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陆原静书【16】
【原文】
来书云:“昔周茂叔①每令伯淳②寻仲尼、颜子乐处③。敢问是乐也,与七情之乐,同乎?否乎?若同,则常人之一遂所欲,皆能乐矣,何必圣贤?若别有真乐,则圣贤之遇大忧、大怒、大惊、大惧之事,此乐亦在否乎?且君子之心常存戒惧,是盖终身之忧也④,恶得乐?澄平生多闷,未尝见真乐之趣,今切愿寻之。”
乐是心之本体,虽不同于七情之乐,而亦不外于七情之乐。虽则圣贤别有真乐,而亦常人之所同有,但常人有之而不自知,反自求许多忧苦,自加迷弃。虽在忧苦迷弃之中,而此乐又未尝不存,但一念开明,反身而诚⑤,则即此而在矣。每与原静论,无非此意,而原静尚有“何道可得”之问,是犹未免于“骑驴觅驴”之蔽也。
[注释]
①周茂树:即周敦颐。
②伯淳:即程颢。
③“昔周茂叔”句:语见《二程遗书》卷二上:“昔受学于周茂叔,每令寻颜子仲尼乐处,所乐何事。”仲尼、颜子乐处:指以孔、颜为代表的乐天、超然境界,儒家精神。
④是盖终身之忧也:语出《孟子·离娄下》:“是故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也。”
⑤反身而诚:语出《孟子·尽心上》:“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
[译文]
陆原静信中问:
以前周敦颐先生经常让程颢寻找孔子和颜回的乐处。我想问一下这里的乐和七情中的乐是否相同?如果相同,那么寻常人只要一偿所愿都能乐呀,何必非得作圣贤呢?如果另外还有什么真乐,那么圣贤遇到大忧、大怒、大惊、大惧之事,这些乐还存在吗?况且君子心中常存戒惧,此为终生的忧患意识,怎么能乐呢?我陆澄平日里有很多烦恼,不曾体会到真正的乐趣,现在很迫切地希望寻找到真乐。
王阳明回信说:
乐是心的本体,虽不简单相同于七情之乐,然而也不外乎于七情之乐。虽然圣贤别有真乐,但也是常人所共有的,只是平常人自己不知道,反而自寻很多忧愁苦恼,在迷茫中丢弃了真乐。虽然在忧苦迷茫中丢弃,但真正的快乐依旧存在,只要一念开明,回过头来求得自身的虔诚,那么就能感到这种快乐。我每次和你陆原静所讨论的,说的无非都是这个意思,而你还问有什么办法找到快乐,这种做法未免是骑驴找驴的毛病了啊。
[解读]
这段书信谈的是“ 快乐观”,读后颇有收益。
先来看看孔子之乐。
《论语·述而》: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解释一下:“饭疏食”,饭,这里是“吃”的意思,疏食即粗粮;“曲肱”,肱,音gōng,胳膊,由肩至肘的部位。曲肱,即弯着胳膊。“水”,古代冷水为水,热水为汤。
孔子说:“吃粗粮,喝冷水,弯着胳膊当枕头,乐趣也就在其中了。用不正当的手段得来的富贵,对于我来讲就像是天上的浮云一样。”
孔子极力提倡“安贫乐道”,对于有理想的人来讲,可以说粗茶淡饭也是乐在其中,而不符合于道的富贵荣华,是坚决不予接受的,对待这些东西,如天上的浮云一般。
对于孔子的快乐观,《论语》中还有一段非常有代表性,那就是上卷中曾讨论过的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章”。
孔子请弟子们各言其志。子路说他愿治理一个千乘之国。冉求说他能治理一个方圆六七十里的小国就行了。公西华说他愿意从事外交工作。到了曾点,曾点说,我没想什么国家大事,就想在那暮春三月,春天的新衣刚刚穿上身,约上五六个成人,六七个少年,结队出门踏青,在那沂水河边沐浴,在舞雩台上吹吹风,舞雩台,是鲁国祈雨的祭台,然后,一路唱歌一路还。曾皙一番话,把孔子也说得神往了,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哎呀!我的志向和你一样!
孔子为什么赞同曾皙的志向?张居正讲解说:“盖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穷不失义,达不离道,乃出处之大节也。若自负才能,汲汲然欲自见于世,则出处之际,必有不能以义命自安,而苟于所就者。子路仕卫辄,冉有从季氏,病皆在此,故夫子独与曾点,以其所见超于三子也。”
我一身本事,但是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穷不失义,达不离道。就像我们前面说安贫乐道一样,为什么要安贫乐道?因为只有安贫乐道之人,他发达之后,才能同样安富乐道。如果贫穷时发愤,成功后就要发飙,就要报复性骄奢淫逸。
同样,如果自负才能,舍不得表现自己才能的机会,就不能以义命自安,不能坚持道义的原则,不能接受失去机会的命运,他就会委屈妥协于他的权力来源,掉进大染缸,跟着干坏事,子路跟卫辄,死于内乱;冉有跟季氏,帮助季氏横征暴敛,以至于孔子痛骂,要小子们击鼓而攻之。子路和冉有的毛病,病根都在这儿!所以孔子唯独赞同曾皙,因为他的见识超过了三位同学。
我一身抱负和本事,希望齐家治国平天下,但我藏器于身,待时而动,给我机会,我就灿烂,功成身退,或急流勇退之后,回归诗酒田园,暮春三月,踏青下河洗个澡,春风拂面唱首歌。没有机会实施我的主张,我不贪慕权位,不跟你们同流合污,我自己回家,还是暮春三月,还是踏青下河洗个澡,还是春风拂面唱首歌,仍不失我志,不亦乐乎。
再说颜回的快乐。
《论语》,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孔子赞叹颜回:颜回真是贤德的人啊!一天就吃一箪饭,喝一瓢水,住在很窄小挤迫的破房子里。换个人,早就不胜忧愁苦闷,颜回却仍然不改其乐。颜回啊颜回!真是贤德的人啊!
富而不骄易,安贫乐道难。颜回就能在贫困中,自得其乐。
说完孔子与颜回之乐(今天的前奏有点长,呵呵) ,我们再回到王阳明给陆原静的信。
王阳明在这里直接把乐说成心本体(良知) ,意指减一分私欲,就能增一分真乐。良知的精度和纯度有多高,就能体会到多大的乐。这样,乐与良知合二为一。
曾国藩有两幅对联所想要表达的含义正好是这段内容的最好注脚。其一:天下无易境,天下无难境;终身有乐处,终身有忧处。其二:战战兢兢,即生时不忘地狱;坦坦荡荡,虽逆境亦畅天怀。“忧处”以及“战战兢兢”正是向天理——也就是阳明这里说的“心之本体”—— 主动靠拢所用的功夫,“乐处”与“亦畅天怀”正是能遵循天理所受到的情感奖赏。痛并快乐着,圣人之乐的的景况大体可以这样表述。
这段用来比较的对象一个是“七情之乐”,一个是“圣人之乐”。“七情之乐”在《传习录》前文曾经提到过。眼睛爱好美色,美人在抱,是肉欲之乐;嘴巴爱好美味,佳肴在口,是食欲之乐;耳朵爱好美音,丝竹悦耳,是听觉之乐。耳口身之乐,是常人最基本的求乐之途,再往上一点层次的,出行要车,香车宝马,是出行之乐;安歇要屋,广厦千间,是安歇之乐;处众好名,名闻海内,是好名之乐。陆原静就是分不清这些乐和圣人的乐到底有什么不同,才提出这里的问题。
王阳明首先指出了“乐是心的本体”,自然“圣人之乐”也就是这种心的本体之乐,随即指出此乐“亦不外于七情之乐”,这句很关键,是儒学有别于佛学的地方,佛学要求人斩断七情之乐,而儒学却肯定了“七情之乐”的合理性。儒家的“圣人之乐”不离七情,但也绝对不被七情之乐所羁绊,那是因为圣人之乐有更高的遵循准则,那就是“循理”,“致良知” ,也就是阳明说的“心之本体”。
因为人人具有此心,所以普通人的“七情之乐”中,其实就孕育着“圣人之乐”的萌芽,只是在圣人那里,这个萌芽才能长成参天大树,而在普通人那里,有的刚发芽就遭到了自己私欲的戕害,有的长成了灌木却由于主人的疏于灌溉施肥而裹足不前。所以普通人要做功夫,就是去掉“自求”的“许多忧苦”,去掉“自加”的诸般“迷弃”,将此乐的萌芽培育成大树,自然就能体验到“圣人之乐”。
踏青下河洗个澡,春风拂面唱首歌。这快乐,穷居陋巷的颜回有,被尊为国老的孔子也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富翁有,天天在马路边晒太阳的乞丐也有。他们的快乐都是一样的,都是七情之乐。又不一样,圣人之乐就像他的良知一样,时时刻刻都在,是常态。凡人之乐呢,就像多云天气,阳光偶尔也钻出云缝,但一会儿又被遮蔽了,遮蔽是常态。
至于圣贤之遇大忧、大怒、大惊、大惧之事,此乐亦在否乎?我们就要学王阳明了,因为我们的人生际遇中那点忧怒惊惧,跟他所遇到的相比,简直都不是事儿,他能我心光明,不改其乐,而正是在龙场最悲苦的时候,磨砺出了他的良知之学,为我们做出了人生榜样。
苦不苦,想想阳明亡命天涯处。乐不乐,学习颜回箪食瓢饮,鼓瑟高歌。
人生遇到悲苦困难处,更要建立快乐新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