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

冠毓吉生于江南小镇S,从小是看围作小镇围墙的清一色的水乡广告板长大的——从海报那般小张的、到平铺了她们居委会整栋屋子外墙的大幅的、到最后到立在长途车站的高耸的、巨幅的电子滚动显示屏。那些广告版,被教她美工的老师——也就是她的姑姑嘲讽为“又道庄子之逍遥、又言古礼之巍巍;谈及楚地往事,又唱霸王之悲歌,又扯艺妓之往事的市政牛皮癣”。自七八岁起每次见之,毓吉都会悄悄地拿出她上学时美术课上用的刻刀,在加了滤镜与特效的古镇掠影上划上一刀。有时,她也不知道泄的是谁的悲愤。

毓吉也是从小听大姑姑讲自家先祖的故事长大的——虞姬和楚霸王的故事。大姑姑辈分小,却比奶奶小不了几岁,说的话毓吉都信,除了这个“传说”—— “可是姑姑,我们家也不姓项啊?”“你想呀,项上是什么?”“人头——”“人头上要戴什么?”“戴帽子。”“对啊,古时人家二十岁就是弱冠之年,是戴帽子的年纪啊。”“哦……我们岂不是踩在了先人的头上?”姑姑一时愣住,但也算反应迅速:“小鬼头,懂什么?这是祖上要我们不要重蹈当年覆辙,要比先祖更上一层楼。”“那到今天为止,上了多少层呢?”一般问到这个问题时,身着蓝布罩衫,穿着廉价的塑料花鞋,圈着已经发黑的银镯子的大姑姑一把小毓吉抱起,说:“好了好了,我带你上街吃小糖人去。”她揽着姑姑的脖子,轻轻跳下,撒腿就往外巷还稀稀拉拉的游人堆里钻去。

让十八岁的冠姑娘红极一时的是Tank(探客),据说是捧红网络红人最新的一个社交网络。身着经典款猩红色高领毛衣的她,任凭指尖跃动在琴弦之上,在一位摄影师的纪录片中出镜,被描摹得熠熠生辉。在莫名的病毒传播下,她随即在Tank上成为认证用户,发上自己“划破广告”的系列“杰作”和与姑姑学来的微雕作品,就被网友们追捧为“文艺女神”、“最美小镇姑娘”、“古往今来2000年、中西合璧200年的惊世才色”。自此,毓吉舍弃了最后一点于钟情于糖人的理由,跟着他们镇上最老的老中医成了镇镇之宝级的人物。只是,美名来得快也去得快,倒是游人,不减反增。

在日渐如织的游人中,毓吉迎来她所希冀的“文艺复兴”。Tank巡回音乐节最终还是来到了这个小镇。她知道、她知道,她终于要等到摇滚乐手西楚来了。11月初的江南,深秋与入冬之间,美女与霸气外露的“野兽”乐手的分别献艺,仿佛点亮了那次音乐节演出的焦点。

庆功宴上,酒吧里酒气四溢,毓吉被安排在西楚旁边。两人面面相对,似是早已熟识。毓吉面上维持着大美女所具备的宠辱不惊,心内却还是不争气地与一般的小镇姑娘一样小鹿乱撞。

“我不太会说话,”在四周夹杂着调笑的喧嚣声中,他第一次说话,声音低沉而有力。整场音乐节上他只用音乐来聊表心声,完全罔顾世俗礼节。“我只想问你一句。”他眼睛中也不完全是自信。

“跟我回云南吧。”

她嗅到了古龙水与阳光混杂的味道;触及了与他名气、黝黑的皮肤与六块腹肌毫无关系的、因吉他而长满老茧的修长手指。她爽朗地笑了:“这是一个祈使句。”

“所以我给你的是一个肯定句。好。”

于是,无怨无悔跟着他背井离乡,跟着他一路的巡演,跟着他一路的解语花。西楚的名气越来越响,对她的依赖也越来越深。那天完成了在六盘水的最后一演,就要在当晚入云南的边境了。一路上毓吉笑语晏晏,企盼着的不仅在云南见过西楚叔叔后就进行的婚礼,也是因为西楚一路上接了不少音乐制作的项目;回到录音室后,便不用再进行长期的颠簸。但越接近云南边境,西楚的眉头就越是深锁,再也舒展不开;驱车直行时的速度与刹车已经不是他所能控制的。直到毓吉强拉下刹车,西楚才告知叔叔早已因为民谣宗师裴弓的引诱而吸毒,在云南乐界身败名裂的事实,而自己也因包庇毒贩而面临牢狱之灾。

“快下车!都是你这个女人害的!要不是为了不再让你流浪,我怎么会回来自投罗网?”没容毓吉细想,西楚就打开车门把她扔在了路边。又在电光火石之间上车,开走。毓吉的头脑一片空白,直想着撑着扭伤的脚追上去。

不待车开出去十米,后备箱就传来吉他弦断之声。

如电影里面一般火光四射。

在消毒水伟充斥着的空间中,毓吉醒来,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他春风得意时说的那句话。

“云南并不是摇滚乐最盛之地,尽管我是当地摇滚乐界首屈一指的乐手。”

一抹红尘将情感醇厚如烈酒一般的红颜掩埋,也许就是最好的结局,可她的命运不由她分说地狗尾续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这次,她欲归未归,守着他的墓,为他生下了一个男孩。据说也是虞姬与项羽的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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