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篇,纪念我两年的军旅生涯,为往事继往,为未来开来。
猛兽出笼
——把一条小狗放进狼群中,它会变成什么样子?——
“你说,把一条小狗放进狼群中,它会变成什么样子?”
“……你谁啊?”
“我是谁不重要,你只需要回答我。”
这个家伙说话居然听不出一丝情绪。
“把一条小狗放在狼群中,它会变成什么样子……狼狗吗?拜托,你跟这狗什么仇什么怨啊,想让它死就一刀杀了算了,还非要把它扔狼群里那么麻烦,它肯定会被狼当做异类吃掉嘛,除非它自己也变成狼,或者那群狼都眼瞎,但这是不可能的,所以……那还变什么变啊,等死就得了,还以为自己奥特曼啊,说变就变……”
“哈哈哈哈……很好,那你就自己去试一试吧。”
面前的黑衣男子发出不怀好意的笑声,似是嘲讽,他明明离我很近,我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面孔,他好像是戴着面具。更奇怪的是,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这个人能看透我。
“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试一试?还有,你到底是谁啊……”
哔——哔——哔!起床!
三声哨音两长一短吹进耳膜,我眼睛还未完全睁开,就腾地坐起,才意识到刚才的怪事只是一场梦,但我来不及多想,我知道梦境转瞬即逝,但接下来的一天可是要一分一秒地挨过去。
战斗开始了。
起床,早操,整理内务和洗漱,开饭,操课,午休,课外活动,看新闻,点名,就寝。
这就是我所在的武警部队里铁一般的一日生活秩序。
你以为很简单吗?好像看起来也没什么啊。
不,我说过,起床哨一响,战斗就开始了。而战斗必然是残酷的,弱肉强食,强者生存,在这里,处处都是竞争,也时时都有合作,有输赢,有高下,虽然你不大可能会死,但如果事情做不好,落后于人,或者做了错事,就一定会付出代价。
“在所有的罪责中,弱是原罪”,这是一个已退伍的老班长曾对我说过的话,我至今印象深刻。
部队的战斗,最刺激的是什么?当然是——训练。
早操是什么?就是搞体能。说得好听点叫体能训练,说得难听点就是“搞人”。“搞人”是什么意思?就是折磨你。
冲圈,第一大搞人科目。我们大院有个操场,号称“夺命二百三”,据说一个内道是230米,我也不知道是怎么量的,反正我觉得不止。
最开始是卡38秒一圈,然后就是37秒,36秒,35秒……听说曾经有人跑过29秒,什么概念你自己算吧。
班长负责拿着秒表计时,我们这些兵就负责冲,一圈一圈地冲,冲到了时间就结束,冲不到就继续。那如果一直冲不到怎么办?班长说了——“那就冲到死。”
或者有时候也不计时,会换个方式,叫“大浪淘沙”,你听这名字就能猜出来有多损。一波一波浪放出去,一粒一粒沙淘回来。人少还好,人多就不得了,最多的时候,一个中队一起“搞作风”,嗯,说得好听点就是作风训练,你懂的。那一般就是大浪淘沙,几十号人一起放,一次取第一名休息,或者取前三名,这个具体看班长心情。
然后,你会看到一个壮观的景象:几十个健壮有力的年轻小伙子一起围着一个操场冲刺,那是什么场面?丧尸电影看过吧?没错,就像是丧尸看到活人,笼子一开,一群丧尸张牙舞爪冲出笼子的场面……
不过,他们不是丧尸,他们是野兽,什么野兽呢?像狼一样的野兽。自幼野蛮生长,肆无忌惮。而我呢?我像一条家养的小狗,自幼循规蹈矩,好好学生,我和这群人混在一起,能有什么好骨头啃?
狼这种动物,世人对它的评价褒贬不一,说它聪明,又说它狡诈,说它知恩图报,又说它狼心狗肺。事实上,它们团结又孤独,狠辣又温柔,善恶难辨,亦正亦邪,为了生存可以不择手段,能屈能伸,却又血性十足,有着不容侵犯的铮铮傲骨。我偏爱这种动物,而且我感觉到,部队试图塑造的士兵,就是像狼一样的猛兽。
一条小狗在狼群中会变成什么样子?梦中那个神秘男子冰冷的声音时常在我脑海回响。但我始终没得出答案,因为可能下一秒,这个问题就不重要了,我只想知道该怎么在这里挺过去,活得更好。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经典啊经典,我猜,部队的领导一定非常信奉这段话。保家卫国,维护治安,这当然是“大任”,所以,为了让我们担得起这大任,“搞人”之风也就成了虽然听起来不雅但却行之有效的手段。
说回来,搞作风的方式绝不止搞体能,搞体能的方式也绝不止冲圈。部队里让你痛苦的办法千千万,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俯卧撑,脚搭在凳子上,几个新兵排成一列。依次下口令,喊一个做一个,所有人一起喊一起做,一百个走起。“喂,这个声音呢?没吃饭吗你?那个动作不标准。重新做,重新做!”
然后,你可能会看到,几个小伙子做俯卧撑做到一把鼻涕一把泪,全身颤抖,腰部扭曲,但仍坚持着,同时发出杀人般的嚎叫。
引体向上,50个一组,做不了就找另一个人抱腿做,什么?还是做不了?那他妈的就是欠搞!你敢把手放下来试试?滚去冲圈去!
然后,你可能会看到,一个小伙子拉引体向上拉到面目狰狞,嘴唇发白,一直到双手终于无力,从单杠上脱落,因为双腿被另一个一直看得胆战心惊的战友抱着,所以前扑着地,当然,他会被负责保护的战友接住。然后,操场上就会又多了一个虽然半死不活但仍奋力冲刺的身影……
英勇攀登,俗称“爬大绳”,身上背负重达20斤的装具,楼高13米,一条又粗又长的大绳从楼顶垂到底。爬吧,45秒以内及格,不及格?很好,三上三下走起,就别下来了。
然后,你可能会看到,一个全副武装的人在绳子上,上不去下不来,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仿佛在吊腊肉。
五公里武装越野,所有人背负重达10斤的装具,以排为单位跑集体,要求也不高,22分钟以内回来,不许有人掉队,敢掉一个就重新跑,再掉?行,五公里不跑了,搞作风!一公里一公里地冲刺,冲到死!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那画面太残忍,你自行脑补吧。
擒敌训练,算了吧,我看不如叫“抗击打训练”,拳肘膝腿擒拿术都是次要的,各种摔、扑、倒才是关键。练到最后,打人的功夫不敢卖弄,倒是摔出了一身铜皮铁骨,当然,偶尔摔出个伤病号也很正常。
这些还不是全部,还有射击,投弹,战术,器械体操,跳木马,400米障碍,一公里跑,三公里跑,十公里跑,基础体能等等等等,每一个都有它的痛点。关于部队的训练,有一句话总结的很好:正常的训练叫训练,不正常的训练叫磨练,叫磨砺意志,你懂的。
说完训练,你以为战斗仅此而已吗?不,当然不,我说过了,在这里,战斗无处不在。
整理内务,著名的三大项:被子,床单,搞卫生。被子必须是标准豆腐块,方方正正,棱角分明,不带皱纹;床单必须洁白平整,不带皱纹。卫生区分人负责,高标准严要求,说一尘不染那是夸张的,但如果让班长看不过去,呵呵,你还想休息?还想睡觉?还想发手机?做梦吧你!
吃饭总算是开心的吧,唉, Too young, too simple!班长吃完,其余人必须吃完,班长走了,你还敢吃?吃屎吧你,回去蹲着吧!那班长吃饭有多快呢?还是那句话……看班长心情。
在部队,执勤上哨有一句口号,叫“执勤就是战斗,哨位就是战场”,我总结了一下,我觉得把“执勤”换成“吃饭”,把“哨位”改成“餐桌”,也非常合理,浑然天成。所以每次吃饭时我都在心里默念:吃饭就是战斗,餐桌就是战场!
点名,就是一日讲评,一个人在前面讲,一群人军姿站得笔直在下面听,表面上衣冠楚楚,严肃认真,实际上道貌岸然,心里直骂娘,想着:你个龟孙给老子讲快点,早讲完早休息了。
然后,你可能会看到,一群人落寞地蹲在那里,几个班长在前面耀武扬威,指指点点,为什么?想搞你,还愁找不到理由吗?或者,想搞你,需要理由吗?
对了,部队的蹲姿可不是你以为的厕所蹲,那可绝不是好玩的,搞人的威力仅次于冲圈,让你蹲个几十分钟不换腿,试一试?相比之下,你甚至会觉得冲圈还是很舒服的。
哔——哔——哔,熄灯!
熄灯,灯灭,人去,楼空。
忙碌的一天好像终于要被黑幕画上句号,但你以为这就结束了吗?不,如果你仔细听,每一个紧闭的寝室门内,总会有哼哧哈嘿的声音……
睡觉前的最后一项任务,不是洗漱,仍然是搞体能。
此外,执勤上哨也是挥之不去的日常。一班哨两个小时,或站或坐,站要笔直,坐要端正,衣冠要整,眼神要炯。白哨还好,夜哨最难熬,半夜你正睡得香,突然,一双冰冷的手伸进你的被窝,把你惊醒,然后,你就是再想骂娘也得乖乖憋着,默默穿好衣服滚去上哨。而且要求你绝对不准打瞌睡,不准闭眼,否则如果出问题,轻则写检查,罚抄哨兵职责哨位纪律,重则处分,处分是什么概念?这么说吧,在部队接近于死刑。
多少次,当我在“夺命二百三”操场上一边骂着脏话一边拼命地冲刺;当我跑全装五公里感觉要累到窒息,仿佛下一秒就要倒地;当我的双臂已无力将我拉起,我脚踩着那该死的大绳,像吊腊肉一样被吊在半空中,发出屈辱的哀嚎;当我被命令蹲姿蹲到疼得生不如死,蹲到全身颤抖,蹲到恨不得下一秒就起义反抗,和班长打一架……
多少次,我也会问自己——为什么来这里?就像所有人都问我的那样。
为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足以解释我的选择,冥冥之中,我总以为我能掌控我的意识,主宰我的命运,但有时,偶尔,在或真或假,似真似幻的梦里,我会听到另一种声音,他就来自我体内,属于我,又不属于我,我说不清,但可以确定的是,那是比我能意识到的我更强大的力量,正是这股我无法抗拒的力量掌控着我,指引着我的选择。
回想起来,在那段峥嵘岁月中,我没有改变部队,但在部队经历的一切却潜移默化地改变着我……
作为新兵的第一年,那是最苦的时候,这种苦,不单是一次次挑战身体极限时肉体的乏累,更是一种精神上的打击与折磨。
在部队里,铁一般的规章制度和上级领导的威严,共同建成了一座无形的通着强电的牢笼,而我们就是牢笼里的困兽。笼子上阴云密布,压得每一个人喘不过气,而对我来说,精神上的压力不止于此,我在这里,无可奈何地被视为一个与众不同的异类,还要随时面对某些人异样的眼光。
“你他妈的狂什么狂?傲什么傲?大学生就了不起吗?啊?不服就来比一比……”
每次听到这种话,或揶揄,或嘲讽,或挑衅,或轻蔑,我都深感无语,却又无力反驳。
听得多了,即使表面上还能装作一笑而过,可心里有一股危险的情绪油然而生,蠢蠢欲动。
老子就是狂,就是傲,就是他妈的了不起!怎样?不服就他妈的干啊……
不得不说,愤怒这种情绪是一把双刃剑,用好了可以给你无穷的力量,激发你的潜能,用砸了就无异于玩火自焚,总之,是伤己还是利己全看它的主人是否高明,但不管怎样,当你挥舞它的时候,那感觉真的是很爽的。
那过程就不提了,至于结果,就正如你看到的,现在的我……
从很多方面看,部队都不是一个好受的地方,无论是严苛的制度,还是与你不同却又不得不与之相处的人。
不过,就像所有老掉牙的鸡汤要讲的一样,挺过去,就有了一切,你会发现,苦中总能找到乐趣,而那些在你眼里难以相处的人,他们看你,又何尝不是一样?每个人都有他的难处……
而我,一个曾经的书呆子,竟然在这种野蛮的环境里“活”了下来,还自认为活得不错,不得不说,这是我的胜利。
讲完了。
“故事讲得不错。”
黑衣男子拍拍手,说道,声音依旧是不带情绪的冰冷,不过,我好像从中听出了几分赞许。
“把一条小狗放进狼群中,它会变成什么样子?你现在有答案了吗?”
“……如果它不想死,就必须把自己变成狼群的一员,得到狼群的认可,成为一匹同样甚至更强大的狼。”
“很好,恭喜你终于学会了这一课。”
说完,男子转身欲走。
“喂,怎么这就走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来找我?就为了听我说这些吗?”
“你暂时还不需要知道我是谁,至于……我为什么找你……嘿嘿,你以为是谁指引你来这里的?”
话音刚落,他就转过头,继续走远,我正要开口追问,却不知为何,我像个哑巴一样,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想迈开腿去追,却同样动弹不得,像被人施了魔法,定在原地。我只看着他模糊的背影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朦胧的暮色中。
艹!这不会又是梦吧?我居然控制不了我的梦!
等一下,天怎么突然黑了?刚刚明明是在寝室里啊,怎么突然到这里了,这是什么地方?
现在,我全身只有头部可以活动,我看向四周,这应该是一片草原,空旷无人,又像是刚下过雨,草叶上星星点点挂着晶莹的露。
“抬头看。”
正当我满腹疑惑,不知所以时,那个黑衣男子的声音再度传来。
你在哪?
我想发问,却开不了口。
“抬头看。”
我抬起头,天上,月亮像一个巨大的银白色的圆盘,映着皎洁的光亮,美,却不真实。
那是我看到过的最美的月色。
“你果然是月神选中的人。”
我再一次确定,他的声音竟然来自空中!
什么月神?你给我说清楚!
然而,再没有答复。
我努力地回想那个男子的音容面貌,他虽然一直戴着面具,可是,我总感觉他是个我认识的人,不然,他怎么会那么了解我?
嗷——呜——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狼嚎,悲怆悠长。
我如同被电击般浑身一颤……
“嘿,老六,快醒醒,快醒醒,车到站了,该走了……”
我睁开眼,身边的战友已经拿好了行李。
果然是梦,还是个梦中梦。
蒙面的神秘黑衣男子……月亮……月神?这都是什么啊?
算了,不去想了,梦境转眼就会忘记,还是现实要紧。
我迅速整理好行李,随着拥挤的人流下了车……
今天可是九月一日,我两年的军旅生涯终于结束了,没有后悔,没有遗憾,只有感激与憧憬,只有热血与蜕变。外面的空气是如此新鲜,外面的世界是如此多彩,这真是久违的感觉,就像高考刚结束时,我们走出考场,走出校门,走出一座封闭的牢笼,走向未来崭新的天地。
虽然,下一站,也许是另一个牢笼也说不定?
不过,即使我们永远身在牢笼之中,我也希望,这个笼子可以越来越大,直至无限,让我可以在其中自由奔跑,尽情撒野。
猛兽不是一天长成的,但是猛兽总是要出笼的,我的青春才刚刚开始,一切都如此完美,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