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逢战争,社会动乱,人们流离失所。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而流血千里。这一切都要以他臣民的牺牲为代价。
国君和军队忙于战争,社会的动乱是自然而然的产物。没有人再有余力去管理这个彻底乱套的社会,人们死守着最后一点点残存的秩序,在这条生存的线上苦苦挣扎。
富有的人们继续挥霍和奴役,贫穷的人们走投无路时便会去偷,去抢。有的人家无奈之下把女儿送去青楼。
社会向来笑贫不笑娼,这个时候,还讲究什么道德和节操。
索性把操守扔掉,这样丢掉了底线去苟活倒也快乐,反正人人如此。劫难之下无君子。
她生在一户贫寒人家,家中靠开一家小茶馆为生。父母也许早就预料到了衰败的到来,便早在她很小的时候和一富贵人家订好亲书,等到她及笄的时候便送出去给人家做媳妇。
今年她十四岁,到离家只有一年时间了。
订亲的时候,她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孩子,如今出落得愈发好看。妈妈不允许她剪头发,她便留了十四年的长发,随便一绾便有万千风情。家中贫穷,她也没吃过什么大鱼大肉,倒是那粗茶淡饭养人,把她养育得玲珑有致,无论多朴素的衣衫都遮掩不住她那窈窕但不病态的身体。
她自知自己的处境并不那么尽如人意,便也只能听从安排。她寡言,不那么爱说话,每天在茶馆里打杂,干的活最多。无事的时候便陪在父母身边,想着自己还没出嫁的时候能多陪伴他们一会,多帮他们点忙。
时间愈来愈近了,她常常彻夜难眠。想着自己会嫁给一个如何的男子,想着夫家会如何待自己,想着自己出嫁后父母会过得怎样。
出嫁前几天,母亲就常看着她发呆。念叨着“这么大的姑娘就要嫁人了”之类的话。母亲叮嘱过她很多话,要好好孝敬公婆和夫君,眼里要有活,不要什么都不做,不能再任性了…她一一答应下来,笑着告诉母亲自己一切都会很好,心里却满是不舍和苦涩。
母亲花了很多钱给她做了一件嫁衣。那是一件大红色的裙子,用蜀锦织成,上面缀着很多花朵。她从小到大最喜欢各式各样的花。
那一天,终于到来了。
她穿上嫁衣的时候,眼泪流下来了。“别哭了,没事的时候多来看看娘就行,你看,哭红了眼睛还怎么上妆呢,我们要漂漂亮亮的出嫁呀。”“娘,我不想嫁人,我想跟你们在一起。”“别说傻话啦。你嫁人了,爹娘的心事也就了啦。”母亲亲自给她上妆,是母亲出嫁时候的妆容。虽然年代很久了但还是很美。
香粉把脸颊扑得白里透红,用铜黛描摹好入鬓的柳叶眉,眼角的桃红色妩媚多姿,薄唇在红纸上一抿,便又多了一分柔情的色彩。
“这支玉簪子,我一直没戴过。你看你戴起来,多漂亮啊。”母亲把那簪子插在她发间,别上几朵绢花,又整了整她的鬓角。
“对了,还有这对镯子。”母亲把一副青玉手镯套在她手腕上,更衬得她肌肤胜雪。
“娘把最喜欢的物件都给你了,你要收好,一件也别丢。受什么委屈了就跟我们说啊,记住没?”说到这里,母亲眼角湿了。
盖上盖头了。她要踏出家门,坐上花轿,从此去和一个自己未曾相识的男子生活一辈子。
她从帘子后面的缝隙里看到爹娘的身影,他们在后面站了很久很久。她也一直那样偷偷的看着,直到看不到了为止。
她那样麻木地过着,一项一项婚礼的流程都按部就班地做好,她没有再流眼泪,认真画好的红妆不能花掉。
那些哀愁要留到以后,至少要让夫君看到自己的妆容才好。
终于,自己待嫁的年华用尽了,她也是个妇人了。
她麻木地坐在新房的床上,隔着盖头她看到四周摇曳的红烛光影,像小蛇一样的火舌跳跃着,像极了自己家里母亲缝补衣服时候的灯光。
一个模糊的身影从远处慢慢走近,是一个高大的男子。她的心跳骤然紧张起来,慌乱地闭上眼睛,等他掀起红盖头。
一只温热的大手靠近她的脸,她的眼睑突然变得明亮起来。她缓缓睁开眼睛,他的脸庞便第一次出现在她生命里。
这是一个英俊的男子,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光景,棱角分明,剑眉星目。他睁大眼睛看着她的脸,“这就是我的媳妇呀!”他嘟囔着,打量着她。他这幅模样盯得她脸红,她禁不住轻咬嘴唇,低下了头。
“娘子,你别低头,我还没看够呢!”他托起她的下巴,四目相对,那是一种从未体会过的炽热。
“娘子,你好美啊。”他禁不住笑了出来,抱起来她,在屋子里转着圈。“我终于见到我的娘子啦!你开心吗娘子!”
她在他的怀抱里,有点眩晕。不自觉的抱紧了他的肩膀。
“他笑起来,真好看,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
他温柔地吻了她的嘴唇,那个夜晚,红烛倒影里是两个初入婚姻的人儿。
第二天醒来时,看到床上的落红,她的眼泪掉下来了。她感到疼,她再也不是少女了。
“娘子,你别哭,我一定会一辈子对你好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哄女孩,胡乱给她擦着眼泪。“你是我的女人啦!”他笑着,温柔地抱住她。
后来她在这家里倒也过得不错,她很勤快,有什么活都会抢着做,公婆也看她顺眼,夸奖她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丈夫很疼她,总会给她很多零用银子,常常带她去参加一些达官贵人的聚会,她也体会了一把上流社会人们的感觉。
纵使国家在外多动乱,富人们总能悠闲自得地享受。他们从没体会过财富挥霍殆尽的感觉,更没有想过这种事有朝一日会在自己身上应验。
夫家的生意每况愈下,她体会得到。最近他给她的银两变少了很多,回家也比以往晚,她伺候他洗好后他也不多话,倒头就睡。偶尔一时兴起,和她翻云覆雨一番。他变得有些粗暴,有时会把她弄疼,她什么都不说,只是默默地做着一个好媳妇,希望事情会慢慢变好。
一天,她无意听到公婆在窃语,说一家富贵人家的大小姐看上了他,他们的结合能重振家业。
“那我们现在的儿媳妇怎么办呢?”“她一个贫穷人家的女儿,嫁到我们家就已经很对得起她了,就让她去做小妾,也没什么事。现在谋生都如此难,还管什么伦理道德…”
她心里猛的一坠。
以后的日子,不会再好过了。
那天晚上,他抱着她哭了很久,说着他对不起她的话,她没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流着泪看着别处,僵硬地待在那里。
那个女人过门的时候,她就像一只被厌弃的玩偶,站在最角落,看着另一个女人经历着曾经属于她的幸福。
那个女人生得一副娇艳媚骨的模样,走过她身边的时候,那睥睨的一瞥让她记了一辈子。
夫家的生意果然起死回生,夫君和富家女如胶似漆,她这段时间活的像是家里的一个奴婢,做着各种活计,没人注意到她的存在,尤其那个女人,掠夺了所有属于她的东西,并且很心安理得。
“那一副狐媚模样,怎么就能这样蛊惑人心…”她想着。
她仿照着那妆容,也学着把自己化得妖娆妩媚。看着铜镜里不像自己的自己,她有点心痛,但又发现,这幅样子其实也很美,丝毫不输那女人。
那天晚上,她却受到了自己人生里最可怕的劫数。
那妖媚的女人找来毒药泼在她脸上,她听着皮肤被腐蚀的滋滋声音,心里的希望完全熄灭掉了。
“一介小妾,甚至连个婢女都不算,你也配化和我一样的妆容么?”富家女望着瘫倒在地上的她,啐了一口唾沫。“我来的时候,你就该安分守己地呆着,那样我还能饶你,你看,现在,都是你自己造成的。”
“你凭什么这么做?”她蓦地站起身来,贴近她的脸孔,“夫君只是被你这个狐狸精蛊惑了心智,你什么都不算!”她骂道。
“我什么都不算?我爹爹可是能掌握着这座城的生意呢。你觉得你爹娘那小茶馆还能开得下去吗?我爹爹一句话,你们家就全完了!”她看着那奸佞的笑容,无言以对。自己嫁来以后,没机会见到爹娘,现在看来,爹娘也不能成为自己的靠山,自己再闹下去只能让他们和自己一起受苦。
那女人走了,她赶忙跑去清洗被灼伤的脸。一切都晚了,她再照镜子时,那张漂亮的脸庞已经尽数毁掉,毒药已经把皮肉腐蚀得不成样子,看起来就像魔鬼一般可怕。
没有依靠的她,两日后便被逐出家门。她看着丈夫的脸,可他只有嫌弃的表情。“你说过要对我好一辈子的啊!”她喊道。“笑话。你成了这幅模样,我还怎么要你?”她绝望地哭着,他身边的女人倚在他怀里,正笑得娇艳。
她的父母已经被他处理掉了,他说家里不能有这么丢人的事发生。“念在往日情分上,你若是隐姓埋名,另谋生路,我便饶你不死。若是敢在外面给我败坏名声,你知道你也活不下去的。”
“好,我记住了。”她直勾勾地盯着他,“但是,我无论如何不会放过你这一家人,尤其是你。你也给我记好。”
她转身之前最后一个眼神,看得他头皮发麻。
后来他没有再见过她,身边派去暗中观察她的眼线们说她没出几日就死了,尸体在花柳巷里找到的,像是被一番凌辱以后扔在大街上,后来尸体被处理到哪里就不知道了,大概是抛到乱葬岗了。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这是她死前,心里想的最后一个念头。
乱世有女,生时受辱不堪,死后化为厉鬼,名为骨女,枯瘦无颜,以丹青构面,称画皮。
她只有一副骨架的躯干,却有杀人不眨眼的能力,这都是由她的怨念化作的。
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得到一副躯干。
也许是她骨子里带着对妩媚女人的痛恨, 她杀死了烟雨楼的花魁,把她的血肉填补进自己的骨架里,套上她的皮,宛然新生成了一个绝色美人的模样。
第二天,烟雨楼传出消息,花魁因患病暴毙,尸体已经被迅速处理掉。老鸨急坏了,同时也很害怕,这人说没就没了,死不见尸。好在卖身的姑娘们都无亲无故,权当生了病死掉了也没有人会在意。
她对这里的路很熟悉,不久便找到了那家府邸。如今装修得金碧辉煌,她坐在对面的一家酒馆里,不时看着外面。
她等了一天,终于看到他和那个女人一起出门。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少年模样,只是那皮囊下的肮脏只有她知道。那女人好像平添了些雍容的气色,小腹微微隆起,怕是怀了他的孩子。
她嘴角露出一抹狞笑,看着他们。
要接近他们,还需要别的手段呢。
“你对我的感情那么容易被别人毁掉,那么我就试试,你和那狐狸精的感情到底有多牢固。”
她注意到他总是在下午出门。一天她在酒楼故意撞到他怀里,并顺势在他手机塞了一张字条。
“今晚,来陪奴家吧。酒馆后门见。”
披着人形的她需要用鲜血来维持这幅好皮囊。她抓来小动物,咬破它们的喉咙,吮吸血液。她每天都要给这幅皮囊化妆,不然这幅娇颜媚骨维持不了多久。
果不其然,他如约而至。他向她诉苦,自己的妻子怀孕了,自己又正值壮年,欲火无处发泄,实在是苦不堪言。
“那你每每想要的时候,就来找奴家吧。我就住在这附近,如果在酒馆后门看到你了,我就明白了。”
他答应了。
那晚,他吻过她的身体,轻柔地穿插着。她披着人皮,没有感觉。但她知道,他可以同时给很多女人这种温柔,而且一旦这温柔落到她的手里,那个狐狸精就已经输了一半。
她和他约会了很多次,终于那个女人注意到了她悄悄留在他身上的吻痕。
她在他家门口听着他们的争吵,她听到那女人声嘶力竭的哭声和因为胎动的痛苦呻吟,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爽快。
“我为你怀了孩子,你却在外面找别的女人!”“对不起,对不起…”
听着屋内一男一女争吵的声音,一个唯唯诺诺,一个咄咄逼人,她开心极了。
他已经把那女人的家财尽数收入自家钱袋,那狐媚女人除了乖乖待在他身边,为他生养孩子,什么靠山都没有。
她甚至有点佩服自己曾经的夫君,不仅遍撒情种,风流倜傥,还善于玩弄钱财。如今这座城里最大的财主就是他家,那女人已然沦为他的附庸。
那么,就从她这个罪魁祸首下手。
那天晚上,他来找她,向她诉苦,说自己现在的老婆是多么无理取闹,好吃懒做,什么都不会。“如果你在我身边就好了。你这么能干,还这么漂亮……”他把她压在身下,温热的手抚上她的胸膛。
“那就把我带回家吧。” 一瞬间的魅惑席卷而来,他失去了意识,浑浑噩噩的答应了她。
她,便再次扮演了那个女人的角色,她和他并肩出现在家门前,表现得十分讨巧,他的父母也都同意他再纳一个小妾入门。那女人脸色十分难看,她只是微笑,什么话都没有说。
她和他几乎夜夜共眠。那个怀孕的正室就像被打入冷宫一般,除了锦衣玉食的伺候之外,什么都没有。偶尔他也会过去休息,但常常半夜溜到她房里。
他说,“我喜欢的人只有你。你若是介意这个身份,等到她生产之后我便让你做这个正室。”
“奴家喜欢的是夫君的人,不是那点名分。”
“你怎么可能不在乎呢?你们女人就是口是心非。我答应你的事不会反悔,会有那么一天的!”
她搂着他的脖子,笑得很甜。
那女人给她前前后后使过很多绊子,却一个也没有成功。她自知不会中招,便看着那女人跳梁小丑似的独角戏,心里的怨怼愈发庞大。
终于,一天晚上,她来到那女人的房间了。
“你到底是谁?”那女人也意识到了什么似的,“你莫非和他的亡妻有关系?”
“有关系?”她轻笑着,“我就是她呀。”
“我说过,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
她把床上的被子撕开,用棉花堵住那女人的嘴巴。尖利的指甲划开隆起的腹部,把一个已经成型的婴儿活生生拽了出来,撕咬着吃进了肚子里。
“你这个时候的表情,可一点都不妩媚了。”她满嘴的鲜血,扑向这奄奄一息的女人的脖颈,霎时血流如注,她在这鲜血的喷泉中大快朵颐。复仇的快乐和新鲜的血液注入,她的皮囊变得更加娇艳动人。
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异动,他闯进来。眼前的猩红让他双腿发软。
“你在做什么!”他向她吼道。
“杀了她呀,让我做你唯一的女人”她搂过他,“当年我被毁容,你把我扔出去的时候,你都忘了吗?我被折磨的好惨啊,被扔到花柳巷里,一些粗暴的男人把我折磨得死去活来,这一切你知道的,但是你什么感觉都没有啊。”
他的脸色已经吓得惨白,身体抖得像筛糠一般。
“你看我漂亮吗?这幅身体看来很是得你的心意。”她吻着他的脸,“可惜呀。你这样一个青年才俊,却有一颗如此龌龊的心。”
她怪叫一声,锋利的手指穿过他的胸膛,还在跳动的心脏被拽了出来,她一口吞了下去。
“你这种蝼蚁都不如的人,根本就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后来,他的家业很快败落了。其他的家人和奴婢都疯掉了,每天披头散发地在街上乱跑,告诉路人家里有鬼,吃人的心喝人的血,没有人相信他们,权当是神经病出来闹事。只是城里最大的富贵人家突然家破人亡这件事,大家茶余饭后谈一谈,表达一下惋惜之情,也就事不关己地不再提及了。
城北有骨女,美貌异常,系生前怨念化身而成,见奸夫淫妇之事便掘其心,吮其血。凡奸淫之人皆受其诅咒,家破人亡,不得好死。
她把所有奸淫之人的痴嗔淫欲都锁进长发里。那曳地的乌黑长发里不知藏了多少邪恶的欲望。
这副艳骨,就留在这人世间吧。我活了没多久,还想看看这个世界的繁华。
而且,我还想知道,后来的人间,还有多少人爱慕皮囊如画,会被蛊惑心智呢?
她裹一身红衣,站在街市上,笑看着这熙来攘往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