将一只手放在她的背上向床的方向推,她坐在了床上。

他立刻到卧室的洗手间将厚毛巾投湿,回来递了给她。米兰接过毛巾擦拭着脸说,肖牧,对不起,不好意思,我今天好像失态了,我不应该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

他没有说话,只是摇摇头。

说了声休息吧,晚安!便转身离开。

第二天早晨,当肖牧在厨房准备完早餐喊他下楼时,见上面没有反应,于是他一边仰脖喊一边上楼,可还是没有回应。

他来到米兰的房门前轻轻敲门,屋里依然死寂。他猛地推开了门,见米兰在床上抱腹而卧,脸上表现出十分痛苦状。他疾步跑向前两步喊道,我们上医院吧!心急火燎的他,疾速抓个薄被抱起她下楼,开车送往了医院。

经过医生的紧急处理,米兰的疼痛得到缓解。从此,她不得不留在了医院做些补液止疼和给养治疗,以减轻下肢疼痛和防止其它并发症的发生。

但打这之后,米兰的身体状况急剧下降。

肖牧想再不通知川儿怕是来不及了。于是他尽管百般不忍,还是把这个不幸的消息通知了川儿。

他对电话那头惊恐万状的川儿,详细地讲述了他母亲发病和拒绝放化疗的全部过程,告诉了他已无回天之力的残酷现实。

18

两天前,川儿从肖叔叔那里得到母亲病危的消息后,顾不得挑选好的时间段的航班了,他很着急,生怕来不及见母亲最后一面,故选了个最早能抵达国内的航班。

此时他已坐在了机舱里。飞机在万里长空,穿过绵长无尽的一团又一团悬浮的云层,飞行了几小时后,乘客已是东倒西歪,呼噜声开始此起彼伏。但川儿却完全没有睡意。

从小到大,与母亲在一起生活的过往,像电影片段在他脑子里浮现。

他原本想,他母亲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和法语,在国外生活不会有任何生活上的障碍。

就在一个月前在路上,当他看见一位打扮入时,气质优雅,与他妈妈年龄和气质相仿的一位华人阿姨时,他还多看了她一眼,那位阿姨看他是华人面孔,向他报以微笑,他也以点头微笑回敬了她。心想,他很快就硕士毕业,等他毕了业,找一份工作稳定下来,就让他母亲搬过来和他生活在一起。他还想象过等他与凯瑟琳有了孩子,他的母亲在空气清新,洒满阳光的草坪上推着婴儿车悠然散步的生活远景。对美好生活的憧憬总是激励着他对学业孜孜不倦,充满了乐观。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个愿望就这样说落空就落空。他不禁喟叹,灾难的来临是如此猝不及防。

川儿在清早四点多下了飞机。赶往医院的一路,泪水止不住地从脸颊上滚落,到了医院门口才好不容易控制住。

肖牧看到川儿开门从门口出现立刻从椅子上站起迎向他,川儿走进病房说声肖叔叔,然后直奔母亲的床前。这时的米兰闭着眼睛。川儿看到昔日母亲那美丽亲切的面容如蜡像般苍白憔悴,感到难过至极。

躺在床上的米兰正输着液。听到了屋内悉悉索索声睁开了双眼。她发现是川儿,神情微微抖动了一下,无力地向川儿伸出另一只消瘦苍白的手。妈!川儿伸出双手握住了母亲的一只手,他干脆蹲下去把额头埋进他握住母亲手的双手上。他的心在哭,在颤抖,但他在极力地克制,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但他还是没能控制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川儿!她的脸上漾起了有气无力的淡淡的微笑。川儿抬起了泪眼模糊的脸望着母亲。

对不起,川儿,别哭……她的声音十分微弱,浅白的泪从眼角慢慢地滑落。

照顾好自己……关心肖叔叔……她又说道。

她的声音已不能称之为声音了。因为不再是气流的作用下送出她的体外。

她那苍白的双唇弱弱地一张一翕,像一枚挣扎的蚌壳让人心痛。她为一粒沙粒的闯入,不得不被迫背负着孕育新生命所承受的忍耐和痛苦。而那新生命对她而言是可恶的剧毒。

他把脸凑过去,离那吐气的蚌壳挨得很近。他默默地点头,如梗塞喉,胸口要迸裂,恨不得放声大哭。

很快,米兰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再次进入了半昏迷半昏睡状态。当医生护士们过来给她用药时,川儿才流着泪走出病房。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蹲在走廊的门旁低低地啜泣起来。直到肖叔叔过来默默地拍他肩膀,他才用他宽大的手心手背擦拭着满脸的涕泗站起。

两天来,肖牧和川儿尽管极度疲劳,但一直守在医院,谁也不肯离开米兰。他们目睹了离生命终点一步之遥的米兰,对这个世界难舍难弃的千般弥留。

川儿到来的第三天早晨开始,米兰极度虚弱的身体,呈现出几度在天堂门前徘徊的征兆。医生频繁地出来进去,应该是对患者用尽了一切可用的医疗手段。

但到了中午,米兰还是睁开眼睛望了这个世界最后一眼,走向了天堂。

两位护士撤下监视器走出病房。

肖牧在半年多前就开始在巨大的悲郁中,熬过了一天又一天,那是暗无天日的日子,心里阴沉沉的像是塞满了无法排解的不明物。

此刻,已经身心俱疲的他,缓缓地俯下身,在尚有余温的米兰那苍白的脸颊上轻轻地一吻,然后起身深舒一口气,仰头双目微合的这一刻,泪从他的眼眶缓缓地渗出。他的心里装着很多话,无法说,也不能说,至此将彻底埋葬。

川儿趴在米兰身上已是泣不成声,但他还是看到了肖叔叔这一深情的举动。这使他颇感意外。

三天后米兰的尸体火化,并按她生前的遗嘱进行了海葬。

当灰白的骨灰,在他们手中落入清冷、波光粼粼的海水时,他们那苍凉无比的心也陪她漂流,护送了她一程又一程到很远很远……

他们拖着身心俱疲的身体回到了家,彼此心理都感到彻骨的悲凉。但一个问题一直在川儿脑海萦绕。

难道叔叔爱妈妈?那么母亲呢?这是他没有预料到的。那时他还小,还单纯,他从未向这个方向想过。

可是现在,他已经是二十五岁了,他也开始体验人生的重要阶段了,他知道爱情对一个人有多么重要,他认为他现在完全可以用男人对男人的对话方式与肖牧聊聊。他必须了解叔叔的内心世界,他不能对他的感情生活不闻不问。毕竟这么多年,是他在这个家担当了许多,尤其是母亲最后的这段日子,他在她的身边承受了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从心里对他怀有感恩之情。

他还记得他上小学时,他去给两个男生拉架,结果还被其中一个同学拳打脚踢,在他腹沟和小腿留下了两处鸡蛋大的淤痕,那还是在肖牧给他洗澡时被他发现。他告诉他,以后不要去拉架,还在第二天去接他时,问川儿是哪个孩子,他想去教训一下那孩子,起码也得吓唬他一下。但川儿说算了,没告诉他。但肖牧还是忍不下这口气,找老师告了一状。后来,川儿告诉肖牧,班主任老师了解情况后,让那个同学站在全班同学面前做了检讨。

而这件事他们俩谁也没告诉米兰。他们之间一直很默契,那次在动物园结下的男人间的契约从未失效。

那么,在他离开鹧鸪的这几年,他与母亲之间发生了什么?难道他们相爱了?这样一想,一股惊喜窜上心头的同时,旋即被一种深深的刺痛压了下去。

如果他们真的相爱了,母亲一方的离世,对肖叔叔该是多么沉重得难以承受的打击!

这样一想,此刻当他看到眼前这个人到中年的叔叔,是这般的孤零零,让他心生同情。

他想,他要在他回美国之前,确认肖叔叔与母亲之间的事。只是不同于国外,他和肖牧之间存在着年龄带来的辈分之差,他能向他这个晚辈敞开心扉谈大人之间感情上的事吗?他没有太大的把握,但无论如何他想试试。

19

他们的谈话是在料理了米兰的丧事两天之后,在肖牧的房间里。

夜雨潇潇,冰冷的雨丝不时地扑打着玻璃窗。窗外的海棠树在秋雨的抽打中摇曳哭泣。肖牧疲惫地半倚在床头上无精打采,脸色阴郁。川儿的心被掏空,茫然地坐在床对过的椅子上。

叔叔,我要跟您聊聊您与我母亲的关系。

哦。

肖牧用黯淡无光的眼睛望了他一眼,没有一点惊奇之色。这是肖牧在俯下身去吻米兰时就已隐约预料到的。

那时他不能不这么做,那是他的执念,是他有生以来与他最敬重最值得让他喜欢的人的庄重而深情的辞别。或许,米兰有了他这一吻,在那边不会感到冰冷,也不再孤独。不不,不是或许,是希望,是他的冥望。

您爱她吗?

我母亲。

肖牧并没有坐立起来,沉默了良久后他说道,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但只要她一出去,我心里就一直惦记,一分一秒地盼着她早点回来,直到听到那熟悉的开门声,和她的身影从大门出现,我的心才落地,轻松愉悦的心情也伴随而来。

那您向她表露过这种心情吗?

没有,我知道我不应该表达什么,我没这个资格。他语气平静地说。

那我母亲呢?她从未向您表露过一点什么吗?

没有。

这时,他眼中的那一幕又出现了。他永远也不会忘记不经意间看到的那一幕。她默默地望着他时的那个眼神。深邃静止的、闪耀着思绪和带着几分柔和的注视。她在想什么呢?那一刻的注目,那一刻的忘我。他曾无数次地揣度过那天她那双眼睛的背后。他告诉自己她不过是运动之后怕是累了,站在窗口暂且休息。但他分明感到那眼神的异样。

那是川儿出国学习后的第一年仲夏,夕阳留下最后一抹霞红的傍晚。

晚饭后,他在院子里正蹲着用抹布擦拭剪草机。他爱干净,每次用完都擦干净机体上的草沫。在他擦完拿起它走向工具间时,他的余光里好像投射进来个人影,他本能地抬头望过去。

让他诧异的是,米兰姐正站在窄口狭长的运动间的小窗子里面望着他。

他像被电击了一下,惊惶且迅速地把目光收了回来。因为距离不过几米,他对她当时的神态看得很清楚。她好像已经站了一会,还像正想着什么,她会想着什么呢?虽然之后什么也没发生,但那个画面定格在他的脑海里,一个无法去问,也无法破解的答案就这样沉淀在岁月里。

现在川儿大了,居然问起大人间感情上的事,他不禁心生感慨时光之快。

傻孩子,我比她小七岁,我称她米兰姐。再说我们不属于同一阶层的人。他的脸上掠过一丝短瞬即逝的自嘲似的冷笑。川儿看得出那是他对自己身份卑微的嘲笑。

叔叔,真正的爱情是没有任何牢笼的,不分年龄,不分国界,不分肤色,不分门第的。古往今来这样的故事很多,您不会不知道。

那是小说里,电影里,而我们生活在现实中。

现实也需要尊从自己的内心的。您为什么不敢承认您爱她!叔叔!这是怯懦,这不应该是您的性格。他有些激动地补充道。

他们的谈话中断了。

闹表嘀嗒嘀嗒,挤进静默的两人中间肆意地蔓延,塞满了房间。

内心?怯懦?他的内心是怎样的呢?是他怯懦吗?他是否曾在心里承认过他在爱着她?

沉默。

继续沉默。

几分钟后。

突然,肖牧仿佛刚刚喝过了一壶烈酒,猛然把疲惫的身体撑坐起来,带着醉意似的表情,盯向眼前的川儿。

他现在要开闸放水,将他这些年装在心里不会被人理解,无处述说的心理统统地倾泻出来。他说道:

你认为男女间的爱只有表白,并得到了对方的肉体才算相爱才算拥有吗?如果是那样,人们所说的爱情是多么肤浅,多么不堪一击,多么不值得,世上相爱的人就不存在分离了!

他无比心痛地继续说道,从某种意义上,每天能够远远的去欣赏,也是一种获取,是精神层面的获取,相对于肉体上的占有更加持久,更有味道,有一股经久不衰的热情。它就像一盆炭火,不具熊熊之烈,却让你的生命旺盛,快乐。

他的这番话,让川儿惊异地觉得他灵魂深处那无比纯洁无比真挚的情感。但在这种时候让他听起来,反而感到凄凄艾艾,不甚悲凉。他多希望有小船能装上他的这些话,去追上已经不知流向何方的母亲。

肖牧又说道,尊从自己的内心,会遇到很多你想象不到的阻力,懂吗?尤其是你母亲。我的傻小子。我们根本不可能。我们之间有巨大的障碍无法逾越。我怕伤害到她,我怕她不高兴,我是不愿意看到她不高兴的。对她即便是构成小小的心理触犯,对我都是疼痛,那将是对我的自我惩罚。

川儿不甚感动的眼神望着肖牧说,叔叔,人们都习惯受禁于传统习惯和观念,没有勇气冲破而已,其实冲破它或许是一片你想象不到的一片澄明的天空。惊喜是等不来的,从来都是意外,这您应该知道。

那是你们这一代人,天不怕地不怕,可以突破所有束缚。再说我从未等待过什么。

我的幸福,不,我的快乐不能建立在一个我够不着,也不应该去够的一个人身上。

那您这一生岂不是太委屈了吗?

不不,我只要能天天看到她,心里就满足了,你可能还理解不了,当一个人欣赏并仰慕一个人时,给他带来的愉悦感。

这就是爱啊叔叔,爱是不计代价无条件的付出。

你认为这是付出吗?让我受委屈了吗?错了!我每天能在她的不远不近处看到她,她让我欣赏了这么多年,我觉得我已经够幸运了。看画展是静态的,而我每天看到的是动态的,那个无与伦比的美。别人看美人是在电影幕布里,而我看到的是真人。而且还有报酬,世上哪有这等好事?啊?说完,他哈哈哈大声地笑起来。他的眼睛由于激动充着血丝,发出可慑的光芒,而那光芒里依然带着自嘲。

说此番话时,他的意识才不知不觉中真正进入了成年人对成年人的谈话模式,而不是与孩子遮遮掩掩,羞于谈论男女感情的遮蔽,那个这些年隐藏在他私密深处的特殊的情怀。

接下来,他无不感慨地带着惋惜之情说,

可惜了,她应该是这世界最幸福的人。她的美貌,她的品质,她的富有都集于一身,她是我这一生从未见过的人,她有一种特有的女性气质,温婉而沉静。不热烈不张扬,但凄美洁白,像夜晚从云端露出来的清冷的月亮。我非常感谢老天爷能把我引荐到鹧鸪,让我这些年过上了与大多数人不同的日子,我对我的此生没有遗憾。

停了片刻,他的语气开始往回沉落。

刚来到鹧鸪应聘的时候,看到她的目光盯着我,我就有些紧张慌乱,那是我怕从她的目光里发现他对我的不满意。后来不知从哪天起,虽然她的目光依然让我紧张,但里面掺杂点幸福感,再以后,那种感觉又变了。他的目光一对着我,我的心跳就失律。

叔叔,爱是人类的本能,您竟把人类最美好的情感藏在心里这么多年没去表白。

停了一会他又说,叔叔那您没想到过找个心爱的女人结婚吗?

人,怎么会没有过对婚姻的向往,但你看我周边这些人,结了又离,那张纸一点不具牢固牲。结婚成立家庭是一种赌博,赌博知道吗?既然是赌博就有胜败。

这时他笑了,笑得是那么凄苦和嘲弄。他举起胳膊向窗外来回挥舞着。你看!呵?千万个家庭看上去多完整,那只是表面,徒有其表,不过是不得已的勉强的维持。那又何必!我愿意用心守着我欣赏的人,即使她不能给我带来什么仪式那些鬼玩意,但她给我带来的持久的美妙的感受。她是个非常优秀的女人,我能帮她做点什么,甚至能让她高兴,都是我的快乐,是我的荣幸。

叔叔,可惜你一直没有说。我的母亲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闭上了眼睛。这是不对的。你们错过了美好时光知道吗叔叔。

不不一一,她不知道才好,这是天意。

可是,可是,我没有守护好她,我,我他M的真是个废物!他的情绪被懊恼和无力纠缠着,他的眼圈再次泛起了绛红。

他们的谈话一直持续到后半夜,肖牧才感到倦意排山倒海地涌来,说着说着他倒在床上睡着了。

川儿从椅子上站起,走向前轻轻地给他盖上了被子,轻脚走出房间。

20

如今的鹧鸪,没有了米兰的身影,是如此的空旷冷清,如同一个里面空无生命,只有华丽外表的巨大的手绘恐龙蛋壳。

川儿还是住在一楼,早起,他起来洗漱后走出房间,觉得屋子里一片肃静。按照惯常,肖叔叔一定是先于他起来的。他来到肖叔叔的门口轻轻敲门,见里面没有声音便打开了门。

只见肖牧还在昏睡中,走进去一瞧,额头上冒着细小的汗珠,他的双唇偶尔的嗫嚅,似乎在梦呓中。川儿感觉有点不对劲,伸手去摸他的额头,他在发烧。

显然,这段时间肖牧在体力和精神上过于疲累,病倒了。

叔叔!川儿俯身对着他的脸轻呼。

他没有反应。

川儿又喊了两声。

肖牧这才睁开了浑浊迷蒙的双眼。

但他开始咳嗽,咳了好一会才止住。

叔叔!你在发烧,我们上医院吧。

肖牧完全没有了往日的精气神,他没有起来,继续躺着,看上去精神萎靡,没有气力。

不用。说完,他又连续咳了一会。

不行,叔,别把病给耽误了。

没事,吃点药过两天就好。

川儿只好走出屋,从一个储物柜里拎回来一个白色的药箱,拿出里面的体温计给肖牧掖在腋下,然后静静地等待时间。过了一会他拿来出来看,显示40度。他从药箱里拿出了平时备用的感冒药和退烧药。这时肖牧还是闭着眼睛似在昏睡。

川儿记得不能空腹吃药,便来到厨房。

冷清清的厨房没有了以往的烟火气,他又想起了母亲,顿时使他眼眶发热,喉咙发紧。他们两人已经有好些日子没开火了,这段日子里只买来现成的糊弄一口,他们完全没有了胃口。

川儿做了点麦片粥,端上一碗到肖牧的房间叫醒了他。他醒来,但看他那样子昏昏沉沉,眼睛发红,他完全吃不下。在川儿的劝说下,他只喝了两口就剧烈地咳嗽,他推开川儿手里的粥,摇着头示意他不再吃了。川儿给他拿出两片药,递给他一杯事先准备好的热水给他服用了下去。然后肖牧又躺下了。

坐在床沿上的川儿很是担心,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想观察一天再说,便装了一壶水放到肖牧的房间,又给他倒了杯水,告诉他多喝水然后走出房间。

到了中午,川儿再次把温好的麦片粥端过来,肖牧勉强喝了半碗。

夜里,川儿从自己的房间听到不断传来的咳嗽声。他不放心,下地到肖牧的房间又量了一下体温,高烧非但没退,咳嗽更加剧。

早上,川儿来到肖牧的房间看他精神萎靡,没有好的迹象,便又对他说,

叔叔,这样不行,你都烧40度了,昨天用了一天药,烧一点都没退。

在川儿的劝说下,肖牧穿上了衣服。川儿打了一辆车带他上医院。经检查,他患的是肺炎,属于重症,需要立刻住院治疗。川儿为他办理了住院手续。

两天来,川儿围着叔叔悉心照料,夜里就睡肖牧的病房旁边的陪护床。可是他现在面临的问题是,他没有那么多时间陪肖叔叔一直等到他出院,他要尽快赶回学校去,做研究生毕业前的论文和其它一系列事情的准备。

好在肖牧经过两天的治疗,病情一天比一天好转。到了第三天看上去气色好多了。川儿站在躺在床上输液的肖叔叔的跟前说,叔叔,原谅我不能一直陪着您,八号以前我必须赶回去,已经不能再拖延了。

川儿,你回你的好了,我这又不是什么大病,过两天就能出院了。

他顿了顿,若有所思地接着又说,川儿,我还一直没来得及跟你说。你母亲临走前给我留下了五十万的一张卡。还有一张卡是用来做帮扶贪困孩子学费的专项款。她让我再去帮其它的孩子,直到卡里的钱用完为止,也算是让我做她的爱心传承。

川儿心想,母亲留给叔叔的这笔款的数目应该也不会小,她对叔叔有多放心才会这么做,这让他感到很高兴,觉得人与人之间能相处到这份上也真难得。

肖牧接下来又说,我现在要对你说的是,你母亲留给你多少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你在国外学习和生活费用要比国内高,如果你一旦手头吃紧或有什么需要,你尽管告诉我,你妈留给我的这笔我们不分你我。

川儿说,肖叔叔您不用考虑我,我妈留给您的您自己留着用,她留给我的足够我用了。

肖牧又咳了一会继续说道,我离开鹧鸪后,住的问题你就不用考虑,我不能一个人继续住在那里。我你就不用惦记,你只管回去继续你的学业就是了,我等待你的好消息。

肖叔叔,你不能离开鹧鸪,只管好好养病,什么也别去想,我妈妈半年前跟我聊天时说过,家里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你一直住下去,只要您愿意。那时我还想,家里能出什么事。毕竟她还那么年轻,也没有什么慢性病。

川儿现在一回想,母亲那时的病情已经确诊。母亲是在安排后事。

肖牧说,她也对我说过让我留在鹧鸪,但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您什么也不必多想,一切由我来安排。说完川儿离开了医院。

还有三天的时间他必须要赶回美国,时间紧迫,他先是订好了机票。

余下的时间里,川儿到家政公司找了一个阿姨,让她照料肖叔叔在住院期间的一切事务,而且出院后,也留在家里照顾肖叔叔几日。

他回美国的前一天晚上在肖牧那里坐到很晚才回家,然后第二天匆匆飞回了美国。

21

川儿回美国几天后,肖牧出院了。他停用了川儿给他雇用的保姆,只身一人回到了鹧鸪。

走过花草枯黄的院子,孑然一身的他,感到浑身彻骨的寒凉,他的世界空了。

他打开门走进屋站在门口,一双疲惫黯淡的眼睛,望着这空荡荡死寂的屋宇,恍如隔世。曾经的熟悉与如今的生疏感由远及近交叠浮动,那股苍凉感痛彻心扉。

十个月,对大多数人意味着什么呢?总不该是意味着生离死别吧。可对鹧鸪,却因为那可恶的病魔发生了巨变,曾经的盛象不再,使今天的鹧鸪物是人非。

十个月,护送一位走向死亡墓穴的人所不堪承受的负重,显然使他苍老了许多。今天的他,不再是十七年前来到这里时那样年轻了。他已四十多岁,这时的他,一双眼睛布上了他这个年龄不该有的疲惫和沧桑,整个人看上去失魂落魄,没有一点生气。

他拖着两条沉重的腿走进去,把从医院带回来的携带物扔到一边,自己也颓唐地倒进沙发里,任时间从他心中的荒漠碾过。

深秋的傍晚,黯淡的余晖从玻璃窗投射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里现出幻灭带来的茫然和沮丧。他木然地待了好一会,觉得浑身抽干了气力,一点都不想动。只听得立在大厅的硕大沉重的落地钟,嘀嗒嘀嗒坚韧有力地恪守着自己的责任,倒像是只有它才是这鹧鸪的主人。的确,金属和木头组成了它刚劲有力的躯体,没有悲伤,没有烦恼,时光一如它们的血液让它们生命不息。而人,这个软体的高级动物,这个凌驾于万物的血肉之躯,与之相比是多么不堪一击!

突然,从一个角落传出了一个小男孩的声音,肖叔叔!肖叔叔!你还带我去动物园好吗?清脆的声音,穿过静寂的空气,在鹧鸪的穹顶空灵地震颤,环绕。过了一会儿,一个美貌优雅的少妇,身披着曵地的白纱从弧形楼梯款款地走下来,她的目光正望着他亲切地微笑。他们是如此鲜活生动,让他心生一种強烈的渴望。

而这一切,只能在幻影中出现。那时多好啊!他每天都能看到米兰姐和川儿。和他们一起用餐,像一家人和他们一起生活,那时他很享受用他的双手做出的美食,让他们二人享用时,给他们带来的欢乐。只要他们在,鹧鸪永远是春天,永远是生机盎然。

可这个曾经令他炫目的宅邸,骤然从他的眼前,从他的心中坍塌,只剩了空壳。他再也看不到女主人那美丽的身影了,还有那纯真善良的川儿这一回去,下次再见要等何时?他们再亲,毕竟母亲都不在了。只有母亲这个巨大的磁场才能牵引川儿远渡重洋回乡的脚步和热情。

他想,原本他应该用他的孤独去守护那个孤独的米兰姐,两个孤独的,有诸多相似之处的灵魂。但他居然没有能力保护她。他忿忿地骂自己,他什么都不是,真是个蠢材,一个十足的废物!

他宁愿放弃婚姻,放弃一切,也愿意回到过去那个有生气的日子,回到那个其乐融融的日子。他们母子俩可真善良,还让他一直住在这里,他算什么住在这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呢?原本鹧鸪就不属于他。

时间,在他空茫的眼睛里琐琐碎碎地溜走,一分钟,五分钟,三十分钟……他坐了很久,神情恍惚,百无聊赖。

突然,他浑身的血脉开始喷张,冲向他的大脑,冲进了他仿佛奄奄一息的五脏六腑,将颓丧中的他唤醒。他猛然地打起精神,从沙发上坐立起来。

留住,我要留住他们!

于是,在他人生中,前所未有过的一次疯狂的行动开始了。

他要掏出记忆的所有,把过去留住,他要把米兰姐清冷的美留住,他要把鹧鸪的盛夏留住,他要把川儿的纯真善良留住!

他冲出门外,启动了车库里的车子,疾速开出别墅区,来到市区里的专卖店。

专卖店刚刚打烊,他疯狂地用双拳敲击着门。店主在狂乱的敲门声中一脸怨怒地开门,听他要买那么大量的画纸和绘画笔,怒气顿消,笑脸相迎。

老板殷勤地帮他将沉重的两大撂子的画纸和炭笔放进了车子里。

冲过几条灯火通明,人流攒动的街头,他回到了鹧鸪。

现在,他要调动他全身的能量,开启他沉睡了三十多年的绘画天赋。

不错,她有她的遗留物一一照片,那天米兰的尸体火化的前一天,川儿拿出来,大部分都随她的衣物烧毁,川儿留了几张要带走珍藏,他也挑了两张保存起来。但那还不够,他要用他的眼睛摄下来的画面,用他的手全部再现出来。

就这样,一场绘画行动开始了。

他每天不停地画,经常忘了吃饭,更想不起来洗脸。院子里和屋子很久没去打理了,但他顾不得去管它了。

他就这样疯狂地画,画了一张又一张。画出了鹧鸪曾经那绚烂的生命,那个千姿百态的生命。

他果然具有绘画天赋,画出的画线条流畅,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若不是父亲去世,他的人生轨迹有可能不是今天这样。说不定他会站在美院的讲台上,激昂地向学生们演讲欧美绘画艺术发展史,说不定他会开画展,说不定会有勇气向米兰姐表白心意。他也许会大胆地赞美她的与众不同,赞美她别具一格的清冷的幽美。

而那些曾经充满生气的动态美,鹧鸪的盛象,现在只能凝固在这一张张白色的画纸上了。

有生以来,他从未有过如此澎湃的激情。在他用他的满腔热情,全身心地投入到他的一张又一张画时,脑海里伴着他的画笔,伴着他那双执着的双眼,风驰电掣般流过一串串幻影。那是人类史上最初拿起画笔的人,写第一部小说的人,第一个音乐和第一部电影的诞生,也想起了敦煌壁画的图腾。如果没有红楼梦,没有百年孤独,没有格尔尼卡,没有卡农,这些灿若星辰的艺术成果去呈现、去溢扬人类生活的万事万物,及大自然中生命的怒放与消亡,人类世界该是多么的单调、庸乏、寡淡、枯燥得令人绝望!真是不可想象。正因为有了他们,几千年来地球上的故事,涓涓流淌,在文海闪耀着璀璨的光芒。还有那些荡气回肠的音乐,像大海的波涛,在世态的宁静和搏杀中,浪卷浪息,永不停歇地呼号。还有那些画,展现生命的消亡与永恒……哦,不错,美好的生命是可以永恒,可以再现的……

而他,是什么力量激起了他的疯狂,画下了一副又一副的画作呢?

你看!她有多么的美,她在上楼时扭过头,露出多半张脸在看着他,她的右腿正弓着迈向阶梯,左腿在后,她的身材是那么娇好,她的气质是那么雍容;

一弯清月下,她在花园里正欠下她优美的身姿,带着醉意闻香,染得她一身栀子花的芬芳;

她提着包,一身黑色职业装,正从院子里进来走向房屋,既职业,又端庄秀雅;

昏暗的灯光下,她坐在高脚椅上,用她那纤巧的一只手,举着红石榴似的杯子,正要将透明的红液送进她美丽的双唇;

她在厨房围着围裙,笑盈盈地在切着一片一片的胡萝卜和洋葱……川儿站在一旁,笑着在与她说话;

还有一张,整张画涂上了灰色,只有一个白色美丽的天使在飞。那么,这灰色是什么呢?是天空吗?还是死亡的阴影?那白色的天使是米兰吗?

还有川儿,刚见到他时,羞涩地站在他面前的样子;

他在虎园栏杆外,正出神地望着里面的老虎;

他坐在驾驶副座上,正兴高采烈地用手比画着什么;

他站在门框上正等着量身高;

他在机场正挥手告别……

看这院子里的花儿,一朵朵,一簇簇,在白色的纸张上绽放开来,依然是那么动人那么美!

他就这么一直画,画了一张又一张,画了几个月,世界在沉睡还是在苏醒,是疯狂还是淫浊,与他毫无相干,他是世界之外的人。他一直画到入冬,灰蒙蒙的窗外,静静地飘起了雪花。到了晚上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了。

而他,已是蓬头垢面,像生活在荒野的原始人。只有那双眼睛,在看不见的灵魂的驱使下,从坚毅冷峻中透着幽邃不屈的光芒。他的头发已经长出了很长,遮住了眼睛。他不得不随时用他脏兮兮,却依然是藏不住的、他那健美漂亮的手指插进他那长着一头乌黑浓密头发的头皮里,将头发拂到耳后,他已经好久没有去洗澡理发了。

两撂厚厚的画纸,一天天渐薄见少。当最后一张都让他用完时,他才从一处因为不如意,几次搁在一边的那张画再次拿起。那张留在他记忆里最深刻的,无法忘却的,她站立在二楼运动房间那个狭长的窗前,望着他时的面目表情。

此时,他眯缝着眼睛,死死地盯着这张画,盯着窗框里露着半身向外望的米兰那迷离柔和的眼睛。

他在思考,他在寻找,寻找让他满意的点睛之笔。

几分钟后,他拿出最后气力,在她的一双下眼睑向上的两毫米处点上了一笔!

呃!对了,这回对了,就是这个表情,那么神密,那么深不可测,里面却透着女性万般柔软的情怀。

他终于感到累了,他把画笔抛到空中,瘫倒在光滑冰冷,已经布满灰尘的大理石地上,四肢大张闭上了眼睛。

他完成了世纪杰作,完成了生命赋予他的奇异的使命。他想他该与鹧鸪彻底告别了,一切都成了过去,这里的一草一木,这里的声音,这里的一切过往。

22 尾声

川儿拿到硕士学位后,很快被美国普华永道录用。他工作出色,很受器重,所带来的相应结果自然是丰厚的薪酬和忙碌的工作。

凯瑟琳毕业后,进了她父亲的家族企业摩根斯坦利。他与凯瑟琳相爱多年,感情一直稳定,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几乎是占了他们工作以外的全部时间。这样一来,川儿除了春节礼节性地给肖牧打电话问候,平时他们之间的联系就少了。

而这些年国内经济发展迅速,城市建设日新月异,高档住宅层出不穷,曾经的鹧鸪已陈旧,作为那个年代标志性别墅类建筑,在绿水悠悠的河畔,默默地目睹着这座城市的发展与变迁。

川儿直到工作了几年后,利用假期才携同凯瑟林回国探访。

他们二人走进院子时,原来留在他记忆里的鹧鸪是这般的荒凉。院子里衰草披靡,只有原来修成球状的两棵冬青树和一棵海棠树,靠大自然的沐浴和自身的生命力尚有绿意地存活着,但现在由于长时间没人修剪,恣意乱长,没什么形状可言了。

他们慢慢从院子里走近房前。房子朝南的白色外墙,有两处墙皮脱落,露出褐色巴掌大的斑块。楼上楼下几个棕色窗框大大小小的玻璃,经多年雨雪尘土之袭,斑斑驳驳。而那时的玻璃,让肖牧打理得多么洁净透亮。小时候他还记得,因为觉得电动擦玻璃器好玩,想要试试,肖牧还帮他扶杆试了两下。

他们打开大门推着行李箱进屋,站在门口朝屋里一望,眼前的景象让他们大吃一惊!

只见一楼偌大的客厅,四周满墙满面都贴满了画,一张挨一张,一直延伸到走向各房间的走廊,门旁,以至沿着楼梯一直往楼上延伸。

那还是在几年前,大约在他母亲去世的半年后,肖牧突然发来信息说,他已搬离了鹧鸪。川儿回信重申了他母亲曾经的嘱咐。但肖牧还是执意坚持了自己。并让他以后抽空回来一趟,说这房子长期空着也不行。他拒绝接受他们母子俩的善意。

川儿现在一想,如果他留下来,他也许就不是肖牧了,也许是王牧,也许是李牧,赵牧。

他们将行李箱推到沙发旁,没等坐下来休息,就匆匆径直走向画前浏览起这些蔚为壮观的满墙的画来。有些画的一角,从墙面脱落耷拉下来,结上了蛛网。今天他们二人的到来和走动,似乎打破了屋子里几年来的宁静,弱不禁风的丝网微微颤动起来。

川儿看出,这些画是曾经的鹧鸪祥盛的那些年。主要以他母亲为主,有站立的,有侧身扭头的,有坐下沉思的,画出了母亲生活中的各个角度和姿势。还有他小时候的样子和院子里从春天到盛夏期,各种怒放的花卉。

显然,这是肖牧掏出了他来到鹧鸪十七年间留下来的记忆,发挥出了他惊人的绘画天赋。这让已经三十多岁的川儿感到万分的震惊和意外。

在他们静静地浏览着好一会倾注着肖牧对鹧鸪满腔的爱意和深沉的留恋的一幅幅画作时,一张贴在走廊尽头,通向后院门旁的一张画,引起了川儿的注意。

他觉得这张画有点特别。他注视了片刻后,感觉有点累,想坐下来休息会稍解旅途之疲。他向凯瑟琳说,我们去休息一会吧。他们走到了沙发岛。

沙发和让沙发围在中间的大茶几,还有沙发旁边的几个小茶几,都落着厚厚的灰尘。他们拿出兜里的纸巾擦了擦就坐了下来。

沉默中,肖牧的这超乎常人的行为,使川儿的脑海里,浮出多年前那个凌厉萧瑟的雨夜,揭开肖叔叔心灵之门的一次长谈。于是,他想对肖叔叔的心理再做一次深层的探索。

大凡正常的人都会走娶妻生子的路。然而他没有。他把最好的年华留在了鹧鸪。这是出于什么?他说过,是出于对母亲的欣赏,仰慕。还有他对婚姻的消极心理。这也许是事实,这些画也许就是见证。

那么,对一个人的欣赏仰慕可以不顾一切,不求结果?那时他才三十出头,难道他的内心就没有过挣扎吗?他就心甘情愿以单身身份,在鹧鸪一直做这一个职业?不不。他一定也有过焦虑,挣扎,甚至是抵触。

那么他是如何度过了心理障碍,做到不顾亲朋好友异样的眼光,不顾俗世的羁绊,一意孤行地坚持下来的呢?

他做了如下的设想。

有那么一段时间里,他作为一个男人为望不到前途而茫然,困惑。每当这时,对卑微的无力感汹涌地向他涌来,让他无法消受。

然而,他有他独特的视角。那就是社会现状。在他看来,绝大部分底层人的生活,总是要在无法逃避的穷困里挣扎,劳碌一生,也很难改变尴尬境遇的现实。而人们对穷苦的耐受性超出了想象,他们适应了人间的疾苦。芸芸众生,习惯于巨大的世俗的洪流,随大流地去娶妻生子,筑起一个又一个无法保证生活质量的所谓的爱巢。而后,经不起各种问题的考验支离破碎。在物欲横流的当今,既然他没有能力用强大的经济实力去支撑家庭的稳固,那他又何必去冒险去筑巢呢?当然,这与他原本就从骨子里带有叛逆,不愿随大流,完美主义的个性有着很大的关系,如果让他筑巢他可能只愿意筑金巢银巢。

他不会没看过大街上,大学里脸蛋漂亮,充满朝气,与他年龄相匹的年轻的女孩。但那与母亲不同。那些女孩子的脸上都写着爱慕虚荣和浅薄,而母亲不是,她不需要爱慕什么,她自身就具备让人爱慕的资本。沉静,漂亮,谈吐不俗,具有一种知性优雅的美。她的矜持和冷漠,可能在最初让他觉得难以接近,不够亲切,那时他一定有过一段时期的迷茫和挣扎,甚至是自卑。

但后来慢慢的,当他很快发现了母亲的为人和正直善良的良好品格之后,这一切恰恰在他眼里都混合成一种一般女人不具备的优点。于是,心高气傲的他,青春不再躁动,不再焦虑。他心目中,曾经的海市蜃楼,就这样一天天的消融,最终沉落到海底,以至他将自己的命运完全和鹧鸪融为了一体。应该说,来到鹧鸪,他的意志才不断地弱化,使他骨子里的离经叛道的个性冲破了世俗,对婚姻不再抱有幻想了。

他是在山穷水尽之时,一头撞进的鹧鸪,从此,他的人生走向了他也始料未及的迥异于常人的异途。

从那次的长谈,他可以确定他是爱我母亲的。但不求结果。记得有人说,最伟大的爱情应该什么都没有,因为这样的感情最纯粹,最强大。

难道爱不需要表达出来吗?凯瑟琳默默地听川儿的侃侃而谈时,插了一句。

表白与不表白没有对错之分。最深沉的情是无需表达的,也表达不尽。何况,他的自尊心是心里的一块巨石,只要他的理性在,没有什么力量能搬除它,除非是非理性的。而鹧鸪的氛围恰恰又让他总是处在冷静,沉着,理性的状态。所以他不会向母亲坦露他的爱意。对他而言,如果爱必将是一个跨越,那么跨越之后,如果让他委缩在高与矮不谐调的阴影里,他宁愿不去跨入那神圣的高度,甘愿做一个立尘埃之上,永远仰望那一颗星的男人。而他更懂得,真正深沉的爱,不是建立在满足自己私欲上,而更在乎和尊重对方的感受。

那你母亲呢?她不爱他吗?凯瑟琳又问道。

不知道。

突然,川儿像想起了什么,起身拉着凯瑟琳的手,匆忙走向后门旁刚才注视过的那张他觉得有点特别的画前。

狭长的窗户框里,他的母亲似乎在用心地注视着什么。而窗框和米兰上半身身影的空白处都涂满了灰色,在他看来,像是暗示着她是禁锢在枷锁里的美人。

川儿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这张画上。

几分钟后,他仿佛有了重大的发现,目光炯炯,激动不已。不错,他破解了,她的目光,她那奇异而意味深长的,透着欲罢不能的压抑着柔情的目光,仿佛是黑暗里闪烁的一道红色光点。

他坚信那道光是爱,是燃烧在母亲内心深处的火焰。原来,她也是爱他的。他不禁顺着母亲眼睛里的那道光继续追根溯源。

于是他这样分析了他的母亲。

一向清高的母亲,慢慢地发现了肖牧身上的与众不同。她发现他是被俗世遗落在泥沙里的一粒不足以让人发现的小金砣。微小,但自有其重其泽。

他不屑渡轮皮划,只愿划着自己心中粗砺却真实的小舟,放逐于千里平波,迎日灼,沐风冽,在最真实无染的世界里游弋。

她不会对他对她的爱没有感应,即使他不说。她知道他是将爱埋在他那个隐密的内野,让她庄严而高傲地盘锯,开出让他心悦之花的人。

或许,母亲为她的这一发现有过欢欣和驿动,亦或许还掺杂着点骄傲。

那么她为什么没有大胆地向他示爱?她受制于什么呢?是门第和年龄上的束缚?又或许她需要小心翼翼,谨防手中珍爱的帛扇再遭恶魔的撕裂,遗落入尘,成为另一半的心痂?难道她对自己的未来有预感?

那么,假如她没有得这场病,时间能永久地包得住他们二人心中这团火吗?可这一切,随着母亲的去世灰飞烟灭。

他不胜感叹和惋惜这二人,用十七年的漫长岁月,坚守着自己心中的堡垒,不为情而溃的意志和强大的抑制力。

肖牧的确不同于常人。他用他独特的方式让鹧鸪,让曾经深藏在心中的美好,成为永恒留在了鹧鸪。

当川儿对凯瑟琳讲述这些思想的探索之旅时,凯瑟琳默默地流下了两行为之感动的泪。

她说,这是何等挚情挚真的男人啊!我觉得不管怎么样,这种感情是超越爱情之上的。很伟大。你同意我说的吗?

当然,亲爱的。

那我们是否应该为他做点什么呢?凯瑟琳说。

哦,那当然。川儿说,我想我们明天就去探望他,然后还是要说服他,让他搬回鹧鸪,让鹧鸪永久归属于他。

凯瑟琳说,那好啊!这个主意非常棒,他应该回到鹧鸪。等我们有了孩子还可以来这里做客。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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