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民在月中放牧为生。据史料记载,月亮曾漂浮于南海之滨,那时的月亮被一种丰美的牧草覆盖。这种冰霜一般的植物自带清辉,入口清甜,可以让人忘掉一切烦恼,但与此同时,人也会变得疯疯傻傻,终日沉浸于幻象。直到有一天,一位渔民正在海中垂钓,渔船中养着的几笼兔子趁人不备跃入月中,几日后,有人发现那些兔子变得清丽宛如佳人,每一根毛尖亦闪烁着银白色的柔光,如同流纱轻覆于身。于是,它们被作为稀世珍宝供奉给了远方的皇帝。皇帝又将它们全部献给了心爱的贵妃。”
“某一秋夜,贵妃醉酒后翩翩然起舞于花池中,贵妃所乘轻舟中的月兔亦随之起舞,银色的光辉将贵妃映得如诗如画。那一天,整个宫殿里的人都为她的美丽而震惊,皇帝如痴如醉,而将军则看得入神,不小心将酒泼在了长袍之上,狼狈不堪。这番景象被一名在场的西洋画师制成画作,至今仍被藏于馆中。”
“贵妃一舞翩若惊鸿,达官贵人们也对月兔趋之若鹜,不惜重金相求。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这些泛滥的啮齿类终于将月亮上的最后一根牧草啃噬殆尽,人们这才发现,月亮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慢慢凌空而起。起初人们一跃尚可登月,后来便需要借助天梯,到了最后,月亮早已遥不可及,即便是攀到最高的山峰之上,也仍然无济于事。”
“月亮逃逸之后,月兔身上如银霜般的清辉也迅速褪去,人们才发现这些动物看上去竟然如此猥琐可鄙。如同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人们从糜烂的生活中惊醒。接着战争爆发,接连不断的战争,皇帝被俘虏,将军被屠杀,被遗弃的贵妃在御花园中引火自焚,她扭动着身体,当橙红色的火焰在她脚底升起时,也将所有月兔一并吞噬。最后他们的遗骨被埋葬在了一起,谁也分不清哪些骨头是兔子的,哪些是美人的。”
“战争一场接着一场,王国兴起又被踏平,大家熟悉的历史不断闪过,几千年之后,人类再次登月的画面闪现,人们将其称之为第一次登月,但人们不知道的是,其实那不过是一次回归。”
“月亮真的荒芜了吗?”有人问道,但没人回答他。
中央广场的大屏幕上,这段宣传片不间断地循环播放着。光幕组成的画面中,冷白色的月亮像是气球一样飘向了远方,接着结尾的音乐把S的思绪带回了现实。“重返月球。”大大的标语如同镭射般出现在空气中。
“真是大胆的尝试。”有人驻足观看之后评论道,“听说又是人工智能的手笔。”
旁边的女人礼貌地点头,“没错,算法遍历了几万部浪漫小说和电影的情节,提取特征,然后随机生成了一个故事。但是不得不承认,这很动人。我喜欢贵妃死去的画面,悲伤和疯狂融合得恰到好处。”
“合成画面?”男人问道。
“是的,真人演不出那种效果。”女人说。
友好的讨论过后,没有更多的对白,两人礼貌地道别,匆匆而去。
S仍然反复地看着这段画面。她被画面震撼,但又竭力平静下来。“其实流放到月亮上也不算是太糟糕的结局。比起火星来说,也许更好也说不准。”S心想。“可是火星是一个老基地了,设施完备,只有新的基地才会用非实景宣传。”
流放不算是一个恰当的词汇,当局管这叫做“人口分流”,可是人们都管这叫流放,管他去哪里,背井离乡被迫去到一个新的地方垦荒这件事本来就该被叫做流放。
上个世纪,一场核战争几乎让人类灭绝,躲过了核冬天的人类开始反思,从此人类之间摒弃了往日的敌意与隔阂,幸存者们组建了全球政府,国界、种族和性别之类的标签从社会中悄然消弭。人们在前所未有的和谐中重获繁荣,在曾经被战争荡平的遗迹上,新的城市重新兴建起来。然而,生态的破坏伴随着地球资源的枯竭,让大地无力再次承载人类的昌盛。于是,有人提出了“人口分流”这个概念,就是将部分人口分散到其他的适宜星球垦荒。探索者们在银河系内计划建立八处基地,包括月亮。
——月亮是再好不过的了,毕竟它那么近,满月夜,看上去站在惠特尼山顶便触手可及。与此同时,它又背负了从古至今人类的各种奇思妙想。当局认为应该好好利用月亮来为星际移民造势,于是,一场大规模宣传开始了,就像曾经关于背井离乡淘金的故事一样,月亮成了新的乌托邦。
“也许去月亮是一件好事,总比去火星要好。”一直到第二天醒来的时候,S还在想着这件事。“从最近的地方开始总是最安全的。”
月球基地建在月亮的背面,其实没人知道月亮背面是什么样子的。燃料和经费都不太够用,每年还要送走那么多人,大家了解的都不算多。S能找到的所有资料里,月球基地只是一个白森森的大型建筑,画面模糊,设施不明。所以甚至有阴谋论者认为,根本没有基地这回事,被流放和被谋杀没什么分别。有人怒斥这种说法是无稽之谈。大家就这个问题争吵了很久,到处都是谣言和观点,最后涉及到的所有人都被流放了。因为他们观点相左,大家也都盼着他们哪一方能传回来点什么真实的消息,但至今仍然音讯杳无。
通常加州热烈刺眼的阳光和棕榈树不太会让人联想到月亮和夜晚相关的一切,但是此时S却满心都是申请表里流放志愿那一栏该怎么填写。最新的全民公投将从十万人中选出一万人永久流放,而她则是这十万人之一。
“月球是不确定性的好,可是火星是确定性的坏”,她想着。毕竟她看过火星生活的记录片——常年生活在橙红色的天空下是会让人发疯的。
目的地到了,她礼貌地敲门,“请进。”对方的声音是冷静的女声,是她要拜访的顾问M。
这是她们的第一次会面,按照流程,M自我介绍——哈佛大学法学院毕业,专门为流放者们提供免费的行为辩护。她对S解释道,“十万人主要是根据日常轨迹记录筛选出的。你明白的,资源枯竭,什么都不够用了,所以一切都要最优化——社会分工最优化,资源利用最优化,个人选择最优化……诸如此类。”
S颔首表示理解,M同情地看着她。这个女人看上去平凡得要死,带着一脸胆怯的表情,却还要强作镇定。她腹诽道,“难怪会被选出来。”
所有不符合人类利益最大化的人理所当然地要被“分流”。这是M从小接受的教育所传递的价值观,毕竟在这个资源匮乏的年代里,不符合最优化的就等同于盗窃,盗窃的是属于全体人类共同的资源。M认为,“分流”总还算是一种文明的筛选方式。
M仔细看着资料,S过往的经历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唯一的异常就在于三个月前和一个叫B的学生交往甚密,直接导致劳动效率下降了百分之三十。
“你的情况来说,留下的概率不大。”M翻阅资料后坦白地说,“公投人不太喜欢偷情这类污点……当然,如果我们能把它包装成别的,也许还有些胜算,这也是我专业,所以我需要知道更多的细节才能帮助你。在此之前,请你先戴上这些。”她将一套设备递给了S。
S犹豫了一下接了过去,穿戴完毕后,她没有直视M,而是看着窗外的日落悬崖,开始慢慢地讲述着事情的经过。她是供职于一所大学的精神咨询师,主要是给心理压力过大的学生开药片的。——“你也知道,现在的学生很多问题,担心就业率,担心被淘汰,毕竟现在想要体面地留在这儿是越来越难了。”
M颔首表示赞同,她看了一眼资料,“所以对方也是这所学校的学生?”
S点头,“是的,B是这所学校的学生,最优秀的学生之一。”
“其实短暂的感情仍然在可容忍的范围内,你也知道,我们毕竟只是人类。可是资料显示,B已经被匹配了最适合的伴侣,你破坏了规则,这可能会成为你被公投人攻击的主要问题。”
S低头,“我无法反驳。”
“你这样的态度公投人可不会喜欢的。”M叹了一口气,“所以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S回忆起了几处细节,B第一次进到咨询室的时候,她像往常一样,根据B的激素波动值推荐了几种药物——能够最大程度地稳定人类各种物质的分泌,从而达到稳定人格的效果。上个世纪开始,一些研究人员提出了“去情绪化”的概念并研发了相应的药物。相当有效,在这个问题上,药物总是最快的。但是B却拒绝了她的处方,他说他要尝试传统一点的治疗手段,比如说谈话疗法和催眠。
“我告诉他我是一名受过专业训练的治疗师,不是什么来自上个世纪的巫医。”S告诉M,“坦白说,第一次和他见面让我感到自己受到了冒犯,我们这个和精神有关的职业,总是会让人联想到一些不科学的东西。”
M的手指在键盘上上下翻动,她一边快速地记录着信息,一边赞同道,“人们喜欢把一些虚构的情节代入真实世界。”
“B仍然拒绝吃药,我警告过他,很多工作都需要通过去情绪化测试,如果不通过服药,很难达到那种近乎苛刻的标准。我查过他的简历,他是相当优秀的那一类学生,属于每一步都走在对的位置上的那种。我很难想象这样优秀的一个学生会提出这么愚蠢又大胆的要求。”
M翻阅着B的资料,她沉思着,“如果你愿意,也许可以将这起事件中的全部责任推到B身上,这样对你们都是最好的,B即便被判定有污点,最终被流放的概率也远小于你,你过往的记录表现有些过分平凡了。”
S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她的手指神经质地在桌面上敲动着,“确实如此,我的日常工作只是为学生们开处方,这样的工作很快就会被机器人取代了,新一代机器人早就能胜任大部分类似的工作了,可学校还肯雇佣我的唯一原因只是它们比我的价格更高。”
“这是B告诉你的吗?”
“B确实很擅长说服别人,他是天生的领导者,他看着我的时候,就像是可以透过我的眼睛看穿我内心最深的恐惧。但其实即使他不提醒我,这也是我一直以来最担心的事情——我的工作。你也知道失去了工作对于一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从前我要吃大量的镇定剂才能够平静下来,但是认识了B之后,我和他一起停止了服药。与其说谈话治疗的对象是B,不如说我在被他治疗……”
M同情地看着她。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对面的女人现在鼻尖通红,似乎已经无法克制地要大声哭泣,离开这里的咨询室,外面的世界里不会有人用这样不体面的方式发泄情绪了。她想要找点什么东西为她擦拭眼泪,浅灰色的眼睛扫过黑色的桌面,却只看到了一个咖啡杯。
S吸了吸鼻子,她继续说道,“所以一切就那么发生了,我依赖B,每天都希望他能来找我。我的办公室就像一座坟墓一样,来过的人都是匆匆而去,B是唯一停留下来的人。”
“你们都在一起做什么?”M试图把话题转移到其他的方向。
“大部分时间里,只是谈话。B会引导我们谈论每天的梦境,对生活的幻想,我们甚至还一起读了一些古代的诗词,你知道,大家都觉得那东西有点浪费时间,甚至我都不知道B是从哪里找来的。但没人在看了那么多美丽的词语之后还能抑制住感情。”
“看上去他似乎用一些手段‘催眠’了你。我是说,最后实现的效果就像催眠一样,你整个人都陷进去了。”M认真思考着辩护的方向。
“B告诉我,眼下的这个世界缺乏的是人和人之间的维系,于是就变成了一个庞大又冷漠的系统。而他对此心生抗拒,也不想接受这个系统为他匹配的伴侣,他想要尝试真正的感情是什么样子的,而我是唯一愿意配合他的人。”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他找到了你?”M犀利地发问,她有点忍受不了这种磨磨蹭蹭的对话和无休止的眼泪了,这些完全不能打动公投人。隔壁房间里的客户的声音透过墙壁传到她耳朵里,“我只是扔了一块煎饼,这是可以解释的吧?你知道,早晨醒来,我心烦意乱……不小心在煎饼里加了过量的盐。”
“所以你还浪费了一些盐?”M听到隔壁的同事反问道。
她收回思绪,仍然静静地打量着S。S手指神经质地颤抖着,她故作镇定地看着窗外,思考了很久,终于痛苦地说了出来,“因为我是注定被淘汰的人,所以对于我来说,其实也不算失去了什么。”
灰尘在阳光中一上一下的跳动着,阳光填满了整个空旷的谈话室,加州总是这样,加州最不缺的就是阳光。
S离开前,听到隔壁办公室愤怒的声音传来,“我只是扔了一块煎饼,如果这都算污点,那这个呢?!”接着便是“砰”地一声巨响,似乎对方已经摔门而去。
M耸了耸肩,“人们总是接受不了现实。”她拍了拍S的肩膀,“但这对你来说是好事,接受不了现实的人越多,你留下的概率就越大。请继续配合我们。”说完,她收走了S身上的设备,“希望你不要介意这个,只是为了记录信息而已。”
S离开后,她开始整理S填写的各种资料和问卷,“哪种程度更能准确描述你对对方的情感的激烈程度,1-5分”她看到S所填的量表里,谨慎地选择了中位数3。
量表这种东西真够愚蠢的,M思考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在下午五点钟将S的记录如实整理完毕,完成上传。她总是能把一天的工作安排得恰到好处——这是能为她的工作记录添彩的特征。她也看向窗外,日落悬崖上方挂着一轮将落未落的落日,将整个悬崖染成橙红色,这让她产生了一种荒谬的感觉——每年浪费了大量的资源来执行的“分流计划”,目的居然被称为是实现资源配置最优化。这个年代,也难怪人工智能都比人更懂得什么是浪漫。
真他妈的不知所谓,她在心里咒骂道。
她再次看了一眼手表,下午七点钟她还有一场约会,她提不起精神来,但她必须赴约,因为那是系统为她匹配的伴侣。
结束了谈话后,S一如往常一样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还要坚持完成今天的工作,M说按照目前的概率来看胜算不大。有些人会在这个时候来一场孤注一掷的狂欢,可是S完全不知道除了工作之外她还可以做什么,因此习惯性地带着一杯黑咖啡回到了那个阴暗的办公室,就连加州无孔不入的阳光都无法渗透到这间半地下的角落,足以验证校方对待她的态度就像对待一个机器——只要呆在盒子一样的地方就够了。
S想着不知道B还会不会来找她,有人按照预约时间来咨询,她程式化地为他们开了一些药片。接着就是漫长的等待,她总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以免看上去太无所事事,但是又会马上想到自己原本就是在公投名单上的。
办公桌上有整齐分类的硬盘,里面是所有学生的资料。她找到B的资料,21岁,智力卓群,曾经参与多项重点药品的研发。照片里B显得格外严肃,姜黄色的头发,湛蓝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直视着前方。也是这样的一双眼睛曾经告诉她,他非常希望改变这个世界,他希望能感受到一种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情感。他就那样捧住了她的脸,一动不动地直视着她。那时有一种强烈的感情从她心中喷涌而出,是她从来没有体会过的。然后B吻住了她的嘴唇。她感到一阵冰冷,原来是她忍不住哭了。
B再也不会来了,她翻出了B曾经送给她的试剂,然后面无表情地注射进了身体。B告诉她这种药和以往的情绪抑制剂不同,是一种能让她感到快乐的东西。
一个漫长的梦境。在一片混乱中,她好像已经身处月亮之上,她撒欢一般的疯跑了起来,衔起牧草,每吃一口,就能感到一种幸福和喜悦在心底蔓延开,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发光的月兔,莹白色的光星星点点的在她身边飘散开,那种轻盈的感觉让她觉得自己也要随风飘舞起来。鼓点响起,像是非洲草原上的那种手鼓的声音。她看到远处,一个美丽的女人身着薄纱,扭动着蛇一样的身体,在光芒中起舞,她也疯狂地跟着步伐扭动起来。有一瞬间,她甚至也分不清自己是那个跳舞的女人还是一只发疯的兔子。更远处,一个男人在月下饮酒,他披头散发,状若疯癫,嘴里喃喃念着什么,然后一跃而起,震荡双臂,敲击着一个半人高的大鼓。她除了鼓声什么也听不清,只能不停地旋转着,不停地跳跃着。她感到有种强烈的感觉几乎要把她掩埋起来,随着她的舞步,鼓点变成了漫天的大火从她的脚底蔓延开,吞没我吧,毁灭我吧。
她喃喃自语着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身处月球基地,她有点记不清了,但是这一切看上去也是理所应当的,自己本就应该被流放的。环顾四周,这里看上去朴实无华,比她想象中的样子还要荒芜一万倍,为了保证氧气供给,基地是密闭的,就像一座封锁的监狱,到处都是水泥的颜色。没有牧草也没有月兔,这里并不比火星好到哪里去。
一个人走了进来,是B,她不敢置信地看向他,“你怎么在这里?你不该在这里!公投人不可能选择流放你……这太荒谬了!”
“我是自愿的。”B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你想不想去看看我种出的土豆?这里一切都很好,每个人都很和善。”接着他抱住她,他说,“就算被流放,我们也是一起的。”对方的话让她感到一阵幸福和暖意,她四处张望,忍不住规划起基地里每个区域的布局,她想要学习纺织,不过首先还是要学习种植,只要有充足的食物和水就没什么可害怕的,因为这里每个人都很和善。她抱着这样的想法,又沉沉地睡去。
她在药剂带来的梦境中昏睡了整整三天,醒来时她还在办公室里,她拉开天花板上的窗帘,一束光气势汹汹地杀了进来,她突然在心底里接受了这一切。她想到了自己填写的那些量表,“你是否曾经有为了对方牺牲生命的念头。”她填写的答案是没有。这是真的,她深知为一切有形的事物牺牲自我是不值得的。但是那种感情值得,她愿意为之付出一切,她此时此刻这样思考着。
M再次见到S时是在公投日当天,按照流程她本该和S一起拟定最终的辩词,但是对方却失去了联络。她想,这个女人也许真的放弃最后的希望了。她不喜欢这样的客户,太软弱了,过分软弱的人对这个世界来说就是一团负担。
巨大的场馆里汇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十万人,每个人都是大数据精心筛选后留下的失败者,有个女人泪流满面地哭诉着,“我只是扔掉了一块煎饼而已,真的。”似曾相识的声音让M回头看了她一眼,一个中年女人,她的头发软塌塌地贴着头皮,而M的同事摊开手站在一边冷眼旁观,她同情地对他耸了耸肩,被摊派到这样客户实在是不幸。
“是吗?那我又做错了什么?”一个男人忍受不了女人不间断地诉苦,愤怒地回击道。
“问问你自己吧。”旁边的男人挤眉弄眼地回答,“或者问问你身边这位顾问。”他看上去没有丝毫的慌张,甚至自得地炫耀道,“我早就选好了,我的第一志愿是去火星,我家亲戚都在那边,但就算被分到别的基地也没什么,随遇而安。反正在哪里都是种土豆,接受现实吧,然后你就会发现这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S的眼神在空气中飘忽不定,这让M有些不舒服,M说,“我们要和B进行联合辩护,这是几次商讨之后最优的方案。”S没有表现出任何抗拒,她点了点头,仍然安静地坐着,听着人们的对话。
按照流程,每个人都要进行一段发言,可以由辩护人代理,当然从公投人的角度来说,大家可能更想听听当事人本人的心声。然而这一切都无所谓了,在收到了B方发来的联合辩护的申请和资料之后,M并不担心结果。
太平洋时间九点钟,投票系统上线,十万人的资料同时被上传,可供所有的公投人线上浏览。这算是每年一度的盛事,十万人的生平被津津乐道地翻阅着,甚至几个月之后大家仍然会乐此不疲地讨论,这是已经失去了大部分娱乐活动的人类最后的狂欢节。
有一些放弃辩护的人,M数了数,四千零五十三人,这结果比她预想的还要多一倍,看来新一轮的宣传很有用。她有些忧虑,如果人人都接受了被流放的命运,那她要去做什么?那个重返月亮的故事,简直让她不敢再抬头多看一眼月亮。如果要她来选,她可能会选择火星,条件一般,但是是确定性的坏。
终于轮到了B和S,B看上去死气沉沉的,活像个第一次接触精神类药物而服药过量的大一新生。B的顾问旁边是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S认出他是Liam实验室的首席科学家L博士,那个实验室曾经研发出大量药品专利。S有一点疑惑,她不知道为什么还会有学校的第三方在场。
B的顾问首先播放的是一段药品的资料,介绍的是Liam实验室潜心开发的药品之一,莎美乐思。其理念在于,目前的所有精神类药品都致力于“去情绪化”,而莎美乐思的优势却是能够刺激特定神经区域,从而激发出合理的情感。
“重点在于‘合理的’。”L博士解释道,“众所周知,情绪就如同一头猛兽,在人类无法驾驭它时,将它关进笼子里是最好的做法。但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他拿起一瓶银色的试剂,“这是Liam实验室研发的最新的药品,它能够使人产生特定的情感,当这一切都是可控的情况下,它就能够成为人类幸福的源泉和奋斗的动力。这种情感就是爱的感觉。”
银色的试剂瓶内,S认出那就是B给她注射的东西,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在L博士手中。
“最新的数据显示,目前人类繁衍所采取的最优匹配制能够根据基因比对筛选出最优伴侣,但是,遗憾的是,相当一部分最优组合却因为无法产生情感而拒绝长期结合,造成了社会资源极大的浪费。而我的研究可以改变这一切。”
他举着手上的试剂,“这一小瓶,就可以让两个素昧平生的人产生浓厚的情感,我无法详细描述,但我想S小姐应该可以,因为她是本药品研发重要的参与者之一,也是本药品最早的被试。我还要澄清的是,B是本实验室的研发机器人之一,和S小姐的一切交往都是基于实验的需要,而现在我们的实验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
M在台下面无表情地鼓了掌,她开始关心这种药品什么时候能获得许可上市,目前这个案例,无疑将成为她职业生涯中最高光的一个。B也面无表情地跟着鼓掌,他只是一个机器人,由算法生成的对话和药物居然真的可以让S对他产生感情。所以说,只要活得足够久,总能看到荒诞的事情层出不穷。
B拿出一个小小的芯片,“这里记录了我和S小姐每一次谈话的内容,包括通过特定的方法激发起她某些情感的实验设计,以及相关数据。为了保证实验效果,S小姐事先对此并不知情。涉及到本研究的道德伦理问题,也全部得到了学校的许可——S小姐是雇员之一,因此她所签署的雇佣合同中也包括无条件配合此类研究的条款。”
真是一个漂亮的机器人,M在心中感慨道,他比普通人要漂亮得多。
“S小姐是罕见的高敏感人群。” L博士继续解释道,“她的这一特性也许很难适应目前的社会生活,但是却为我们的实验提供了绝佳的条件。我们根据S小姐的数据调整了这种试剂的配比,并且反复测试,证实了其有效性。因为这瓶试剂,S小姐深深地爱上了眼前的这个机器人,这难道不是一个医学奇迹吗?”
“我不承认。”S如同被击中般,她喃喃道,“我不是被试。”说着,一大颗眼泪流了出来。
M按住了她的肩膀,制止了她。“一切都很顺利,我和你保证我所作的一切都是符合相关规定和职业道德的,他们手续齐备,而我只是提供了一些信息而已。具体的情况,我也是刚刚才收到完整的资料。”
公投人投票结束,两人的指控均被驳回,这个消息并没有让S感到释然,相反,她仍然紧绷绷的。B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很遗憾自己对你隐瞒了真相,但还是很高兴认识你。我们失败了很多次,你是唯一一个成功的被试,所以我要感谢你所付出的一切。”他带着快乐的表情向S指了指自己胸口的一块勋章——因为这个,他升级成了权限最高的实验机器人。
S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于是她机械地回答,“谢谢。”她很讶异于自己居然是这么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但是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
B皱起眉,他似乎急切地想要从脑中检索些什么信息的样子,最后还是放弃了,“再见,可爱的被试小姐。”
L博士爽朗地笑声传来,他解释道,“B的权限被升级了,但是功能却被降级了。实验完成后,他不必保留过多原本的功能,你知道的,降低损耗。”他微笑着和他的顾问们拥抱,“效果不错,也不算是浪费时间,未来新药品推出的宣传可以省下一大笔了。”
在一片庆祝的声音中,S独自离开了那个巨大的弓形场馆,她如同梦游一般走在加州炽热的阳光里,加州的树木只会笔直地向上生长,它们从不肯为人遮荫。中央广场还在循环播放着那个宣传片。她觉得这里的阳光太过耀眼,让她有点想要呕吐,她看着宣传片里那颗飘走的月亮,那个合成的女人凄美的死在了月光下,而她感到此刻有一部分的自己死在了地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