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擦 (擦地板的男人)
六一儿童节已经过去了。看着社交媒体上晒出的那一张张可爱的脸孔,想到他们现在的模样和行为举止,难免胃会有些不舒服。我的童年过得相当不错,没有时代性悲剧纠缠着我和我的同龄人,家庭也很和睦,并不贫穷。但人就是这样,发生一百件快乐的事情不一定记得,偶尔那些难过的往事却总能历历在目,扎进心里。
我从小就是一个瘦弱,敏感,骨子里老实,也算善良的孩子。其实我现在还是那个瘦弱,敏感,骨子里老实,也算善良的成年人。这样的总体格局让我的成长过程中吃了些亏,甚至也可以预见会让我的成年人生涯吃尽苦头。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格局,让我在若干年后的今天还会旧事重提。母亲要看到这篇文章,一定会越洋发一条微信:你多大了,还这么小家子气,这么记仇。
不管了,“祥林嫂”模式开启。
母亲跟她的表姐感情很好,表姨妈移民澳洲后,每次回沪,母亲都要常去人家家里串门。我十二岁那年,表姨妈一家又回了上海,我们又要去串门。我不太喜欢去表姨妈家,一去就要把我丢给他们家的儿子,也就是我的“表表哥”。他比我大六岁,那年十八,是个电脑儿童。据说天赋异禀,成绩优异,若干年后代表澳洲参加了世界电子竞技大赛。再若干年后,在金融领域,混得风生水起,还娶了个貌美如花的西人女孩。总之就是一个典型海外华人孩子的人生赢家路径。
为什么我不喜欢进入“表表哥”的房间?首先是他真的不鸟我,他不是不会中文,但真的就不跟我说话。他自己顾自己玩游戏,我站在一旁傻傻地望着他玩游戏。如果我跑出房间,大人们会说跟澳洲哥哥打游戏去呀,不会让他教你嘛。不,他鸟都不鸟我,怎么可能教我。第二种情况也让我不愿意进入他的房间。有时候他的表弟妹也会在他们家聚会。也就是我要和人家的三个表兄妹在同一空间玩耍。准确地说,我要被孤立着参与他们的玩耍。
那天,他们三个表兄妹都在,我还是被丢进了“表表哥”的房间。我记得他们在电脑里玩“大富翁”,大人们把我扔过去后,他们也算听话让我参与着游戏。玩着。。玩着。。玩着。。在没有任何缘由的情况下(必须注明不是我忘记了原因,而是我记得特别清楚那是在没有任何口角、争执的情况下),那位十八岁的澳洲哥哥一把抓起十二岁瘦弱的我,把我砸向房间里的玻璃书柜。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五次、六次、七次、八次、我后面就记不清多少次,我的后脑勺撞击着书柜的玻璃门,刺耳的声音在我耳边此起彼伏。“表表哥”的表妹比我大三岁,他的表弟比我大一岁,在一旁踹我,拉扯我。我根本无力挣扎,虽然一直在挣扎。他们打够后,我哭着,滚着,爬着,出了房间。我愤怒,我在叫喊。
而后大人们的反应让我第一次看清了成年人这种动物。大多数人认为这是小朋友间的争吵,因为他们三个孩子是一家人,所以形成了三打一的状态。我表姨妈坚定认为他儿子肯定是没有错,肯定是对的。我妈表示肯定是他儿子错了。我爸的立场我忘了,但肯定是一句话没有为我说过。我疯狂呐喊,“他们莫名其妙打我,把我的头砸向玻璃书柜”,没有大人相信我。澳洲的孩子不会这样的。学习那么好,那么聪明怎么可能要欺负你。一堆奇奇怪怪的逻辑维护着我的“表表哥”及他的表弟妹们。
很快他们觉得小孩子间的事情该平息了,回到客厅继续喝酒,聊着澳洲生活的奇闻逸事。从小父母教给我的做人道理瞬间坍塌,什么正义感,什么是非对错,在亲戚间的人情世故面前可谓一分不值。这份羞辱让我没有办法停止咆哮,不断哭,不断叫,就是不肯停止。他们的聊天也不断被我打断,最终终于有一位家长愿意去把事情原委调查清楚。最后得出的结论跟我的哭诉是一致的。这不是孩子间的冲突,而是一方占着人数和年龄优势,无理由地围殴另一个小孩。
事情我得到了真相,但没有得到道歉。澳洲哥哥没有道歉,他的表弟妹没有道歉,表姨妈没有道歉,其他大人没有道歉,我的父母没有道歉。若干年后,父母有跟我表示当时他们的做法和想法欠妥。但从来没有正式跟我道歉。我感谢那位最后愿意找到真相的亲戚,我却从此对人类有了恨意。
“当时真的没想到会给你造成这么大阴影”
“总归是不能维护自己小孩的嘛,我们这代家长就有这个习惯,也根本想不到学习那么好的孩子会去欺负你”
“人家澳洲回来,又在人家家里做客,总要给人家面子”
这些都是父母给我最坦诚的解释。我的父母绝对不是坏人,我自小他们就教育我是非黑白,做人的道理。当时在场的大人们包括表姨妈同样不是什么坏人。我也愿意去相信“表表哥”和他的表弟妹长大后人格会有所养成,而围殴我也只是青春期式的躁动。不过那个场景对我的冲击更多是价值意义上的。父母对我的道德教育做得太好,“路见不平当拔刀相助”。当我最需要公正和相助的时候,所有的成年人都采取了两种态度,没有一个态度是能给我带来正义的。他们都不自觉地展现了面对不公而“不作为之恶”。
表姨妈:只讲立场不讲是非。无条件相信和支持自己儿子。
我的父母及其他成年人:只讲人情不讲是非。在亲戚间感情面前,一个孩子被揍,受点委屈算得了什么。
被围殴一年后,我们家也出国了,移民去了加拿大。就这样,这段往事被那些成年人遗忘,被我所铭记。我慢慢成长,慢慢接触社会,慢慢了解我们这个物种,慢慢开始体会成年人的行为举止。从我所认知的文化体系层次看,至少我最熟识的华人社会里,是非黑白真的不重要。公平与正义也从来不会是人们思考问题的重点。从人与人微观的交往,到社会层面的参与和立场,如何维系一种平衡即把持平衡背后的利益才是“做人真正的道理”。既然如此,父母为何要教导我黑白对错呢?我是真的相信这世界上有黑白对错,所以才会幻灭,才会受伤。
有一天我有了孩子,我会让她记住一句话: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我为我将对你撒的谎先跟你道歉
当你发现黑白不是那么的分明
世界不是那么的公平
别太失望 我讲的是个梦想
《Baby Song》,作词:岑宁儿,原唱:陈奕迅
擦世界:跟你一起擦亮这个世界
本文最先在微信公众号“无畏于无为”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