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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你)妈很像。她听到类似的话会不爽。
阳台的绿植该浇水了。天气逐渐热起来,北方天气干燥,应该更勤浇水才是。
从她小学三年级一直到上大学,她家一直住在机关家属院里。妈妈一直养花,是小院里养得最好的。夹竹桃、倒挂金钟、剑兰、文竹、君子兰……每天傍晚,太阳落下之后,妈妈都要给花儿们浇水。盆里的水充分渗透,多余的水分从花盆底部流出,渗到土地里。天色更加幽暗的时候,门廊下的灯会打开,妈妈指挥她们姐妹将那些大大小小的花盆抬进家里,放在走廊上。最大的那盆夹竹桃一般由父亲来搬,如果父亲没在家,就由母亲和姐姐抬回家去。小妹搬最小的一盆。每天早晨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走廊的花儿们都搬到屋外。从未间断。
你的花儿养得真好!路过的邻居对妈妈这么说,女儿们养得也真好!
妈妈听到这样的话,笑意盈盈。你家的林林多懂事啊!妈妈总是回赠赞美,语气真诚又喜悦。母亲对外人总是充满爱意,声音伴着糖。可在家里,不总是这样。尤其是面对她的时候,尤其是在她青春期的时候,妈妈的声音尖利得像把刀子,悬在她的头脑上方。
阳台上的绿植都是好养的,较长时间不浇水也能活着。
她从落地窗下面的一排装满水的大瓶里取了最外面那一瓶依次给紫兰虎皮兰芦荟长寿花浇水,用完一瓶就再取一瓶。
她心里一直惦记着放在阳台东侧桌上的那盆花。她把这盆花放在桌子上,在阳台封闭玻璃窗的东南交界处,这里空间大,早晨的第一缕阳光会照到它,太阳落下之前最后的夕照也会眷顾它。所以,它长得很恣意,边缘带着钝刺的微微卷曲的长而厚的叶片朝着有阳光的方向伸展。
为什么要给这盆并不那么美丽的盆栽这么高规格的待遇呢?
母亲拿给她这盆花的时候,身体每况愈下。她心里总觉得这盆花跟母亲有某种关联;又像她跟原生家庭之间的关系,太靠近会刺伤,又无法不惦记。
这盆绿植生命力旺盛,她一直不知道叫什么名。刚问了度娘,叫洋芦荟。每年早春它都会伸出长长的枝条,开出一串素淡的花。花开的时候也是静悄悄的。有时候看它一眼,花还没有开,再次注意到的时候,一个个小灯笼已经枯萎了。但她心里是欢喜的——原来它已经悄悄地开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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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从外表来看,母亲一点都不出众,个头矮小,五官没有一样称得上美丽,但她的眼睛非常亮,眼神中有能量,无论谁跟她对视一眼,都无法忽略,有意识地忽略也不行。如果她再笑起来,笑容和笑声产生的感染力更是不可估量。不然,父亲,谁见都会夸“是美男子〞的高大俊朗男士,当初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将母亲追到手呢?婚后,一切方针大计全听母亲的。母亲制定计划,父亲是完美执行人。
即使她对母亲有诸多不满,但如果退出母女关系来审视这个女性,也不得不由衷地佩服和敬重。家境贫寒的母亲年少时执拗地要求上学,她找到有分量的说客,一个是外公的挚友,一个是小学校长……外公说了狠话——哪怕砸锅卖铁也要供捧(母亲的小名)上学!母亲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已经十二岁了,后来连跳三级。中学在五十里外的县城,那时候学校条件十分简陋,每周一要从家里背着一周的粮食翻山越岭走路到学校。吃的菜,有清水煮白菜就算很好!周末再走路回家……这样的艰辛,许多男生都难以坚持,选择放弃。在那个小镇,读完高中的只有四人,母亲是唯一的女生。后来母亲考上了大学,当时正值三年自然灾害,有教师因为抢一个油饼而被判刑入狱……作为团支书的母亲,经常将不多的口粮省下来接济饭量大的男同学……后来,母亲被诊断为风湿性心脏病,得这个病的主要原因是营养不良。
她曾经多次看过母亲大学时期的照片,个人照,闺蜜照,班干部照,集体照……从未见过任何一张照片有一丝凄然之色。每张照片中的母亲都面带微笑,眼中光彩熠熠。
母亲的心脏病无法根治,医生曾跟母亲说,你将来最好不要生育……然而,母亲生了四个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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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直起身,走到桌旁给洋芦荟浇水,心头有隐隐的忧虑,还有一种莫名的逃避心理。没浇多少,估模没有一百毫升,水就溢到桌面上了。她很懊恼。好几个月前,有一次她想在桌面移动一下这盆花,她手握住花盆的上沿,花盆没有移动,她的手里,多了一块半圆形的紫色塑料。后来每次都凑合着给这盆花浇水,搞得满桌子都是水。应该为它做些什么……但也就是一闪念,她又去忙别的了。在今年二三月份的时候,仍然有枝条伸出,仍然在顶端结了一个塔形花蕾,过了些时日——也不知道几日,再看时,花蕾已变成一朵花,由一个个白色的细小灯笼组成。现在,那顶端开花的枝条已经枯萎了。
她不甘心,又往豁口已经露出泥土的花盆里浇了一些水,桌子上有更多的水溢出。看来,花盆里早就贮不下任何水了。她第一次仔细查看了整个花盆,不光花盆上沿有个大缺口,花盆周身已经布满裂纹。那些叶片有的已经干枯,有的正在泛黄,只有顶端伸向窗户的一簇还是绿绿的,呈现出一种倔强。任何植物最终都是靠根活着的,看来这盆绿植要不行了。
两年前的某个凌晨,母亲突发脑梗。因为抢救及时,捡回一条命。但母亲的神智越来越不清醒,常说一些奇怪的话。有一阵在吃饭的时候,母亲经常把米饭粒分在不同的餐巾纸上,说,这里有好多人,都等着吃饭呢,我要给他们弄饭!让人不明所以。保姆说,听着怪瘆人的!
后来,母亲几乎不认识人了……又住了一次院,出院后,大部分时间都要卧床或者靠在沙发上坐着。现在的母亲,已经不能正常进食,只能靠鼻饲。小便只能通过导尿管流到尿袋里。
其实在九年前,母亲就已经做好了离世的准备。当时,母亲的心脏病越来越严重,除了以前经常心动过速的毛病,还经常心动过缓。医生说这样很危险,可能会在睡梦中忽然就走了,必须尽快做手术,植入芯片。母亲一直拒绝做手术,哪怕是微创手术也不行。
那次她去看望母亲的时候,母亲悄悄拉她进卧室,取出一个精致的盒子给她:枫,这个你留个念想……母亲打开盒子给她展示:一条金项链,一条金手链,这都是你爸爸给我买的……我给她们三个也都留了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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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台上的绿植大部分都是妈妈赠送的,紫兰、虎皮兰、芦荟……只有长寿花,是她培育的。从一小枝,到枝叶繁茂并开出花来,她曾分出一枝裁在好看的陶瓷花盆里送给母亲。长寿花的寓意好。母亲将她送过去的一枝,养得非常丰盛,叶片更大更肥厚,红花更灿烂。母亲又培育了许多盆,送给姐姐和妹妹,又送回她一盆,她说家里还有很多,但母亲很执拗,她不拿都不行。母亲一向都是这样,送什么东西,四个女儿必须人人有份,哪怕是看起来最不起眼的东西。
曾经在很长时间,她觉得母亲不爱她。
一岁半的时候她被送到外公外婆家,妈妈只带着姐姐在她两岁的时候去看过她一次,在后来的七年半时间里,她无论多想念妈妈,也始终见不到她。想妈妈的时候,她看着贴在墙上的妈妈的相片,觉得妈妈是世上最美的人。她盼望着能回到爸妈的身边,还可以同姐姐和妹妹一起玩耍。
九岁半的时候妈妈来接她了。她望着眼前的妈妈,怎么不太像照片上的妈妈?不如照片上的妈妈亲。一开始她叫不出妈妈这两个字。
坐火车经过了两千多里,回到父母身边,来到姐妹们中间。最开始,父母对她表现出尽可能的温和耐心,自豪地将她介绍给同事和朋友们,她收获很多笑脸和夸奖。后来,渐渐地……
物质上都是公平的。过年时的新衣裳,她也有。零花钱,每人都一样。吃苹果时每人一个。
她到来没多少时日,姐姐领着妹妹像是喊口号也像是在唱歌:你不是我们家的人……你回XX(外公外婆所在地)去……她们排成一队在里屋门外一遍一遍地唱,她一个人坐在里屋的床上,穿着土气的棉袄棉裤。她的脑袋是懵的,呆呆地说不出一句话。为什么会这样?她在外婆家的时候,所有人都喜欢她,父母写来的信里,也总是表达对她的惦念,为她在学校的成绩和荣誉感到骄傲。
她看到那个小小的她,不知所措,什么都说不出。然而,绝对没有流眼泪。不生气吗?怎么可能?找不到出口的怒气被压抑进内心,渐渐发酵。
她变得爱生气。她越生气,姐姐和妹妹们就越开心。小妹还经常去母亲那儿告她的状,母亲数落她时,小妹就在母亲看不见的地方冲她做鬼脸。她为自已辩解,母亲则暴怒——就你会顶嘴!她的不服写在脸上……母亲对她愈发嫌弃。所幸她学业好,母亲盼着她成为姐妹中的第一个大学生,大院里的第一个大学生,那时刻,母亲扬眉吐气,喜笑颜开。
有一次小妹挑衅她,激怒她之后,玩耍的时候把小手弄得很脏。母亲让她给小妹洗手,自己站在后面看着。她压抑不住愤怒,将小妹的手放在脸盆里,洗的动作有点粗鲁,脸上的神情在母亲眼里一定不可爱,不,不是不可爱,应该是让人生厌,因为她正气鼓鼓的。母亲说了一句让她难以忘怀的话:你怎么这么没良心?养条狗还会摇摇尾巴!
她认为母亲不爱她的念头就是那时候种下的。小妹是母亲的心头肉。而大妹比她更爱生气,大妹生气的样子,在父母嘴里是那么可爱。他们多次眼中含着慈爱的光,以宠溺的语气描述大妹的执拗脾气:杏站在那里能气半天,抱她到别处,她会再站回原来的地方,不说话,咕嘟个嘴,谁都不理,继续生气;给杏把手洗干净,她会把手放在地上来回摩擦,弄得脏脏的,倔着头,继续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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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母亲像是交代身后事,她强忍着——不能在母亲面前流下泪来。母亲的表情是那么的云淡风轻。
母亲在她的坚持和姐妹们的助力下,终于接受了微创手术,在心脏植入了芯片。经过了最初的一段适应调试期,母亲的情况逐渐平稳。这样差不多过了六年,直到两年前的那次脑梗……
她现在必须要将这洋芦荟换到新的花盆里,希望它还能够焕发生机。她瞥了一眼买了很久的一个陶瓷花盆。她将空盆里的落叶倒入垃圾桶,将盆拿到桌上。将这颗嚣张的植物从原来的盆里拖出来可能有点费劲吧?她在下决心……她一直都是一个怕麻烦的人,尤其是她觉得无关紧要的事上……边缘还有刺,虽然不是针状刺,但划破皮肤还是很疼的。她试着去掰了一下塑料花盆的边缘,没想到那些塑料一掰就能掰下来一块,没有她预期中那么难。不多时,跟这棵洋芦荟相关的所有都裸露了出来。她发现,根系已经遍布那坨黑色的梯形圆柱体的四周。她将这颗洋芦荟以及它圆柱体的根系全部放入陶瓷盆中,盆边还有很大的空隙,她从一个充满土的大花盆里一把把地抓出土来,将陶瓷盆周边的空隙填满。她忘了带塑胶手套,怕耽误时间似的……满手都是土,指甲缝里都是黑泥,指甲盖上,从覆盖着棕黑色的细土中,挤出玫红色的光。
大概从她给小妹洗手那次开始,母亲真的觉得她不大善良吧。以至于母亲会在十二年后说过一句话:原来枫这么善良!
那时已经大学毕业,还没去单位报到。有一天,只有她和母亲在家。忽然房间开始剧烈摇晃,她在离洗手间比较近的小房间,母亲在大房间缝被子,她将洗手间的门打开,向大屋喊道:妈,地震了!!母亲不知所措,反应不过来,她跑去大屋将走不稳的母亲扶到洗手间。母亲靠在洗手间的一角,惊魂未定,面色苍白……母亲后来说:在那种情况下,还能想到我……
对她来说,那是最自然的反应。她回到父母身边以后,有一天,天已经很黑了,父母都没有下班回家。她坐在门口的小凳上,望着夜空,想着父母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发生了不好的事情,再也回不来了……各种可怕的令人难过的情景在小脑袋瓜里闪回,可怕的想象让她泪流满面……当时,姐姐和妹妹正在屋里疯玩,笑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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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家里的地位改观,是因为她谈了恋爱,男朋友是父母心仪的准女婿。后来,她想分手的时候,男友与父母关起门来密谋,之后,母亲对她说:如果你非要分手,我们跟你断绝一切关系!我们会认他(男友)做儿子。
母亲爱她吗?
后来,她结婚后,因为受丈夫宠爱,母亲反应很奇怪。某个春节,大家打麻将助兴。有一盘她胡了,是小妹点的炮。她欢呼起来。母亲忽然发怒,将手里的麻将摔向她,说:别觉得你了不起!仇恨得冒火的眼神盯视着她。她丈夫在一边都惊呆了。
泉对你好,是因为我们对他够好。我们对待他像对待亲儿子一样!母亲不止一次地这样对她说。
再后来,父母和所有的姐妹都聚集到她所在的城市。这也是母亲当初的愿望。后来,她才越来越意识到,对她来说这就是个噩梦。之前的那些年跟父母姐妹相距比较遥远,每次的短暂见面都是快乐的亲密的。这些距离消失了之后,在大家庭里,在相聚一堂的时候,她感觉气场不对,她又成了那个被排挤的人,她们三个裹挟着父母是一伙的,她好像是外人。跟小时候一样。有时候她们三个有说有笑,她走过去,谈话突然停止,有的冷漠,有的尴尬,有的顾左右而言他……
她们甚至争取她的丈夫跟她们一伙。有一次她跟丈夫斗气,这位男士气急败坏口不择言,他说,你知道你大姐怎么说你的?大姐说,我要是你,我就不要她……
那你可以听大姐的话!她淡定回敬。那位男士立刻默不做声。
在枫跟丈夫感情出现危机的时候,的确跟棉倾诉过烦恼。那时,棉的事业虽蒸蒸日上,但没有到顶峰;全家也还没都聚到这个城市。彼时,枫刚刚辞职下海不久,事业起伏曲折,并非一帆风顺。棉对枫说: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你别怕!温柔又诚恳。她感受到来自姐姐的温暖情意。
枫没想到棉会对她丈夫说出那样的话,但她并不为此生气,心里反而有一种怜悯,同时,也为棉感到羞耻,毕竟棉是她的亲姐姐。小时候大院里有一位枫喜欢的大男孩,看到他经过窗前的时候,枫就唱起歌来,枫一唱歌,棉也开始唱。枫暗自恼火,她特别担心那个男孩会以为棉的歌声出自她口。
如果她丈夫真的喜欢棉的话,她一定会成全。棉的孩子在小时候不止一次地说过——我要有一个像二姨父那样的爸爸就好了。这位男士喜欢谁她都会成全的。
是的,她不循规蹈矩,她辞了体制内的工作……她受到众多异性的喜欢……她曾将一些感情上的苦恼向姐妹倾吐……后来都成为编排她取笑她的段子。她跟她们说的真心话,最后都成了她们手中的暗器。有一次母亲对她说,姐妹四个中,你跟你爸长得最像……我从来不跟男的乱来……我不像你……
她颇为诧异,这是从何说起呢?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我是我爸的孩子。她说。
那你大姐说,你觉得你不是你爸亲生的……
她想起,很久以前,因为对父亲太宠爱大妹不满,在大姐面前随口抱怨了一句——好像我不是他(父亲)亲生的……这只是一句玩笑话,可经过转口之后,竟会产生这么大的波涛!怪不得父亲对她态度一直怪怪的。
母亲似乎话里有话,她会跟男的乱来?她的确曾经爱过丈夫以外的男士,但并没有出格的行为。因为她有品格洁癖,对方也有品格洁癖。没有品格洁癖的人,她也不会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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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家车限购后,为了给小妹夫妇争取买车资格,母亲要求她去学开车拿驾照。这次学车考驾照过程,是让她最有挫败感的人生经历,科目二考了四次,前三次,每次她信心满满,每次在第一个项目都莫名其妙地急刹车,都是同一个考官。她隐约觉得她的教练——一个年近五十的离婚女人与考官有勾结……可明明学车之前收到了警示条——不允许以任何形式贿赂教练和考官。后来在好心人提示下她去找了驾校校长,请求他在考前去考试场观看她走各个项目的状况……请另外的陪练……第四次考试换了考官,异常顺利地通过了。当她事后说起这些曲折的时候,姐姐和大妹表示,谁让你听不懂教练的暗示……而小妹则一副——又不是我让你学的——十分心安理得。
小妹只要在母亲跟前诉苦,什么都能遂了心意,无辜可怜的样子让人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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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注视着洋芦荟那布满钝刺的长叶片。的确曾被这刺划伤,有一次在黑暗中,她伸手想去摸一摸花盆里的土,是干的还是湿的……但这叶子是故意的吗?
大姐棉在家里劳苦功高。初中毕业听从父母安排上了中专,母亲觉得以棉的成绩上高中考大学,风险比较大。棉毕业回到小城,不仅给家里的经济带来很大改观,还为父母分担家务。父母也没忘了棉的功劳,想方设法将棉调到省委机关工作。棉自己也很努力,下功夫拿到了注册会计师的证书。那时候棉已经结婚生子,母亲完全承担了棉的孩子的一切,让棉有时间有精力去打拼。棉在一次开会时认识了关键人物,抓住了好的机遇,离开省委,借着好形势努力……成为了一位当地颇为知名的女企业家。
棉的事业很成功,感情生活就没那么如意。当枫在大学找了男友,母亲觉得棉找对象的事情已经迫在眉睫了,母亲和姐姐先后看上了几个男孩子,让亲友去探口风,男方总是说:是哪一个?如果是妹妹(枫)的话就可以。
当然也有不少人追求棉,但棉看不上他们。差不多在枫毕业一年之后,棉跟一位医务工作者达到了较亲密的程度。半年之后,棉和枫共同举办了婚礼。婚后一年,棉的孩子出生,在月子期间,棉就被丈夫气哭了,动过离婚的念头。棉的丈夫说话做事不顾棉的感受,同时,他觉得自己没有枫的丈夫受岳母待见,心里不平衡,时不时将这种情绪发泄给棉。而棉认为自己婚姻有问题,都是因为双方婚前交往时间太短,是母亲为了让枫的婚礼如期举行,催促自己赶紧找到对象。
可母亲认为,如果枫先结了婚,作为姐姐的棉还没结婚,舆论的压力会让棉更加难以承受。
棉的心里长期挤压了一种情绪,那就是——我是因为你(枫)婚姻才不幸福的。而棉的这种情绪,枫很久之后才明白。棉一直认为,母亲为了枫的好姻缘牺牲了自己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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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姊妹都汇聚在枫所在城市几年之后,在每每大家庭聚会时,枫越来越感受到来自姐妹其他三人甚至包括父母对她的怪异态度,最初,枫都扮演没心没肺的开心果角色,只是为了让大家庭聚会的气氛好一点。她们跟她说话时轻慢的取笑的态度,她装作不在意,但每次聚会结束之后,她都感觉到很虚弱,很消耗,要自我心理建设很久,才能恢复元气。她很不想参加大家庭聚会,但母亲每次都希望一个也不能少。
终于有一天,她决定找棉谈谈。棉除了说出婚姻方面对枫的怨气,还说了小时候的一件事。
妈带我回老家去看你,亲戚给我买了一辆小汽车,你看到了,吵着要,妈就让我把小汽车给了你,你拿在手里,又笑又跳,开心极了……我心里有多难受,你知道吗?
枫的确不知道,她当时两岁,棉当时将近五岁。
枫问棉:我刚从外公外婆那里回到家里的时候,你为什么带着妹妹们唱歌排挤我,还说那些话——我不是这家里的人?
那时候年纪小,觉得你来了之后分走了父母的爱!棉轻描淡写地说,毫无歉意。
那次谈话也并没有真正解决问题。因为棉当时正处于膨胀期,事业正旺着,野心蔓延着,想象自己将会成为上市公司的老总,大约在潜意识里棉认为自己已经是了。而枫当时四面楚歌,为了青春期极度叛逆且有精神疾患倾向的孩子几乎放弃了事业……
你挣那点钱,放弃就放弃了吧。棉说。
枫意识到,大家庭里的气氛,所有人对她的态度,棉起了主导性的作用。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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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将干枯的叶子除去,给陶瓷盆里浇了不少水,充分地渗透在盆中。她在心里默念:那些泛黄的叶片都会变绿的,妈妈的身体状况会好起来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近几年,母亲对她非常信任。可能是她较多时间去看望陪伴她……可能是母亲越来越发现她的善良……也可能是有一次她在忍无可忍的时候,将小时候以及当时内心的真实感受说了出来,而母亲竟然温和地听进去了,真诚地向她道歉,并且试图想要补救,想要在姐妹们那里为她做些什么。
你说,我应该怎么做?母亲问她。她说,什么都不用做。
母亲在这样的高龄,还能自我反省,她很感动,也很钦佩。大姐和两个妹妹说,其实妈妈对你(枫)最好。她听了,又在心里冷笑。
她不想利用母亲的权威来改善她跟姐姐妹妹的关系。其实母亲的权威,早就不似她们姐妹小时候那样。小时候是至高无上的,而现在,母亲说的许多话,大多时候,她们只是表面应付。
当时正做着上市公司大股东美梦的棉怎会为这等小事反省自己。她慷慨激昂,一副锐不可当的气势。棉当时头脑里想的都是自己的资产很快会十倍速甚至百倍速增长的宏伟蓝图。
后来,棉的梦想破碎,一千多万现金付之东流,大妹跟着她投资也损失了近两百万。以前跟棉过从甚密的铁哥们铁闺蜜跟她翻了脸……棉大病了一场。当时枫还不知道真正的病因,只觉得棉没有了以前的那种不可一世,情绪很差,而且,跟枫的丈夫刻意疏离。
棉邀请枫一起去旅游,在旅途中,枫才知道真相,是她万万没想到的。棉平淡又真诚地说,我那时候太膨胀……枫流着泪拥抱了棉。
欲使其灭亡,必先让其疯狂。她记不起来,这句话是不是棉自我调侃时说的。
枫特别担心棉的精神出问题,还好,棉坚韧而强大,这一点,应该是母亲的基因。棉以前的事务所还在正常运行。棉说,失去的那些可能本来就不应该属于我。
枫给棉转了二十万。这二十万本来是几年前母亲要求棉给枫的,是母亲想让枫的丈夫开更好的车而凑的份子。母亲想和父亲坐更好的车参加老友聚会。同时也是因为,母亲也觉得枫的丈夫为大家庭付出得太多,觉得亏欠而想补偿。
棉想拒收这二十万。枫说,你必须收!因为,以前都是妈安排的,不听她的都不行。但是现在,她什么都不知道了……话说得让人悲伤,可事实如此。
自此,枫不再觉得憋屈。棉给妹妹多少,那是她的权利,但自己不可以接受棉的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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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强势了一辈子,小时候一切都要听她的。即使女孩们长大成人各自有了家庭,母亲对她们姐妹的任何事情,都要发表意见甚至横加干涉……
如今母亲静默得如同一尊佛像。即使如此,她仍然觉得母亲身体内蕴含着巨大能量。母亲的影响力就如同那盆洋芦荟,带着刺,却那么蓬勃。
母亲什么话都不能说的时候,一些带着时光印记的影像片段在回放。母亲踩着缝纫机给她们缝制新衣裳;母亲碰到一个老乡,因买到一大盆猪蹄和猪尾巴而欣喜不已……咕嘟咕嘟的大锅里逸出香味……四姐妹在雀跃;母亲搓麻花,母亲炸油饼;母亲在她生日时温柔地问她想要苹果还是鸡蛋;大学每个假期的最后一天,母亲将家里能找到的好吃的都塞到她的行李箱里,用纸将水果一个个包好怕磕碰;当她告诉母亲她找了一个丑八怪当男朋友的时候,母亲说,好,我还以为你谁都看不上呢;在她生完孩子六个月面临上班的时候,母亲决定将孩子带走抚养了九个月,母亲从来都不是怕承担责任的人;母亲让她将孩子接回自己身边,若有所指地说,孩子离开父母太久不好;母亲将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她总是能很快领悟做一件事的最佳方案;母亲七十多岁学习用电脑写作,母亲坚持写诗;……母亲一直乐观面对一切。
在另一个平行时空,她看到了母亲。母亲尚年轻,美丽又温柔,身着水红色的波点连衣裙,站在楼梯上,摆着pose,盈盈笑着。四周鲜花盛放,簇拥着母亲;阳光从玻璃大窗投射进来,将母亲笼罩在一片七彩光晕之中。一切都那么柔和安详宁静。
因为母亲的影响与教育,她们姐妹从来没有因身为女性而自卑。从来没有!她们个个自信又骄傲!无论遇到什么风浪,都不会惧怕。这是她近来才意识到的母亲的最伟大之处。
有一些东西,早已经在她的血液里。有的很好,有的可能没那么好,比如乐观、坚强;比如执拗、倔强;同样的热爱文字;同样的赤诚;还有骨子里的善良……她怎么会不像她呢?
就连给绿植浇水的习惯,都沿袭了母亲的。母亲总觉得自来水浇花不好,所以总是用很多大饮料瓶接了水之后放在阳台上晒着,用晒过的水浇花。似乎没有什么科学道理,但她也不想放弃母亲告诉她的这种方法。
这样,她每次浇花的时候都能想着母亲。
忽然想起又该给阳台的绿植浇水了。她惊喜地发现,那盆洋芦荟的叶片已经重新全都变得翠绿!那么旺盛的蓬勃的生命力!
微信里有新消息。姐妹群里,大姐发了一条消息:妈妈今天认出我了,跟她说话也能点头回应……妈妈的状况在向好!
现在是大姐在当值。四姐妹轮流住在父母家里……父亲已经没有能力处理可能发生的紧急情况,当然不能只依赖保姆。过一个多月,就该她当值了。
现在对待妈妈就应该像对待婴儿一样,她对自己说。在她不到一岁的时候,有一次夜里发高烧,父亲下乡不在家,母亲半夜抱着她走了十几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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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刺,那些曾让她不舒服的地方,也是她跟母亲之间一些特殊的链接,不也很珍贵吗?让她之所以成为她。
“只有流过血的手指,才能弹出最美的绝响。〞
(谨以此文献给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