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千人马紧密而有秩地簇拥着婚辇华盖徐徐行来,如一条长龙,盘桓游移在蜿蜒纵横的宫巷间,直向着宽宏高耸的凌云宫门缓慢匍匐而去。
抬辇的司官个个训练有素,辇内无多颠簸。平稳前行着,唯听得窗外呼呼咆哮的风声和隐隐约约中莎莎飒飒的落雪轻轻敲击着车绫。
经了精细修剪磨光的修长指甲稍稍触碰辇壁的绛红窗纱,她迟疑了下,恍惚片刻,纤纤玉指轻轻拨开一个细小的缝隙,她徐徐探目朝窗外望去,纷纷细雪却已在不知不觉中飘入了几粒。
她望见车辇平稳移出宫门,望见平日从无下跪的一众侍卫将军见到圣女婚驾齐齐跪地颔首,望见自己正在穿过那如此陌生又熟悉着的、那在一个时辰前还在阻隔着自己和他的幽长深邃的门拱........她望见他.........
一个人,一匹马,一支簪,一张斗篷。
她就这么望着他,说不出一句话,眼中却忽而酸涩。
她想望见他的眼神,他却伏地颔首。
她想看看他的面颜,想知道他如何想........即使是责备、怨怼……也便认了。
........总好过口中安慰着没事却未曾在乎,总好过低垂着头颅甘愿臣服,却瞬间仿如形同陌路。
他是堂堂太子殿下!何曾跪过?
如今这一跪究竟是什么!?
是他真正认命了吗?还是他尊重自己的选择?
是他真诚的祝福吗?还是他本也满意这样的结果?
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怀着多少情,又有多少责!?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并非不顾以往断然抛弃了情、而是权衡之下无奈选择了责!?凭心而言........自己是愿跟他走的!真的愿的!一直都愿的!!!
他始终没有抬头,亦始终没有起身,直到他的身影淡出视线,徐徐模糊在茫茫白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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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中半噙着泪,她望着身后渐行渐远的巍峨城墙,恍惚半刻。
.......彼时如此希冀着脱离宫帏,今时今刻却如此轻而易举地出来了。
只是与料想的结果,却是南辕北辙了。
如今,究竟不知是因父皇助推了一掌,还是大哥退让了一丈,还是天下人对圣女和战神的尊崇敬仰........自己竟阴差阳错地认了命........阴差阳错地甘愿被抬去将军府?!
她不禁有些担心,自己本安排好出宫的,秦陌寒也是知晓的,而此番自己闹了这出也定是他始料未及的。她知道,他在躲自己。他打心底里不欢迎自己可想而知,可自己此去的目的会不会没几天也在他锐利的鹰眸下暴露无遗?他会不会又刷一些鬼把戏在新婚之夜给自己闹难堪?甚至过了今晚都无人愿称自己为将军夫人........自己在将军府的地位又何以树立?而这新婚之夜,自己又如何能留得住他而不受侵犯?.........
一时间,无数的疑问交织在脑中。毕竟从前,自己从未想过也没有胆量去挑战将军夫人这个角色,甚至都没考虑过!忽而间已上了婚辇,忽而间已被抬出了宫殿,而且应已离他不远........
她一时脑中懵作一片,全然乱了方寸,莫名其妙地暗自盘算着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她甚至想到,他若一改从前态度热情相迎,自己又将如何处之?他若真正番悟过来,决心不再躲避,利用自己来成就他“兴天下”的伟业,自己又将如何选择?他若本不尊于大哥,日后二人发生分歧,自己又将如何?无论时间长短,自己的目的终将被识破,而在那之后,他又会待之如何?.........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全然无知的情况下触犯了他的利益,会不会在不知什么时间已经毫无预兆地头点地,不知..........
在他身边,有太多的未知,也有太多不确定的结局。
何必多想呢?
且似他一样,走一步看一步罢!
望着窗外愈来愈大愈来愈密的纷纷飞雪,她有一瞬恍惚........不知他今日穿玄色还是穿红?不知潜心之下,是否有那么一丝一毫的希冀?
……不知是否莫名希冀着他揭开赤莎盖头的刹那流露出那么一丝一毫的惊喜……不知是否自己年轻懵懂的内心深处尚憧憬着初婚的美好和梦幻.......不知他能否不加排斥地与自己安度一晚,至少让自己度过值得留恋的一晚大婚初夜.......至少不要悔不当初........
不知为何,她莫名感觉到........他心里有她!
说不清是何种感情,却始终在意着、默默关怀着.........
和他在一起,不似与大哥那般深沉,有时却似轻松到孑然一身。他在乎,却不约束;他关怀,却放任自流.......有时能够心有灵犀似多年未见的挚友,有时却利如石刺,扎在身上剜心地疼........
这是一个永远看不懂的人,正因为永远看不懂,才更有了永远探索的价值和余地……也正因为看不懂,才有了自己与他之间不近不远而恰如其分的距离——这个距离让他在自己心中留有一份神秘,也让自己既不至于触碰他的底线,又不至形同陌路般的远,它让自己能够与他在无关利益之时想安静好,在面临危机时共同作战.......
冥冥中,她有一丝明知不该有的希冀——希冀自己不要穷尽一生去探索他的秘密,而是去穷尽一生与他相处、与他共度........相遇相知.........
外面寒风冷得刺骨,她不知何时已轻轻掩了帘,悄然飞入的几片飘雪却已然浸湿了乌发。
她垂下眼帘,怔怔望着镶锦的春宫履尖发呆,正值情窦初开的懵懂年纪,似无数少女一般,她冥冥中不着边际地肆意幻想着婚夜的情形,幻想着姻缘的曼妙.........甚至幻想着白头偕老........
她的心不禁砰砰的跳,有些紧张,又有些莫名的欣喜,还有些与生俱来的羞涩........虽不尽然知晓夫妻之间在新婚夜要做什么——无了母后,这些事便无人和她讲过——但她知道,他不会像在妓楼中逼迫自己的男人那般粗鲁无理,却也不会像初来军营那晚拂袖而去,在自己手上留下斑斑血迹.......
或许,他会很温柔,待自己很温柔.......
温柔,一向是他的本性.........
她莫名信着。
毕竟,自己和他,有过那样的默契........那是超脱语言的默契,是用心灵沟通感知的挚谊......
——她记得那个杳无人迹的荒林,自己莫名地被什么牵了心想要救他时微妙的动容;她记得自己与他在深林中力战群锋的劫后相拥;她记得那个隗北隅的孤夜,自己一时冲动入了孤林,又孤身一人寻到的那份温暖;也记得那夜的帐中,简短却纠葛不清的缠绵…………她相信,他虽不值得托付钟情,却值得信赖终生。
既已如此,便尽力罢。
——尽自己所能,做他的挚友,做他的至亲.......甚至.......
挚爱?
嘴角悄然勾起一弯醉人的弧度,在轿辇红绸映衬的清冷月光照射下,散发着幽幽魅幻的光彩,灵动而甜美,勾心而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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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觉辇停。方才尽胡乱想着,竟不觉已然到了,她又不觉紧张起来,心跳也莫名快了几分。
若离悄然掀开帘向外望,周遭环境竟如此陌生。
辇旁的随侍麽麽见她探目,匆忙以双手掩了缝隙,恳切地侧首避目道:“圣女主子!自出了宫,到落盖前,可须避讳给外人瞧的!”
无了它法,她只得乖乖坐回正中,精心理了理衣角头饰,摘了旁边壁上挂的红箩锦绣盖头,小心翼翼地遮了面。
说到底,自己都有些不相信了........
既嫁的是他,又是怀抱目的而来的,却为何........
为何冥冥中........如此认真、如此精心、如此安心、又如此享受着这场婚礼?
“请——!落——!”
她听到外面大监仁立的呼声。众人接连三声齐呼,声势之大浩浩荡荡,足足传了几里远。
绛红色的锦盖下,如烈焰般的红唇莞尔勾起一丝神秘的弧度,朱瓣轻启,袅袅之音飘飘似幻,沁人心脾:
“落。”
随着十二人抬的婚辇平稳落地,她的心跳愈加地繁乱不安。
一切就绪,她听到外面大监再一次豪壮的起呼声:
“请——!堕——!”
众人齐呼三声,声势浩荡,气吞山河。
朱唇轻启,皓齿依稀,她深吸一口气又徐徐吐出,平复着恍惚不安的心绪。
不知是怎么了,心跳出奇的快……每次见他都是如此慌张,甚至无所遁形……
甚至这次......还要更紧张一些:
正如徐睿所说的,他不敢娶自己。
他是避着自己的,而今自己未告知任何人,擅作主张地回来了,无疑是在叛逆!是在向他施压!是在威胁他勿要觊觎皇位……心跳莫名又加快了几分。
她掀开绛色的帘帐,拖着长长的婚摆走出去。立于轿辇铉台之上,她看到那如此熟悉着的万众伏地叩首的场面,而巍峨耸立在冉冉白雪中的,只有参天的华盖和身后彩饰罗华而不失庄严的赤缎宏阔轿辇。
这场景仿如一个时辰前的情景重现,却又仿佛前世,隔了万丈之远……只是换了个视角,换了个身份......却又不禁恍然想起她,不知内心又多了几许歉几许悔........
其余的,便什么都看不见了。绛红盖头遮挡了大多的视野,低垂着眼帘仅可见的,便只有四处伏地恭候的仆人和脚下饰着彩缎的木阶。
拖着绵长的赤锦娟摆,若离由麽麽搀扶着徒步行进将军府,升至正堂。
一路上,那盖头下面随轻盈的步伐荡漾着的流苏间透出的园林景致如此陌生着........但不容否认,这确是一处好风景!
远远的,她站定。手中被轻轻附上一道一丈多长的红绸,那边缘沾了甜酒酿,还依稀散发着醇美甘甜的酒香。
她知道,这绵绵绛色绸缎的另一端,在他手中。
她的目光透过盖头上半透明的红绸纱缎望向那端,只依稀一个人影,披玄衣,着玄冠,依旧是他素日庄严肃穆的装扮........只手中轻轻握着赤染绸缎。
不知内心是怎样的异动,有一丝紧张,又有一丝娇羞,有一丝迟疑,又有一丝企盼。
手中锦缎的中间此时正松松垮垮地搭在三五个礼官手中。依礼节,待一刻女官颂词完毕之后,彩缎不可落地,否则象征非吉。
若离思着,自己与秦陌寒这场阴差阳错的莫名姻缘,且是谁先主动拉紧,便是谁先认了输.........但依他淡然冷漠的性格,定不会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在乎和示弱,她更不相信他会主动度绸,将自己一步步牵过去!——更何况,在他心中,这盖头下的,恐怕到现在都以为是楚樱!
不知觉想着,仕女已颂辞毕,在五人同时落臂的一霎那,果不其然,他仍低垂着手臂丝毫未用力,眼看着悠长的红绸在纷纷白雪中飘然而落,她顿时管不了许多!立时轻度着纤纤玉手,沿着绛红色的“姻缘锦”,一步步向着他徐徐翩翩而去!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身为圣女,竟然能够原谅他故意当众给自己难堪,竟然在众人面前出着洋相,委曲求全地维系着这场姻缘礼节的完整圆满?!
他亦太过分了些!这种事岂有新妇主动的?普通人家尚且不容如此混闹,何况自己还是圣女?!毕竟除了少数几人,众人皆知道这其中已是圣女本尊了........无论现下他心中如何想,这下的终究竟是自己的脸.........
她的敏锐让她瞬间感觉到他出于惊异抬眼向自己射出尖锐的目光,她感觉到身旁女俾们窃窃私语地悄声娇笑,顿觉颜面尽失,无所遁形。
不过所幸自己心中知道,此番他有意落了颜面的是楚樱,而非针对自己。只希望当他发现是自己后,会稍稍照顾些颜面,而非计求许多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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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轻轻换着手度着红绸,脚下的步伐始终未停。红绸平稳地悬于半空,在她莎莎的踱步声中渐渐变短、变直........
他始终未用力,那种漠然像是一种威胁、又似一种鄙视,似一种警告、又似一种居高临下的威严........
.....她不禁怀疑,若一切顺遂,自己当初决定将楚樱嫁来到底是对是错.......甚至有一刻,她真正庆幸!..........庆幸现在经历这一切的,不是楚樱。
正如斯琪萨所说,她、她、她们——与自己不同。自己并非怀揣深情而来,有些东西自可以当作过眼云烟不再计较,甚至这整个婚仪对自己而言都无足轻重,这只是自己借以成为将军夫人的筹码和必经的规程,甚至说不定在什么时候便尽数忘却了........但她们不同。她们有所愿、有所盼、有所希冀,亦有所在意、有所牵绊。她们会为他的鄙夷而神伤,会为他的漠视而失落........
若离有时庆幸自己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独立感,这份感觉让自己有安全感,但有时却好孤独……却似乎少了什么、本该有却一直得不到的什么.........
渐渐近了,透过半透明的红绡纱,她依稀望见他的面颜,左脸带着半张满是交错划痕的沉金假面——正是自己送他的假面!——虽知他如今委身迎的是楚樱,若离心中还是隐隐泛起一丝说不清的波澜。
依着礼仪,她一直移步至他面前,手中的红绸也只剩了一掌长短,她却始终低垂着头蒙着红纱再未瞧他一眼,也未留机会再让他瞧自己一眼。
不知为何,身临这一染绛红,竟有些娇羞。
不知为何,预设的理智在这一刻全都抛到脑后。
不知为何,却有些心动,
有些为反悔回来而庆幸........
这场婚仪,或许已然在不经意间悄悄超出了自己之前所认为的原有意义,或许自己的心理太过软弱,已经在不知什么时候认真起来,已经在不经意间足足骗了自己!
也或许,本就是这种心理在隐隐作怪!本就是它每次都能原谅他的可憎!本就是它在让自己莫名希冀着什么,从而在最后决定之时隐隐作祟、成功地弃了大好的前程弃了大哥骗着自己回来!又在冥冥中牵着自己走上了原本的轨迹........
正想着,忽觉手中红绸那端的力道向旁侧牵过去。正恍惚,她未站稳,正欲向前扑倒下去,他顿时扼住了她的小臂,待她站稳他便收了手,微微侧目颔首致意。
幸而她的动作亦不大,未引过多注意,可这仿如昨日重现的轻微举动和寒夜掌心的温度却似刻印在手臂,渐渐流入心田,唤起了那日在军营中的记忆。
他正欲再次抬步,依着礼仪以手中红锦将她牵入正堂,见她隔着半透明的头纱抬眸望他,虽看不甚清,却只见赤焰般的飘渺摇曳着的彩寰后面,那清丽脱俗的五官依稀涟涟........但唯一清晰的,是那放着异彩的瞳——那此时充满热诚和企盼又充满犹疑和不安........
忽然,他放下绫缎覆上了她的手!随着那缎角飘飞落地,她错愕地感受着顿时裹覆整个手掌的暖意向全身袭来!
一时间,众人一片轻悄哗然。
一时间,仿如麻痹了一般,任由他牵着迈进正堂.......一时间,脑中突然无了一切办法,只能听之任之.........内心顿时充满了异样的幸福和感动,不知他为何会突然如此热情,但自己对这种热情却没有任何招架之力……也或许,自己还没习惯、甚至还没体会过招架他的善意、他的柔情、他的深情.........
脸上烧的滚烫,脑中顿时放空,无了一切杂念,她顾不得多想这份恩典到底是为自己还是为楚樱,也顾不得犹豫什么嫉妒什么迟疑什么,只静静地感受着他残余着战争老茧的手中传来的坚硬而不失呵护的力道........那紧紧裹覆的温暖很沉稳,令人心安........
那仿佛在言:
——此生,
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