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8-05

        《宝妈》

 “我以为每个人都可以演绎励志的故事,

只要你想做。但其实完全不是的。”  

//

  - 一 -  

◆ ◆ ◆ ◆

宝妈患了癌?

刚知道这个消息时,我正吃着饭,嘴里嚼着大块红烧肉,先是“哦”了一声,伴着吃饭的声响,然后突然悬着正在夹起的又一块肥肉,停动了嘴巴,满嘴流油。

宝妈患了癌。

  -二 -  

◆ ◆ ◆ ◆

宝妈是我儿时玩伴的母亲,她原名是什么,十几年来都不知道,只知道她那个叫宝的儿子,是个聋子。我四五岁时,就和那个聋小孩一起玩耍。因为我没伙伴,他也没伙伴。

我记着啊,我们站在亭子中央,旁若无人地唱着、跳着,那个开心劲。

我本也就知道宝宝是聋子,当时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只不过听得不清楚就是了。我和他讲话时总是尽量把嗓门提高,但他仍总听不见。他却能听清宝妈的话,宝妈一开口,我俩在马路边上都听得见。宝妈天天大喊大叫,对我却温和极了。我是邻居,常常天不亮就跑去找宝宝玩耍。宝爸在床上呼呼大睡,宝妈在厨房,说是厨房,其实是门口一平米不到的小灶子上煮饭,见我来了,又大喊:“小宝!再不起床小朋友就走了!”然后不到半分钟,宝宝就拖着穿反了的鞋子,顶着翘起的头发乐呵的来了。

我没问过他为什么是聋的,尽管周围的孩子都对此极为好奇。因为我知道他几个月大时发烧生病,医生打错了药针,让他的听力和智力都受了损,尤其是听力。当时的宝妈痛苦不已,咬咬牙还是挺了过来。好在宝妈娘家家境不错,没上过大学的孩子,只有宝妈一个,兄弟姐妹还有个照应。

宝妈管教她儿子很严,经常一个巴掌就打在屁股上、腿上,有肉的地方。宝宝最恐惧的是买糖时被威胁要告诉他妈,然而当我不紧不慢地打开糖果盒子,从那塑料制的仿易拉罐的小盒里,贪婪地倒入嘴中一个又一个药丸儿似的可乐味小糖儿时,他直直盯着我看,却忘了他自己手里也有一盒。我提醒他。他细细咀嚼,眼睛扫着家的方向,生怕宝妈真会发现。我倒不怕,是爸爸给我的钱,要请宝宝一起吃糖的。我俩在马路边上边走边吃,完全不受旁边稀泥地的气味的影响。其实我早知道宝妈不会因为一盒可乐味的小糖发火,她也经常买糖给我吃啊。

从很远的地方,宝宝就能看见他妈一手一个热水瓶去排队打水,他又扯开那鸭嗓去喊叫。宝宝瘦瘦高高,皮肤很白,常给人一种病弱的感觉,而宝妈厚实,皮肤泛着黑红黑红的亮光。她从早忙到晚,没看她疲惫过。她还说要攒钱给宝宝带到北京去病。

//

  - 三  -  

◆ ◆ ◆ ◆

我最近一次看见宝宝,是大约五年前。他白白的,高高的,在那之后似乎没什么变化,唯一不同的是耳中一个微型助听器,看起来不管用,他还是老样子。我招呼他,他转身走向里屋的电脑前,我尽可能大声和他谈话,他唯一能说的只有疑问句式的“嗯?”。倒是宝妈,招呼前招呼后,往我手里塞了好几个苹果。我已稍稍长大点,对这些吃喝并不似从前一样感兴趣,然而我却装作高兴的样子用衣服裹起。

临走的时候,我瞥了一眼电脑前一动不动的宝宝,他的游戏再精彩,也没有声音。而我的声音再大,他仍旧听不见。出去以后,我手中还似乎保留着电脑后盖上的余热,我用掌心包住苹果,冰冷的。期待,被那电脑前呆滞的,好似盲了的眼光给偷走了。

我这才发觉原来宝妈与我家其实并不是相邻两户,中间却隔了一户,这令我更感觉到一种陌生。从前我都以为邻居只他们一家,现在才发觉中间那户人家,住地下室,我家与宝宝家的地下。一落雨,他们家就淹了。当年淹的是一家五口,父母和三个孩子。其中一对龙凤胎,男孩是常欺负宝宝的,而我们吃糖时,宝宝也乐呵的给他一个,要不两个。后来淹的是一家四口,那对龙凤胎早已去打工,然而新的孩子又来了。几年前还是捉弄孩子的孩子,如今就不得不步入复杂的社会中去受苦,以此来养家。

在那样一个小小的圈子中生活,没有几天,让我常常感到不自然。孩子们脏兮兮的脸,没有大人去管;哪一家门口都污泥遍布,除了我和宝妈家;正午在门前正晒着太阳呢,头顶突然泼下一桶水,溅了满衣裳,却不得不把刚忙活了半天晾着的滴水的床单,重新接水再洗。以前我竟不觉得什么,现在看到周围人打量的眼光,主妇们哭丧着脸,议论谁家长短;男人们整日不起,足不出户,像宝爸一样。在我的印象中,他就没站起来过。我受够去见到这些令人窒息的毫无生机的事实了!要说对这里还有什么亲切,除了新搬来的隔一户的小夫妻才刚出生的小家伙那滴滴转的小黑眼珠子,就像镶嵌在那白玉一样温润洁净的脸蛋上,剩下的,恐怕就是宝妈那黑红黑红发着亮光的神采奕奕的面容了。

午饭时她又招呼我去吃,我却不像从前一样,觉得别人家的饭菜总是香一点,婉言谢绝回到家,午饭的餐桌上,看了一眼已被我关上了的纱门,我拿起筷子,轻松了不少。午饭正吃一半,就看着宝妈拨开纱门,端着一碗肥嫩的红烧肉,笑吟吟的来了,爸妈说,给宝宝吃吧,菜够了。我没等宝妈嗔怒起来,夹起一块就往嘴里塞,满嘴流油便说,我喜欢吃这个,不客气了阿姨。于是那黑红的刚要生气的脸儿,又笑了,像朵太阳花。

宝妈操着一口别扭的普通话,平翘不分,尤其是和我说话时,那带着口音的普通话更让我奇怪。但她仍坚持着用普通话,因为我不说方言,或者是我不会说,七八年前会,现在早忘了。但其实我是能听懂她的话的,倒希望她放心大胆的说,像从前一样。宝妈家里的彩电常坏,于是常交给我家里来解决,往往是一些灰尘覆盖等的小事,宝爸这个地道的维修工却束手无策。或许他仍躺在床上打盹儿吧。

我在那只度过了短短的一个周末,认识的新朋友只有清晨醒来时趴在我被面上的一只花斑母猫,我是早听说过了她的圣威,我家好几套新被面,都撕破在她的爪下。然而又不知是从哪个破洞中钻入家中的。于是乎我也迫不及待的找到那个破洞,虚掩着门,钻将出去。

临行时,我隐约又听见了宝妈在说,年底带孩子到大城市看看,诸如此类的话。我心里燃起一阵感动,却被里屋宝宝大叫电脑死机的声音给打断。我本来要去的,但因实在不想看宝爸仍睡在床上的姿态,就准备背包离开。宝妈像想起了什么,攥着围裙就进了里屋,出来时拎了一整袋的水果,这一次我竟没吱声。看见父母推辞不过,只好拿下,我轻轻扫了扫宝妈那黑红黑红闪着亮光的脸,听见她大声的“多回来看看”的话,突然觉得很不应该,所有的一切,这个贫乏和永远贫乏和全部贫乏的地方。

我躲过又一桶楼上倒下来的污水,幸亏走的早。突然就怀念起自己在城里几十平米的小居了,它是那样安静舒适,不在乎别人闲言碎语,只努力供我生活。

大巴上一股骚臭和烟味,我忍住将要吐出的秽物,脑中不断重复着。

“我躲过了,宝妈能躲过吗?”

 - 四-  

◆ ◆ ◆ ◆

大约一两年前吧,我听说宝宝复读了一年。他本来就比我年长一岁,又复读了一年。这难道有什么用吗?父母说宝妈执意要这样,因为宝宝的听力实在不行,而宝妈执意要让他读书。其实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用“执意”二字。宝妈也正因为是家中唯一一个没读过书的女儿,才会嫁给宝爸于那样狭窄阴暗的老房中。可想宝爸及周围那些人,多少人劝她放弃给聋儿子念书,而她又是何等不同意。对于这些,宝宝自己仍旧不管不问,唯有双手不断敲击着键盘,就好像那能敲打出他的人生。

我以为每个人都可以演绎励志的故事,只要你想做。但其实完全不是的。

//

  - 五-  

◆ ◆ ◆ ◆

完全不是的。因为所有事情都在沿着一个方向去发展,才有可能获得真正的希望;却又不可能各走各的路,永远演一个人的独角戏。完全不是的。就算是宝妈这样神奇而慈祥的人物,也不可能只靠她提着两个热水瓶的仅存的气力,去摧毁那一栋破旧、失败、懒惰的旧房。因为她早已被命运锁进去了,要炸毁她自己,就永远无依靠继续生存,因为她就是为了别人而活着的,哪怕没有人为她活着。

半年前,她去了一趟医院。其实是去开了腹痛药,就回来了。说是腹痛已有好几个月,常常痛的晚上睡不着觉。

又过了没几个月,她就已经面黄肌瘦,再没有着那黑红黑红的光彩了。那做丈夫的,终于意识到什么,拽着宝妈去了大医院。常吃剩菜剩饭、操劳过度的宝妈,果然得了癌,她已撑着有快一年了。

去看她,父母不忍心提起病况,因为大家都心知肚明。倒是宝妈笑着说,能活一天是一天吧。这样的话,听到耳中叫人伤感至极。宝爸开始忙前忙后,沉默不语,终于没有看见他躺着的身姿。

我差点说“有什么用了呢?迟了”这样的话,总觉得不该这样,这并不是某一个人的责任。然而凭我的见识也无法改变丝毫,无法找到根源所在。模糊一片中,仿佛又看到那黑红黑红泛着亮光的脸。

很快我又悲哀的发现,宝妈垮了,这个家便垮了,宝宝就完了。不可能读书,也不可能治病,他所拥有的一切只有那个无用的助听器。

可是我心里隐约觉得还有什么隐藏不为人知的东西也突然间垮了。

                                 献给天堂的宝妈

end

#作者有话聊#

侯长安:

      在我的内心里,总是心痛于无数母亲的悲伤。宝妈不是一个人,而是这类女性的苦难。的确,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回忆中,总是又看到那黑红黑红泛着亮光的脸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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