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对面有家生意不错的水果店,它跟所有上海开在生活区的街头水果店一样,最当季的水果总是放在进门最显眼的位置,我常常会在下班的时候顺手买些时令水果,极少走进店的深处去。
初夏的傍晚,下班看到店门口堆成小山的樱桃,我对樱桃有无法遏制的喜好,于是毫不犹豫买了一大袋。回家洗好樱桃,选了一个瓷白的碗,鲜红的小果子一枚枚堆叠起来,煞是好看,一时别的事都顾不上,先坐下吃樱桃。一边吃,一边挑了最水灵的五枚,放在一边准备做当天画画的素材。碗里的樱桃吃完,眼睛还是离不开那放在一边的几枚,就立刻摊开了水彩本。刚勾画出第一枚樱桃的轮廓,想想恐怕自己会耐心不够,就又吃掉了两枚……两个小时之后,最后的三个模特也被我吃掉了,留在纸上的是一幅水彩写生。
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芒果、葡萄、梨子、桃子、枇杷、苹果和荔枝都相继出现在了我的水彩本里,我把这些夏天常见的果实统称为“属于夏天的物事”分享到微信朋友圈,任由亲朋好友点评赏玩,批评鼓励,娱人娱己。
评论里有个人说“下次你该画西瓜了吧?”。我欣然表示同意,等不及去买西瓜,就从网上挑了一幅图来画。原以为简单好画的西瓜动起手来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看来还是需要弄个瓜模特回来写生。
第二天下班经过的时候,水果店刚好采购了一车西瓜,正在卸货的男主人麻利地给我挑了一个。他在我眼前左手把瓜一抛半尺高,稳稳地接住说:“这个好!”右手就要扯去那长长的瓜蔓。我急得大喊:“不要扯!”吓得他把瓜托举在半空,人一动也不敢动。旁边帮忙的两个人也听到了,凑过来问我:“留着干什么?”
“我要画的。”我略有些难为情。
他们三个人像是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互相求证了一番,才确信这个奇怪的女人真是要买瓜“画”,而不只是买去吃。
男主人单手托着我的瓜模特找来一把剪刀,小心翼翼地把过长的蔓剪掉了一截,又摘掉了一片残破的叶子,这才把瓜温柔地放入塑料袋里递给我。他这样小心在意,就好像因为肩负了不同于瓜堆里其他西瓜们的新使命,那个被选中的小西瓜忽然萌生了新的生命。
“你不是要写书的嘛,怎么突然改画画了?”在我最开始画画并分享的时候,一众友朋都惊诧莫名,却有儿时的小伙伴释然地说:“你终于又画画了。”
是的,终于,又。
是去年秋天,我终于买了画笔画纸和水彩颜料,自己开始画画,没有师承,没有技法。至于为什么选择水彩,也没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整个秋天,除了偶尔严重跑偏的临摹,我都在画路边随手捡来的叶子和自己喜欢的花,也画我想象里静谧的树林,或者那些我漂洋过海去看过,之后就怎么也忘不掉的风景。
我曾经是只用书页取暖的人。我可以不写字,不旅行,不听音乐,不看电影,甚至也不与人交谈,但是必须有书。在人生最黑暗的时候,我躲进书页间,在书中人的悲欢里忘却自己的伤痛,让时间一再无意识地流过。后来我迷上旅行,迷上海洋,一个人这里那里去看海,在更广阔的世界里,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内心那个纯美的小姑娘, 她从来不曾长大,而我终于可以坚强到自己来庇佑她,带她去看世间美好,实现她曾经的梦,做她想做的事,和她一起重新学习爱与被爱。
看到我画的画,我曾经也酷爱画画的二姐说: “你看你画的人,都还是你小时候画的样子。”
小时候我正是受了二姐的影响,喜欢上画画,姐妹俩一起临摹小人书里长袖善舞的仕女。
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爷爷捡到一个手帕,手帕上只有一个大大的金发少女头像,爷爷把手帕洗干净后给了我,成了我五花八门藏品里的珍宝,天天放在书包里,却舍不得用。我爱极了那少女起伏不定如金色河流一般披散开来的发丝,一有空就展开手帕来临摹,而我的临摹迷住了一些同学,他们来索画,拿着自己准备的白纸,帮我削尖铅笔……
很多年后,我发现竟然还有两个同学留着我那时的画稿,只是无论我如何威逼利诱,他们都不肯把画稿“还”给我,理由很充足——纸是他们的,笔是他们削的,最关键的理由则是——“你自己一张都没有保留,远不如我们珍惜自己的作品,所以,不能给你。”
整个学生时代,我都在随手画美人头,在任何可能的纸上。又有一阵子,我不画美人,只画美人的右眼,而我所有摘抄本的空白处,则画满简淡的小花小草,或山水小屋。上课的时候,耳朵听着老师的话,眼睛看着老师的脸,手里也可能无意识地在书眉勾画出一朵小花,甚至考试的时候,提前做完了题,我也不交卷,在没用完的草稿纸上涂鸦。
初三那年,学校里终于有了一个“美术老师”,其实是新来的化学老师。化学老师因为喜欢而自学了很多好玩的东西,包括美术,身边很快聚集了一批“爱玩的学生”,课余他就免费教这些学生画画。经过一番曲折,终于在临近毕业的时候,化学老师也收下了我。因为知道家里不会同意,也没有支持我学画的经济能力,所以我并没有跟家里说。
记忆里的那个初夏,在种满桔子树的校园里,馥郁的小白花躲在墨绿的枝叶间,是时夕阳西下,我对着简易的画架,我用化学老师给的铅笔和纸,画着各种几何体和瓶瓶罐罐的素描。老师们在身边轻声闲谈,同学们嬉戏的声音从操场那边远远传来,是我记得的最美好的少年时光。
一个月后,妈妈还是知道了,我学画的事就此成了历史,少年时代也随之戛然而止。
2016年1月31日,在我自学水彩的第三个月,我的个人水彩首展“自然而然”在温州市闻宅巷“闻音艺术”顺利展出,分“花与叶”“秘林”“海洋”三个部分共展出水彩画二十幅及部分诗作,画展由“闻音艺术”的主人林欢乐女士和她的后援团全程筹备。
至于首展为何既不在我位于江汉平原的故乡,也不在我已定居的申城,除了温州是我的第二故乡,它承载了我生命里最厚重的一段过往,还有众多关爱我的师友及已经长大成人的学生们,也因为当初我离开得过于匆忙,借由这次画展,我终于完成了一次迟来的告别。主动承展的林女士,当初第一次听我说“我在画画哦”的时候,她的反应是:“哦,那么我恭喜你,六十岁的时候会是一个优雅的小老太太啊。”三个月里,她看着我一点点进步,直到我们在闲谈里冒出开画展这个想法。
知我如她者,是断不会惊讶于我各种出人意料的行为的,反之亦然。
画展之前,我在电话里跟妈妈说:“妈,我又画画了。”
妈说:“画画?”
“对,画画。你以前不让我学画的,你还记得吗?”
妈妈没有回答,只是问我:“你为什么一定要画画呢?”
我忽然很后悔自己问了她这个问题,很希望她真的已经忘掉我十五岁的时候,她如何把老师送我的调色盘扔到地上,我如何透过泪水看那状如白色花瓣的调色盘在地上一直转啊转……
于是我快速地说:“不为什么,就是喜欢画画啊。不跟你说了啊,我画画去了。”
是的,我喜欢,所以一切都自然而然。
初三那年妈妈要我放弃绘画,高三那年老师要我放弃文学。我听了妈妈的话,再不碰画笔,也听了老师的话,学了英语,至今用英语安身立命,把文学当爱好。对于做过老师,现在外企做着管理工作的我,一个好朋友说:“你这是把本职工作当副业,把热情都给了文学艺术啊。”
对于我来说,工作从来都是严谨的,是要对公司,对团队负责的大事,但是与曾经的教师职业不同的是,现在的工作无法消耗我与生俱来的想象力和原创力,它需要我理性地职业化地去处理各项事务,却让那个感性的我在八小时之内沉睡。
关于我的首次画展,事后一个专业的朋友笑我那是“初生牛犊”,因无知而无畏。
他这话似乎不无道理,但这也许正是我坚持自学的原因吧,我何尝不知道自己人微画轻,三个月就开画展在业内人看来几乎就是一个笑话。可是身在这红尘俗世,我们要遵循太多规则来束缚自己,要不断妥协放弃才不被以为离经叛道。绘画是我失而复得的自由乐土,是我跟自己相处得最好的方式。一张纸,几只笔,和我脑海里无数奔涌不歇的画面。我独自努力寻找着把它们再现到纸面的途径,这其间所有的探索都需要勇气,我很庆幸自己是这样的无畏着,也庆幸我敢于这样“纵容”自己不守规矩。
现在是我画画的第八个月,除了五十来幅面目全非的“临摹”之外,已积攒原创作品一百八十多幅,也就是说,我差不多每天都得画点什么才能安睡。原本下班后去健身房的时间几乎都用来画画了,案头单一的文学书籍越来越多混入了美术类。
这样“疯狂”地画画并没有影响我的本职工作,相反,我越来越理性从容,不再对职场上的是是非非患得患失。
并非在努力追回失去的时光,我只是停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