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有趣味，不负此生
丰子恺先生多才多艺，是中国现代史上广为人知深受景仰的文艺大家。他的漫画，寥寥几笔，恬淡自然，而又意趣十足，耐人寻味。他的散文涉笔成趣，文笔简练精到，幽默轻松，读之可亲可爱。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的《人生求缺不求满》，汇编了丰子恺的37篇散文，这些文章大都写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是欣赏他的散文风格的代表作，无论是语言的音韵、篇章的结体、哲理的阐释、境界的开阔，篇篇皆是佳作，字字句句读来都充溢生活的意趣，给人以艺术的享受和思考。
书中有趣味。套用一句比喻，生活中不是缺少趣味，而是缺少发现趣味的心。在丰氏笔下，从自然景致初冬的暖阳、山间的骤雨和窗前的梧桐，到身边的小动物蚂蚁、白猫和大鹅，甚至如日常琐屑之吃瓜子，养水仙，坐火车，甚至司空见惯的五根手指头都能轻松入题，以生动的描写吸引人，以盎然的兴味感染人，摇曳生姿，别有兴味。在《初冬浴日漫感》，由“暖烘烘的快适”而思今日之所欢与前日之所恶，例举种种事端，把众人之共感轻松诙谐地形诸笔下，写防风像防贼一样，写夏日观维纳斯像有带笑之感，冬日复观却感其“好像在悲叹她自己失却了两只手臂，无法拉起裙子来御寒。”在《白象》，赞扬“猫性”，慨叹其不在“猫间”。在《半篇莫干山游记》，公共汽车抛锚荒郊，写司机远避乘客笑骂，或“矫首而遐观”，或“抚孤松而盘桓”，写众乘客围着这抛了锚的公共汽车四周低回巡游，“好像是各阶级派到民间来复兴农村的代表；好像群儿舍不得母亲似的。”读之无不令人会心莞尔。
书中有情怀。这些文章选材全部来自生活日常，人人眼中皆有，个个因熟悉而亲切。但作者于平淡平凡平常中独具慧眼，写得细腻而不琐屑，以极小的切口开掘出不俗的意境，自然而然地融入了悲天悯人的慈悲情怀。“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的白居易，眼见农人烈日刈麦手秉遗穗，不觉感慨“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历来被视作诗人人道主义的光辉。在《半篇莫干山游记》，丰子恺见到乡间老妇生活之简陋，不觉有“我们是在大我数简陋生活的人中度着噜苏生活的人；享用了这些噜功的供给的人，对于世间有什么相当的贡献呢？我们这国家的基础，还是建设在大多数简陋生活的工农上面的。”在《东京某晚的事》，他由陌生的求助而呼吁“天下如一家，人们如家庭，互相亲爱，互相帮助，共乐其生活。”在《敬礼》，作者为两只蚂蚁深挚的友爱之情、慷慨的牺牺牲精神和伟大的互助精神而肃然起立敬礼“忽然看见桌子角上这两个蚂蚁大起来，大起来，大得同山一样，终于充塞于天地之间，高不可仰了。”，在《肉腿》，对农人踏水抗旱寄予了深切的同情，“近来农人踏水每天到夜半方休。舞场里、银幕上的肉腿忙着活动的时候，正是运河岸上的肉腿忙着活动的时候。”作者对于普通劳动者的慈悲之心，透于纸背。读者也因此而觉丰子恺先生不仅可亲，尤其可敬。
书中有学习写作的典范。丰氏散文简净质朴，不染纤尘。语句真简练，真干净，真明白，真顺畅，真舒服。遣字准确传神，动词运用得尤其精妙，短短几个句子，状景述事，活泼生动，言约意丰。语言风趣幽默，信手拈来的比喻妥帖精准，轻松地揭示事物的本质给读者，畅快淋漓，如同高手出招，纯然由心，绝无装腔作势，亦无剑拔弩张，“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尤其令人叹服的是，文笔行云流水，一任天机，急徐有致，娓娓道来，具长者之态，有智者之风，读之韵味深美，堪称当得学习语言最好的教材。在《云霓》开头，“两个月不下雨。太阳每天晒十五小时。寒暑表中的水银每天爬到百度之上。河底处处向天。池塘成为洼地。野草变作黄色而矗立在灰白色的干土中。大热的苦闷和大旱的恐慌充塞了人间。”短短几个句子就画出了旱天的景象，读者即可身临其境。在《白鹅》，鸭和鹅叫声、步态大体相似，但作者能把大体之外的分别写得让人忍俊不禁：“鸭的音调琐碎而愉快，有小心翼翼的意味；鹅的音调严肃着重，有似厉声呵斥。”“鸭的步调急速，有局促不安之相，鹅的步调从容，大模大样，颇象评剧里的净角出场。”观察何其细致，刻画何传神！在《佛无灵》，“他们的念佛吃素，全为求私人的幸福，好比商人拿本钱去求利，又好比敌国的俘虏背诵了他们的伙伴，向我军跪喊‘老爷爷饶命’，以求我军的优待一样。”“他们的吃一天素，希望得到比吃十天鱼肉更大的报酬。他们放一条蛇，希望活一百岁。他们念佛诵经，希望个个变成金钱。”有了这些比喻，最后总结“这完全是同佛做买卖，靠佛图利，吃佛饭。”何其生动，何其深刻！在《生机》，完全平铺直述，如话家常，结构浑然天成。在《敬礼》，在《手指》，前面铺陈多多，及至结尾，轻轻将笔荡开，只寥寥数语，又是一番境界，结构全篇的方式新颖独到。类似的例子，在书不中胜枚举，每一篇都堪称作文的典范，都当得起细细的揣摩深味。
书中有浓浓亲情。在《儿女》，作者为和孩子分别四个月而愧悔，详细地记述和孩子在一起的欢乐，深情地抒发“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童，这小燕子似的一群儿女，是在人世间与我因缘最深的儿童，他们在我心中占有神明、星辰、艺术同等的地位。”在《梦痕》，作者由额头的一道疤探寻儿童时代美丽的梦，以极纤微轻柔的文字，呈现了大家庭和睦温馨的融融场景，回忆了五哥哥种种戏谑乐事，真情流露，质朴自然，感人至深，不由得使为父母的读者思考该给孩子提供怎样的家庭教育氛围。
“趣味，在我是生活上的一种重要的养料，其重要几近于面包。别人都在为了获得面包而牺牲趣味，或者为了堆积法币而抑制趣味。我现在幸而没有走上这两种行径，还可省下半只面包来换得一点趣味。”丰子恺先生是真得趣味之妙，享受趣味生活的智者。《人生求缺不求满》充满了生活的气息趣味，而又在这气息趣味中升华出了生活的艺术。这是一本值得放在案头几上，可以随时亲近，滋养身心的趣味好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