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烨舟
当我抬起手腕,手表上的表针已经指向了凌晨两点钟。我还有一个闹钟,放在家中卧室的床头柜上,闹铃的时间定在早晨六点钟。我想,我现在需要早点回家睡觉了。
今天的夜,格外的黑。夜空中看不到月亮和星星,宽敞笔直的柏油马路上,只有两排路灯,亮着昏暗的灯光。
整个夜幕好似散发着雾气,包裹着灯光,也在包裹着我的身体。我每走一步,身体就要将面前的雾气挤开。雾气越来越粘稠,我的双腿越来越沉重。
这座城市尽是钢筋混凝土,凝固了,硬硬的。不就是为了让我们的双脚踏上去,感觉到心里有底吗?那么,还有什么理由放慢脚步?甚至停下脚步?这么想着,我分开雾气,阔步向家走去。
前几天,我租了一个小房间,在城中村的一栋民房楼里,位置很偏僻。从大马路边,走到这栋民房楼,需要穿过好几个狭窄的小胡同,相互之间,弯弯曲曲地连接着。几天过去了,我依然会走错胡同口。不过,这次,我很顺利地找到了民房楼的大门口。
凌晨两点多了,走进这个城中村,好似误入一片原始森林,身边耸立着参天古树,一棵挨着一棵,相互之间,故意压缩着空间的密度。
民房楼伫立在夜幕中,黑乎乎,影影绰绰,大小不一,高低错落,看似形状繁乱,实则线条简单。此时,它们暂时收纳了这个城市疲惫的灵魂。
“呜!”一个呕吐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我左右扭头,四处张望,寻找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呜!”又是一个呕吐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这次的呕吐声比刚才的呕吐声大了许多,我也听得更清楚了。在一个小胡同的尽头,灯光昏暗,一个黑色的身影,身体九十度弯曲,双手支撑着旁边的墙壁,头向下耷拉着,双肩不停地耸动,身体不住地痉*挛,口中的呕吐物,时不时地从口中落下,忽多忽少,忽慢忽快。
看样子是个男人,听声音是个年轻的男人,跟我差不多,刚刚大学毕业,进入社会参加工作不久。我猜,他应该喝酒了,而且,喝得很多。我以前喝了很多酒之后,就是这个样子。离开了乌烟瘴气的酒桌,躲开了烟雾中一张张失控的嘴脸,独自一个人,带着难受的头和痛苦的胃,在回家路上,胡乱找一处偏僻地方,把刚才在灯光下吞入的豪迈,全部吐进了藏污纳垢的角落里。
呕吐声几乎不受自己的控制,却发出了最难听的呜咽。好似一只放荡的野兽,在黑中寻找丢失的灵魂。我听到自己的呕吐声,痛苦。听到那个黑色身影的呕吐声,有些恐惧。
那个黑影的双臂,奋力地支撑着墙壁。颤颤巍巍,直起了身子,向我这边扭过头来,昏暗的灯光下,一张惨白的脸,脸上所有的表情,都已经被吐没了。
我心中一惊,赶紧闪身,离开了胡同口。我想,那个黑色的身影肯定觉察到了我的身影。不过,我仍然好奇,又探头,看向胡同。那个黑色身影已经踉踉跄跄走到了一栋民房楼的门口。“哐当”一声,铁门关上了,昏暗的小胡同,重新恢复了平静。
小的时候,玩玻璃球。赢了,多了一个玻璃球。输了,少了一个玻璃球。无论怎样,仅仅是一个玻璃球的事情。然而,长大之后,输赢便用了疼痛的感觉,我们逐渐地学会了,用社会的方式,来刺激着自己的肉身和心灵。
我把手伸向腰间,拿出一串钥匙。金属钥匙碰撞,发出细碎的声音,声音在夜幕中飘荡,在民房楼之间回响。这种回响,每个回家的深夜,都会响起,我已经听得太熟悉了。
而今天,在这个回响中,我却听到了“吱吱吱……”的声音。是一种生锈的金属相互摩擦的声音。
我用手紧紧地攥住钥匙串,各个钥匙紧靠一起,不再相互碰撞,声音消失了。可是,“吱吱吱……”金属摩擦声继续响着,而且,越来越清晰。我的头脑中迅速闪现出生锈的铁环在生锈的铁轴上转动摩擦的样子。
赶紧转身,寻着声音望去,在昏暗的街道边上,一个轮椅缓缓地朝着我驶来。轮椅上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身穿黑衣黑裤,一双黑布鞋。她两支手臂伸向轮椅两侧,一下一下,使劲地推着轮椅两侧的轮子。每推一下,轮椅就缓缓地向前行进一下。轮椅行进的同时,车轮的车轴发出了“吱吱吱……”的金属摩擦声。
我心中一惊,一个孤零零的老婆婆,驾驶着轮椅,行进在昏暗的街道上。这种情况,我还是头一回见到。
老婆婆夜间出行?还是夜晚回家?她双腿不能够走路,孤单一个人坐在轮椅上,自己推动车轮,十分吃力,她的家人怎么不来陪同照顾?一连串的疑问在我的脑海中闪现。脑子想事情,钥匙已经插进大铁门的钥匙孔里,却忘记拧开锁了。
就在这个时候,老婆婆坐着轮椅已经行驶到了我的身边。我故意把头转向大门,不去看老婆婆。
如果一个人在路上行走,旁边有个陌生人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那么,肯定会感到很不舒服。所以,对于老婆婆来说,我这个陌生人还是不要引起老婆婆的不适。
其实,我内心深处还是很怕的。老婆婆一身黑色衣服,微弱昏暗的灯光使他干瘦的脸上布满阴影。
我迅速拧动钥匙,打开了门锁,拉开大铁门,跨步走进了门口。就在我随手关上大铁门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微弱的声音:“小伙子,帮个忙行吗?”是老婆婆的声音。
我顿时停住脚步,愣住了。我本来想假装听不见,随手关上门,一走了之。她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她。我敢确信,以前在没有我出现的每个夜晚,老婆婆不也是照样度过了吗?
可是,我的一颗善心,让我的善念永远无法被磨灭。在没有主观意识的强迫下,都会下意识地左右着我的言行。于是,我转过身来,打开了大铁门,迎面看到了老婆婆,她已经将轮椅行使到了大门口这里。
“小伙子,我家住在楼上,可不可以帮助我上楼?”还没等我开口问话,老婆婆先开口跟我说话了。
我租住的这个民房楼是楼梯房。这一片城中村都是早些年建造的楼房,八九层的高度,全部都是楼梯房。
近距离看到了老婆婆的脸,消瘦,干枯,皱纹堆积。不过,老婆婆的笑容和蔼,让我心里的恐惧迅速消散了。
“老婆婆,您住在几楼?”我客气地问。
“我住在九楼,九零二房,我腿脚不方便,你帮助我上去吧,谢谢你了,小伙子。”老婆婆微笑着。
“没问题!”我立刻答应了。如果是别的事情,在这个大黑天的,我肯定会考虑考虑,犹豫一下,或者找个借口搪塞。但是,这种送老婆婆回家的事情,我还是非常愿意助人为乐的。举手之劳嘛,毕竟我就住在七楼。仅仅多上两层楼,对于身强力壮的我来说,还是轻而易举的。
这位老婆婆是从腰部瘫痪的,腰部以下的双腿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并且,双腿的肌肉还有些畏缩,她无法从轮椅上站立起来。我赶紧将她的一个手臂挎在我的后肩头上,又伸出手臂揽住老婆婆的腰,将老婆婆架了起来。可是,当开始上楼梯的时候,我发现,这样的方式,我用不上力气搀扶老婆婆,老婆婆的身体也非常的不舒服。
“老婆婆,我来背你上去吧。”说着,我重新将老婆婆放回到轮椅上,转身,蹲在了老婆婆的面前,后背对着老婆婆。
“小伙子,那让你受累了,谢谢你了。”老婆婆缓缓地趴在了我的后背上,我双手托住老婆婆的身体,身体前倾,将老婆婆背在了后背上。
楼道里安装着老式的电灯泡,昏黄色的灯光。第一段楼梯我走的还算轻松一点,在楼梯拐弯的地方,我停顿了一下,侧着头,用眼角余光特意看了一下地上的影子。我的身体在地面上是有影子的,而就在我调整姿势,选择光照的角度,去看老婆婆的影子时,老婆婆突然痛苦地发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