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个性并非如我们想象的那般密不透风,我们自以为只归我们独有的很多东西其实根本没那么私密。 —阿兰·德波顿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特立独行的,性格更是和他人迥然不同。我淹没在人海里会悲悯世界,拈下一朵花来会担心伤及草木,望见斑斓的蝴蝶会惶恐大洋那边的飓风海啸。 我是孤独的,没人像我一样有着细腻而又复杂的心绪。
于是我为了融入这个现实的社会,我要做出那些违心的举动,伪装成千副面孔:在老师面前表现得积极乐观,在酒肉朋友身边大口喝着白酒,在镜子前面才会褪下世俗的乏味,露出最本真的自己。
社会是面走样的镜子,总会映出和你差不多的人影来,这是书上说的。朋友在无意中说的话,深深的刺痛了我。
“我不是!我不是这样的!”我突然站起来咆哮,吓坏了他们。
从那以后,梦境变成了一种可怕的样子:黑暗孕育了我,我在镜子迷宫里丧失了自我。我一次次地撞击着镜子,而镜子却完好无损。在一刹那间,一束束灯光“腾”地亮起,习惯了黑暗的我眼前发白,眼睛很痛。
伴随着莫名的“沙沙”声,我缓缓地睁开眼,目光从一面镜子流动到另一面,无数面镜子分裂出无数个不同的自己,或狂喜,或沉思,或悲伤,或是如水一般可怕的平静。它们如同照妖镜般,让我原形毕露。
我没有注意到“沙沙”声一直在持续,等我发现事实的时候已经无从躲藏,唯有抱头瑟缩。 镜子大军在向我逼近! 我束手无策。
在这种惊心动魄的体味中,我保持着孤独的人自有的泥沼,不让别人靠近我的心灵,直到那个女子的出现。
我称呼她为“镜子”,因为她是我的复刻,甚至可以称为女版的我,我经常在这座小城里遇见她,她也在和这个社会周旋。
有时候我总觉得她是故意在什么地方等我,向我投来不一样的目光。 我不知道她做什么的,因为我没有勇气去问她。我只是远远地跟在身后,就这样跟踪了三个月。我相信她一定知道我的存在,只是不愿说出口。
我不是喜欢她,更不是单相思,只是知音难觅,倍尝煎熬。 就在三个月后,我决定递给她一张纸条。我要认识她。纸条上的内容,我想了三天,最终落下了六个字。
那天,我依旧跟踪她。她和女友去一家店里买衣服,我装作如无其事的样子,在男装区胡乱翻腾着。店里只有四个人,她和女友,店员和我。
我悄悄接近她,准备把纸条塞进口袋里就走。
她没有察觉,或者说察觉了却没有反应,依旧在挑选衣服。
十米,八米,六米,五米,四米,三米……我拿出了纸条。 我就要成功了。
突然,我被一个人撞了一下。 “你是余野吧?我是你的小粉丝,我特别喜欢你的文章!”是店员,她激动地跑到“镜子”面前,用手捂住了嘴巴。
原来她是作家啊。
“谢谢。”“镜子”微微一笑。
“我特别喜欢你的一句话,叫什么社会是面镜子—”
“社会是面走样的镜子,总会映出和你差不多的人影来。”她接着说,“其实没有人是特立独行的,那些号称自己有多么了不起的人大多是些自以为是的家伙……”她滔滔不绝。
我攥紧了手中的纸条,不敢相信这一切。 她应该和我是一样的,我们共同品味着孤独,我们都拼命想融入这个社会。她是我的“镜子”,不可能说出这种话来。她是我的知音…… 我的眼睛变得很花,腿也变得软绵绵的,没有了意识。
再次醒来,我是在医院的病床上,她不在,旁边只有她的女友。
“你醒了,”那个女友说,“真是要吓死人了!” 我不语。 “你为什么要跟踪小野?小野是好脾气,她可以忍,我脾气暴,我不能忍!现在我就打110,让警察来评评理……”说完,女友便拿出手机,准备打电话。
“小秦!”她从病房外赶过来,“说几句就好了,动什么真格呀。”
女友仍旧充满恶意地看着我。
“你去楼下帮我买杯咖啡吧。”她对女友使了个眼色,女友撅着嘴出去了。
“从你的手里掉落的,是你要给我的吧。”她拿出那张纸条,我不安地看着她,“你能给我解释一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你是我的镜子。”我小声重复了一遍。
“我不是任何人的镜子,我们拥有独立的人格。我们自以为的独特,也只不过是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柄。”她说。
“不是的,”我大声反驳道,“你又不了解我,你怎么就这么肯定?”
“你写镜子不就是为了证明你自己的孤独吗?”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无需否定你,只需冷眼观之,就知道你一定会自生自灭。” “
不,不是的,你在胡说八道!”我死死抓住辈子的一角。
“到那个时候,你整个精神体系会崩塌。你说,你是会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呢,还是在永恒的平庸中继续沉沦呢?其实二者都是一样,只不过换一种说法罢了。”
“你到底是谁?是上天派下来专门毁灭我的恶魔吗?”
“我才不是呢,上天怎么会专门派人惩罚你这个自以为是的人!”她恶狠狠地说。
沉默。
“我曾经也是镜子人,”她打破沉寂,喃喃道,“无论如何,我们都需要在镜子折射出的国度里,找到自己的那份天地。”
她走了。我把脸埋在被子里,低声哭泣。
我是没用的。
我再平庸不过了。
我微不足道。
我,静静地睡着了。
梦里,镜子大军停止了攻击,镜子里我的身影消失。无数面镜子合在一起,倒真的能拼凑出一个像模像样的社会。
社会,本来就是人们虚构出来,来充实心中的那份空虚的。我们不是在与社会周旋,是社会一直服务于我们,生命又在社会中衍生出不一样的美丽。
原先的我,去寻找那一面镜子,本身就是对孤独的一种否定。明明“镜子”是来证明我的与众不同,可为什么偏偏又是一种否定?
因为在思想深处,我知道我没有底气。
我很有可能是平庸的。
那么社会就只是每个人渴望与外界沟通的幻影了。
我们渴望不同,又渴望被肯定,融入到大众中。
悲剧性的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