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澄录【26】
【原文】
王嘉秀①问:“佛以出离生死诱人入道,仙以长生久视②诱人入道,其心亦不是要人做不好。究其极至,亦是见得圣人上一截。然非入道正路。如今仕者,有由科,有由贡,有由传奉,一般做到大官。毕竟非入仕正路,君子不由也。仙、佛到极处,与儒者略同,但有了上一截,遗了下一截③,终不似圣人之全。然其上一截同者,不可诬也。后世儒者,又只得圣人下一截,分裂失真,流而为记诵、词章、功利、训诂,亦卒不免为异端。是四家者,终身劳苦,于身心无分毫益。视彼仙、佛之徒,清心寡欲,超然于世累之外者,反若有所不及矣。今学者不必先排仙、佛,且当笃志为圣人之学。圣人之学明,则仙、佛自泯;不然,则此之所学,恐彼或有不屑,而反欲其俯就,不亦难乎!鄙见如此,先生以为何如?”
[注释]
①王嘉秀:字实夫,好佛道,王阳明弟子,余不详。
②长生久视:指长生不老。语出《老子》第五十九章:“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
③上一截、下一截:参见《论语·宪问》:“下学而上达。”“上一截”指“上达”;“下一截”指“下学”。
[译文]
王嘉秀问老师:“佛家以超脱生死轮回来诱导人信佛,道家以长生不老来诱导人信道。他们的本心,也不是要人做什么不好的事。究其根本,他们只看到了圣人的上一截功夫,也就是‘下学而上达’的‘上达’。然而,并非人间正路。如今出仕做官的人,有的是通过科举考试,有的是通过举荐,有的是通过继承祖荫,同样是做到大官,但不是为官的正途,君子是不会去做的。道家和佛家,到了极致境界,和儒家也大略相同。但是有了上一截的上达,却丢弃了下一截的下学,始终没有圣人的学问全体具备。而后世的儒者呢,又只得到圣人的下一截,只知道‘下学’,分裂失真,流入死记硬背,寻章摘句,追名逐利,训诂考据,结果也不免流于异端。这四种人,终生劳苦,而对身心毫无益处,相比佛家道家那些清心寡欲,超然于俗世所累的人来说,反而有所不及。所以,今天的学者不必先排斥佛家和道家,而且当笃志于儒家圣人之学。圣人之学搞明白了,佛家道家自然就消亡了。不然的话,对于儒者所学的东西,恐怕佛家道家还不屑一顾,要佛家道家拜服儒家,还能做到吗?老师认为我这番见识如何?””
[解读]
王嘉秀是阳明的弟子,虽然跟着阳明学习心学,却也是佛家和道家的热心票友,好谈佛道。他在这里其实是发表了一篇拿佛道和儒家进行PK的议论。然而王嘉秀这一番言论,大失儒家之道。
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又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生生死死,长生不死,这些事,儒家不讨论,存而不论,或者不存也不论,因为不知道。佛家要论,道家要论,那是人家的事,跟我没关系。
王阳明说,儒家与佛老,是“毫厘千里”,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根本价值观不同,说不到一块儿去。你说到了极致境界都一样,很多东西都一样,也相互吸取营养,但是根本价值观不一样。我们看别人的学问,只是学习他对我有教益的,不是要去和他比个高下,决个胜负。
王阳明说,学习不可有“胜心”,因为你学习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胜过别人,一想胜过别人,就偏了。学儒家是为了修养自己,不是为了胜过佛老。
荀子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为自己学,是“君子之学,入乎耳,着乎心,布乎四体,行乎动静。”这是学以润身,全落实在自己行动上。想子路学习,学到一句,人家跟他讲第二句他都不听:“别讲!别讲!上一条我还没做到呢!”这样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关键是时时刻刻落实笃行!哪有功夫去高谈阔论别人的学问和我的学问谁高谁低?自己的学问都还差得远,哪有功夫去比较别人的学问?
对于王嘉秀的问题,下面看看王阳明是怎样回答的:
【原文】
先生曰:“所论大略亦是。但谓上一截、下一截,亦是人见偏了如此。若论圣人大中至正之道,彻上彻下,只是一贯,更有甚上一截、下一截?‘一阴一阳之谓道’④,但仁者见之便谓之仁,智者见之便谓之智,百姓又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⑤。仁、智岂可不谓之道?但见得偏了,便有弊病。”
“蓍固是易,龟亦是易。”⑥
[注释]
④一阴一阳之谓道:语出《易经·系词上》。
⑤“仁者”句:也出自《易经·系词上》:“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这句话和注释[4]连接起来,意思是说,道虽然只有一个,但人们由于自己的理解不同,会分别给它们安立不同的名称,仁者会称它为仁,智会称它为智。而老百姓尽管每天都在使用它却不能觉悟,因此君子之道变得很少见。
⑥蓍:蓍草,古代用其茎占卜,称为筮。龟:龟卜,火灼龟甲,根据灼开的裂纹来推测人事的吉凶,称为卜。卜筮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两种术数活动。
[译文]
“你的说法大体正确。但是你区分了上学和下达,也只是一般人的见识罢了。如果讲到圣人大中至正之道,则是通天彻地,一贯而下,哪里有什么上和下的区分呢?‘一阴一阳之谓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百姓每天用着道却不知不觉,所以说君子之道很少有人能领悟。’仁和智不都是道吗?但理解得片面了,就有弊病。”
用蓍草占卜是《易》,用龟壳占卜也是《易》。”
[解读]
仅就王嘉秀的议论来说,王阳明认为,无论是佛家和道家的出世而自修,还是儒家的积极用世。这个“理”是唯一的,自修之中含着用世,用世之中含着自修,是不能分割的。
为何说自修之中含着用世?自修之道,看起来是遗弃其他不管,只管自己,但是在儒家看来,“民胞物与一也”,意思是人与天地万物的来源是同一的,我们大多只看到了这句中强调的是其他天地万物是和我自身同为一源,却忽视了其实这句的意思也涵盖了“人自己本身其实也是世界的物的一部分而已”这层意思。
在佛家和道家那里,他们好像是遗弃了世界只局限在自我关照的一个狭小圈子里,但是既然你自己也是世界的一部分,那么在儒家看来,佛家和道家在“只关照自己”的同时,其实也是在关照着这个世界的一部分。那么,在儒家这儿的体系里,关照自己的自我修养也好,关照家国天下的兴亡也好,他们关照的都是同一个东西——物。从这个意义上,“道”必然是“一以贯之的”。同样的,“用世之中也含着自修”这句不用讲,相信大家参照前面有关章节讲的“事上磨”,也就可以明白了。
世间其他万物的变化,也都必然直接或间接或多或少地影响到每一个个体。这种联动效应被西方学者称之为“蝴蝶效应”。其实也就是中国古人常挂在嘴边的“天人合一”。人自己和他自身之外的天地万物在本源上是一体的,这就是中国古人的世界观。
了解了这一点,我们也就洞悉了阳明总要说“一而贯之”的原因了,他是在反复叮嘱我们,看大象要看到全体,不要总在那里拽着大象的尾巴就狂呼着我看到大象了。
最后,王阳明以周易占卜为例说明“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道理。
蓍草占卜,是用五十根蓍草,主要是观察其数的变化,所以说以数为本;龟壳占卜,则是烧龟壳而观其象,所以说是以象为基础。按说,这两种占卜方法是各有侧重的,但是,阳明在这里又是通过忽略其不同之处,抓住其相同之处的方法而将二者说成是同一个东西。
在前边,已经谈到过《易》,当时说《易》这个东西本身,可以表现出不同的属性,其中有爻辞,有象画,有爻变,有占断。这里明显是承接那里的说法,说《易》这个东西,可以表现出蓍草占卜这种形式的“数”的表现方式,也可以表现出龟壳占卜这种形式的“象”的表现方式。但是他们都只是《易》这一个东西。
比如一张桌子,放在这里,我们可以拍下照片,说这就是桌子的样子,这就像是龟壳占卜所表现出的“象”,然后我们可以将桌子的长度、宽度、高度、重量、木质等测量辨别出来,用数据的形式记录下来,这些东西就像是蓍草占卜所表现出来的“数”。“象”和“数”看似不同,但是都是来源于桌子这同一个东西,从这个意义上,王阳明才说“蓍固是《易》,龟亦是《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