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鸭子游啊游啊，游上了岸。岸上是个不大的镇子，镇子最东头有栋巧克力搭的房子，房子里住着灰姑娘。

当灰姑娘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她每天都到离房子不远的天鹅湖边发呆，湖里有只小鸭子，总爱游啊游啊。

后来小女孩发现湖对面有个小男孩也爱对着湖水发呆。于是她拆下了小房子的窗户，用方形的窗户做了一艘船，当时电视机里正在播放着诺亚奥特曼，姑且叫它诺亚方舟吧，小女孩想。

灰姑娘乘着诺亚方舟跨越了天鹅湖，途中经过魔女岛，她用蜡封住耳朵，并将自己用水蛇绑在窗框做的桅杆上，成功对抗了海妖塞壬的歌声。

小女孩抵达湖对面时正是大年夜，男孩还在望着湖水发呆。

“你不感到惊讶吗？”女孩在潮湿而温柔的海风中散开一头金色的头发，赤脚走下方舟。

“并没有，”男孩脸上是苍白而虚弱的笑，他的手中抓着一支燃烧着的火柴，“我已经熄灭了两支火柴了，你是我的最后一个愿望。”

火柴烧到了尾梢，火焰在男孩手指上跳动，他依然紧紧攥住火柴，脸上是安详的笑。

女孩流出了眼泪，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是迷路的小王子，还是丛林里的小猎人？”她擦拭着眼角问道。

“我只是个放牛的孩子，并没有名字，村里的人都叫我牛郎。”男孩说。

火柴熄灭时，男孩闭上了眼睛，过了好一会才睁开。

“我已经三天没有吃过东西了，刚才还以为自己要死了，”他摸摸女孩的头发，温柔地说，“新年快乐。”

女孩从船上拖下一张巧克力做的板凳分给了男孩。

“你的爸爸妈妈呢？”女孩望着狼吞虎咽的男孩，忍不住问道。

“他们在我很小时就死掉了，我一直跟着哥哥嫂嫂生活。”

“你的哥哥嫂嫂呢？”

“前些日子他们去京城看烟花了，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东西。”

“京城？”

“就是一个很大的镇子。我还没去过呢。”

“你想去那里？”

“当然了，我还想周游世界呢。”

“世界？”

“就是一个更大的镇子。你的世界是什么？”

“唔，我的世界，就是我之前生活的那个小镇。”

“我能去探望你的世界吗？”男孩的眼睛在放光。

“当然可以，不过你的哥哥嫂嫂不会找你吗？”

“并不会，他们不爱我啊。他们只会担心我放的牛。”

“呀，对了，你的牛呢？”

“牛儿……还在山坡吃草。”

回来时船上已经是两个人了。他们绕开魔女岛走了另外一条航线。当他们经过湖心时，一具森冷的白骨躺在深沉的水中。

“我认得他，”男孩说，“他是世上最勇敢的猎人洛狄。他爬上过世上最高的山，他曾说世上没有什么攀不上的东西。然而冰姑娘的一个吻带走了他的生命。”

“还有什么比这更糟糕的呢。”女孩蹙起她多愁善感的柳眉。

“比这更糟糕的是他的爱人还在等他回去结婚，你看骸骨上的订婚戒指，时光不能抹去它的光泽。”

远处依稀传来海妖塞壬的歌声，歌声中充满无尽诱惑与彻骨的凄凉，从古希腊众神时期便是如此。

“爱情、等待、死亡……”女孩一个一个细数着这些新鲜的词汇，在月上中天时睡倒在男孩肩膀上。

回到镇子上时已经是夏天了。男孩和女孩常常坐在湖边，他们一同发呆，一同看小鸭子游啊游啊。

这场漫长的旅行使诺亚方舟伤痕累累，再也不能变回原来的窗子了。“可是没关系，有我呢。”下暴雨的时候，男孩挡在窗前，回头对女孩呲牙咧嘴地笑。

女孩从记事起就住在这儿，她无从得知自己的身世，亦没有安身立命的手段。这些年，全靠吃房子外的巧克力围墙谋生。当围墙终于被完全吃光时，女孩决定开吃他们的小房子。

首先被吃掉的是房顶的烟囱，烟囱没了就不会有圣诞老人来送礼物了。可是没关系，有他呢。女孩看着男孩发呆的侧脸，心满意足地想。

男孩刚来时就在湖边种下了豌豆的种子，根据他放牛的经验豌豆应该可以作为一种不错的食物。可是第二天并没有长出豌豆或豌豆公主，而是长出了一株玫瑰。后来一株又一株拔地而起的玫瑰在湖岸形成了一片心形的玫瑰林。

“你猜我看到了什么？”女孩坐在没有烟囱的房顶，望着夕阳下的玫瑰林欣喜若狂。

男孩飞快地在笔记本记下绿色圆粒、绿色皱粒、黄色圆粒、黄色皱粒等埋入泥土的豌豆种子的信息，一声不响地沉思着。

我看到了爱情。女孩低声喃喃。

而这些轻声细语随同飘零的玫瑰花瓣消散在岁月的风中。

等到一片又一片心形的玫瑰林围满湖岸。女孩变成了灰姑娘，男孩则成长为精通园艺的少年。

他们的房子吃的只剩一间小小的隔间。

“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少年说。

少年不甘如此坐吃山空，决定去外面的世界赚钱。他梦想着成为书中那样的人物，拥有足够的钱财，能够给心爱的姑娘属于他们的马车和庄园。

“你一定要替我好好照顾她。”少年对着几年前他们收养的柴郡猫说。柴郡猫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脸。

少年收拾了简单的包裹，包裹最里层，是半根满是牙印的巧克力板凳腿。他在一个天起凉风的清晨，向着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的方向启程。

“你可千万别回头，不然，索多玛城又该多一根盐柱了。”姑娘严肃地告诫他。

少年听从了告诫，强忍着回头的冲动上了路。殊不知身后的姑娘早已哭得梨花带雨。

少年走后，灰姑娘常常一个人在长满玫瑰的湖边发呆。湖里还是那只鸭子，丝毫没有改变，游啊游啊，游上了岸。

几年过去了，少年没有归来。灰姑娘倒是等来一位英俊的王子。王子发觉灰姑娘的脚与仙女送的水晶鞋有着相同的尺寸后激动地无以复加。“我能请您跳支舞吗，在王国都城的王宫里？”王子掀开了身后一辆南瓜车的车帘。

灰姑娘转身跑开了。

“他怎么还不回来？”姑娘问身边的猫，柴郡猫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笑脸。

很多年过去了，少年依然没有归来。能够打败爱情的，只有死亡和时间了吧。已经成为老姑娘的灰姑娘想起了湖底的那枚订婚戒指，喃喃自语。可是后来她又一次看到了那枚戒指，在湖边路过的一个只会发出“咕噜”、“咕噜”声音的怪物手指上。那天她抱着柴郡猫在湖边从早上坐到深夜。满天繁星下灰姑娘流出了眼泪，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柴郡猫依然在笑着，而那个人，或许正在归来的路上，也或许已经死了，或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也或许明天就会出现。

很久很久以后，久到围了一湖的玫瑰林凋谢成枯枝，久到仿佛一生就这么过去时，已经成为老太婆的灰姑娘，在湖边的淤泥里，找到了当初他们乘坐的诺亚方舟。

灰姑娘在星光下修补了方舟。她认准了那座高耸入云的山峰的方向，要从广阔无边的天鹅湖上划过去。她收拾了简单的包裹。包裹最里层，是一小截熄灭的火柴。

再见了，我的世界。她想。

经过了这么多年，湖里那只鸭子依然是当初的样子。将要启程的灰姑娘坐在方舟的甲板上，看它游啊游啊，游上了岸。在她启程的那一刻，岸上的小鸭子生出洁白的翅膀，在五彩斑斓的炫光中化为了一只白天鹅。

渐行渐远的灰姑娘看着白天鹅生下一个黯淡无光的蛋，然后从湖底打捞出一块块浓郁的巧克力修补着自己的房屋，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灰姑娘划着方舟，默想着自己曾经走过的水路。湖面风平浪静，当初的行程，此去经年，不留丝毫痕迹。

茫茫湖面，惟一人，一猫，一方舟。灰姑娘突然觉得很寂寥，仿佛天上的星星全都失去了光彩，而脚下的湖水，冷得像冰姑娘的一个吻。浮在空气里的柴郡猫扯出大大的笑脸，然而这并没有什么卵用。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风中悄然飘起诱惑而哀伤的歌声。尽管柴郡猫拼命挥手，灰姑娘不知不觉中已经偏离了行程的方向。

当灰姑娘踏足于坚实的土地时，她才恍然大悟自己居然来到了神话中禁忌的魔女岛。她寻遍岛屿不见那个传说中拥有致命诱惑歌声的海妖。只在岛中央的山坡上，发现了一具白骨。白骨手中是一小截熄灭的火柴，在她想要触碰时化为了飞灰。她想要呼喊，却说不出连贯的语言，湖中漂浮起凄凉的旋律，她忍不住放声高歌。

她眼看着柴郡猫在歌声中跳进湖水游向对面。现在岛上只剩她孤身一人。她心中的凄凉化为源源不断的歌声，在无尽岁月里扩散得很远，很远。

寒来暑往，春去秋来，天知道多少年过去了，湖面濛濛的雾气中漂来一艘小小的方舟。

窗框做的桅杆上一只水蛇捆了一个满怀希冀的小女孩，她的眼睛清澈而明亮，脸上是无惧无畏的笑容。

灰姑娘握着手中的火柴，想要呼喊着提醒女孩什么，但想到她的耳朵一定堵了蜡，只好沉默下来。

你一定要开心啊，这是最好的时代，因为有你最美的年华。

她双手合十默默祝愿。眼前闪过一张青涩而温柔的少年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