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臣友城,今年刚满31岁,只不过我长相老成,别人都以为我三十好几。白天我睡觉,或偶尔写点东西,到了后半夜,我就去当司机。
这辆车是我和小姜合买的,小姜是我高中同学,他开白天,我晚上接班。赚得钱不多不少,刚刚够我花,而我也乐于这种状态,不受拘束,开着车在午夜大街上,没有堵车,没有喧嚣,有的只是肆意,自由。
车开了大半年,我的生理作息也渐渐固定,奇怪的是,一到后半夜,我就异常清醒,毫无睡意。午夜的乘客,类型就那么两三种,不是去赶飞机赶火车的,就是临时有急事。半年里,让我印象深刻的乘客,屈指可数。
在这几个可数里的,小赵两口子绝对排第一,因为他们把孩子,生在了我车里。小赵媳妇的预产期是在周六,可周三她肚子就隐隐作痛,后半夜,她预感快生了,就催促小赵叫车。
“我不行了,她要出来了,不行,要生了……” 小赵媳妇几乎歇斯底里,我真的慌了,弄不好这得出人命,一脚把油门踩到底,直奔医院。孩子是在医院门口临盆的,就在我车里,医生和护士把我的车当做手术台。
一群人围起来,黑压压一片,小赵媳妇的尖叫声不时传来,我躲在角落里抽烟,手有些抖,火点了好久都没点着,突然听见婴儿的哭声,远远看见小赵如软柿子摊到在地,紧绷的弦终于松弛。
随后,一群人乱哄哄地抬着产妇,送进医院。我走进一看,车里大片的血迹,小赵几乎是跪着对我说,”以后你就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
我连夜去洗车了,看着血水被冲刷流淌到地上,也不觉反感,只觉得一阵轻松,一个新生命。
让我第二个印象深刻的乘客,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
那晚下着倾盆大雨,我本来打算在街上兜几圈就撤,手机里的打车软件却提示,附近有人叫车。地点位于乔山上的别墅区。乔山是富人区,一半的地全建起了别墅,是这座城市里贵族的后花园。
天空电闪雷鸣,我犹豫了几秒,掉头上了乔山。一个女人,站在门廊里,身后有几个皮箱,我下车替她搬行李,不经意地瞄了她一眼,天黑看不清,仅从轮廓看,也是美人。她身后的别墅,像沉默的巨兽,一言不发。等我坐回车里,她仍未上车,而是转身看了身后的屋子。
我不是一个健谈的司机,大部分的时间里,我选择沉默,除非乘客主动开口。车子开离乔山时,那女子突然开口,“ 我在这住了十年,这就是我的家,今晚我离家出走了。”,离家出走这四个字,她说得不紧不慢。我顺着她的话往下接,“哦?怎么就离家出走了呢?”
有时候,乘客主动谈起自己的事,并非是对我敞开心扉,只不过对他们而言,对素不相识的人,似乎更容易谈及心底的秘密,尤其是在午夜时分。
女子说,她没有孩子,丈夫忙于事业,自己住在偌大的房子里,那所冰冷如地窖的别墅。“地窖?”,用这样的词形容别墅,我头一次听到。
车子经过十字路口,雨势逐渐减弱,那女子指了指矗立在不远处的巨型广告牌,“喏,那广告上的,就是我丈夫的公司。”,我顺势望去,是一家在当地有名房地产公司,女子的声音冷静得亦如平坦的湖面,深不见底。
我从后视镜瞥了一眼那女子,她妆容整洁精致,有条不紊地继续说道:“ 我过了十年富贵生活,也腻了,钱财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与其当一个傀儡,不如撕下面具。”
她的这番话,我听得云里雾里,车开进淮安路时,雨已经完全停了,湿漉漉的马路,安静的夜。
“你这么晚出来,你丈夫知道吗?”我鬼使神差地多问了一句,她微微一愣,很快恢复镇定。开了半年车,我阅人无数,看微表情也是经验颇丰了,那女子又幽幽地说道:”没有,他不知道,我今晚做了丰盛的晚餐,他最喜欢吃东坡肉,他睡着了,睡得很沉,他们一起都睡着了,不知道我出来。”
一股冷意从背脊蹿上后脑勺,我不知道她口中的“他们”是谁。
淮安路28号,就是那女人的目的地,我下车帮她搬行李,她站在路旁,带着皮手套,递给我几张百元大钞,“不用找了,剩下的是小费。”
她把钱递到我跟前,停顿了一下,“师傅,谢谢你载我一程。”
等我把车开远了,从后视镜看到,那女子又招手拦下了另一辆的士,原来淮安路28号不是她的目的地。
那晚,我没再载其他客人,等天际泛起鱼白,我照例去南京路吃早点,经过嘉怡小区,忍不住朝里面看了看,虹子就住在这个小区里。
虹子是我的前女友,我们相识于一个朋友聚会,她安静地坐在角落,几缕碎发垂在肩上,话不多,眼里充满疲态,后来我才知道,她加班已经超过了20小时。
“你是做什么的?”,我对她说。
她抬头,足足望了我五秒,才缓缓回应:护士。
我的好奇心被勾起,坐到她身边,屋子里太闹腾,我邀请她出去走走。她立即答应了。
那晚我们沿着马路走了好久,虹子穿着白色紧身衬衫,西装短裤,她个子不高,却线条分明。走累了,我们便依靠在路边的栏杆,她扭头,用一种仿佛我们相识了许久口气,“嘿,你是做什么的?”
我?那年我还不是出租车司机,我在一家报社当记者,整天和文字,以及形形色色的人物打交道。采访我不感兴趣的人,写着违心的稿子。
记者?虹子像是闻到了新大陆,她往我这边多靠近一步,“记者这个职业很有意思哟。”,她的倦容上多了一道神采,虹子和我认识的很多人一样,喜欢从职业去定义人。
怎么个有意思法?我望着她的双眸,黛青色的眼线已晕开,她身后霓虹,把虹子衬托得格外妩媚。她嗤嗤地笑着,不回答我。那笑容,看得我心花怒放。
我们很快住到了一起,省略了不必要的繁琐步骤,虹子烧得一手好菜,她说自己最大的心愿就是开家私人厨房,而不是整天照顾鱼龙混杂的病人。
虹子看似单纯,实则心思细腻,她见惯了生死,离别,处理起各类生肉生鱼时,丝毫没有小女生慌张模样,我依靠在厨房的门上,看着她游刃有余挥刀斩肉,切葱蒜生姜。
“你这么美,我还以为你不食人间烟火。”虹子不理会我的马屁。
她把两只鱼头倒入锅里,锅底被烧得微热的橄榄油,立马发出“滋滋”声,等鱼头变色,虹子随又将剁好的红辣椒,大蒜大葱,倒入锅里煸炒,香味扑鼻而来,这一连串行云流水的动作,在我眼里,是艺术,饮食艺术。
我经常问起虹子有关医院的事情,让她把遇到的病人描述给我听,虹子不以为然,却拗不过我,“今天32床搬来一个老太太,几个子女放着就不管了,吃喝拉撒也没个照顾的人……”
虹子边化妆边说,她今晚要去另一个派对,“为什么不管?”我刨根问底。
”还能为什么,没钱呗,每个子女都抠得很,不肯多出一分。”涂完橘红色口红,虹子就出门了,背着我给她新买的包。
等我睡醒,已经是下午,我打开手机,发现小姜给我打了十几个电话。
“友哥,我现在警局,警察说昨晚你载了一个嫌犯,在调查我们的车子呢。”小姜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我顷刻间清醒。
嫌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新闻上说,昨晚乔山富人区发生了一起案件,某房地产老板和一年轻女性双双死亡。乔山,别墅,女人,雨夜,画面在脑海里闪过,我感到一阵晕眩。
不到一个小时,我抵达警局做口供,把所记得的一切,告诉警方。我回忆所有的细节,把那女子告诉我的,全部告诉警察。
2
和虹子分手后,我们有一阵没联系。
一个无比燥热的夜晚,虹子给我发了条信息:忙完了过来,我有事和你说。
我立马调转车头,直奔嘉怡小区。虹子离开我后,自己在嘉怡小区租了两室一厅,据我所知,这里是市里的高档小区,月租动辄上万,一个护士,只靠工资是绝对不可能负担得起。这是我第一次来虹子的住处。
虹子做了好多菜,整整排满一桌。
“找我来有什么事?”我直勾勾地看着虹子,大半年不见,她似乎过得很滋润,头发已长到腰间,散发着淡淡的薄荷味。
“我们先吃饭,”虹子举起酒杯,里面装的却是水,“我先干为敬。”
后来我们都有些醉了,两人坐在客厅的地毯上,依靠着沙发,就在我想伸手,去帮她整理那杂乱的碎发时,虹子条件般抬起头,望着我的眼睛,说了一句让我痛苦不堪的话。
“我怀孕了。”
那段时间,我经常去看虹子。未婚先孕,我能明白她的压力,某个黄昏,我来到虹子的住所,她却没有开灯,一个人静静坐在客厅。
“他刚刚来过。”虹子如幽灵般的声音在角落响起。
虹子口里的他,是她肚子孩子的父亲。 “可以抱抱我吗?”虹子像无辜的孩子,我不忍拒绝,把她揽在怀里。
“我害怕,我不是一个好妈妈。”虹子开始呓语,她浑身抖得厉害。
“没有谁,天生就知道怎么做母亲。”我安慰她。
3
从报社辞职,到成了一名午夜司机,很多人不理解我,也包括虹子。当初她离开我,也是因为在她眼里,我一直是一个“不求上进,无法给她想要的生活”的人。
“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那是一个粉红色的夕阳。
虹子穿着吊带,拿着一杯酒,整个人坐在阳台的椅子上,她的头发被夕阳染红,脸上反着淡淡红光。
“我想嫁给有钱人,过上不愁衣食的日子。”
后来,虹子便搬离了我们曾经的居所,再次听到她的消息时,就得知她怀了别人的孩子。那个人,有家室,是本地有头有脸的人物。
我以为虹子有底线,却发现自己看错了。那晚,在虹子的住所,听到虹子说“我怀孕时”,我不可理喻地看着眼前这疯丫头。
“你要不要这样作践自己?”
良久,虹子才回答,“这一次我完了,我是真的爱他。”
有一刻,我渴望再以笔为戎,讨伐虹子爱上的他。不过,理智终究战胜了冲动。
自从干起了午夜司机,我终于可以卸下面具,不用再昧着良心写着满口胡扯的通稿,不用担心来自上层的压力,不用再为了写而写。像如鱼的水,彻底回到大海,撒欢到自由。
林讴是我辞职后载的第一位记者,从他上车那一刻起,我便开始观察他,不出十秒,我就能判断他干的是我的老本行。
“去哪?”
“奉天县。”
“那可不近。”
“多少钱我都给,师傅,你就走吧。”
“这么晚了去那做什么?”
“去跑个新闻。”
那晚,我突然变得话多起来。
“怎么想当记者?”
“早就不想当了,没办法,混口饭吃。”林讴看着年纪不大,话却很老道。
“我有个猛料。”
“什么料?”林讴把身子凑过来。
可能夜车开多了,我的神经越来越紊乱,记忆力急剧下降。最糟糕的一次,竟然坐在车里,在郊外醒来,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开到这,天渐渐亮起,我恐慌地下车,努力地回忆昨晚的一切,大脑一片空白,宛如白水。
三个月后,我再一次出现“空白”记忆。等我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里。
我开着夜车,撞上了路旁的电线杆,当场昏迷了过去,好在人和车无大碍,小郑把我的车钥匙拿走了,他觉得我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而我的梦靥,才刚刚开始。
梦里,我身处暗处,看不见任何东西,只听到一阵婴儿的哭泣声,哭泣声越来越大,那哭声听得我浑身颤栗,最后,黑暗和恐惧吞噬我所有的身体。
几天后,小郑来看我,他坐在床边,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明显感到他的不对劲。
“友哥,这是你的那一份。”说完他掏出一张银行卡。
我一头雾水,“你什么意思?”
“友哥,医生说你精神有问题,不适合再开车了。”
“我精神有问题?”我有些哭笑不得,我只不过是没休息好,这也叫“精神有问题”?
“你就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小郑掏出手机,给我看了一段视频。
视频里的人,正是我!
“你什么时候装了……摄像头。”可接下来,我却看到了震惊的一幕,我独自在车里自言自语,还不时回头,仿佛后座有人,可后座空无一人。我还经常把车开到乔山上,下车后好长一段时间不见踪影。
这次轮到我无语了,“我这样有多久了?”
小郑收回手机,“根据视频记录,大概有三个月了,这摄像头当时我是为了安全才装的,也没告诉你,昨晚我打开记录,看到这些,才觉得有必要和你的主治医师谈谈,他看了视频,说你病得不轻……你真的不记得了?”
他说完,我们同时陷入了沉默,我在病房里来回踱步,努力回忆,却仍是徒劳。
“友哥,你还记得虹子姐吗?”小郑的话,瞬间如同闪电般击溃了我,脑海里忽然闪现一连串的画面,虹子的脸浮现在眼前,却怎么也看不清楚,她一步一步慢慢向我逼近,我不断向后退。
我猛地转头,“对了,我还去看过虹子呢。”
小郑一脸悲戚地看着我,“哥,虹子姐三个月前就不在了,你不记得了吗?”
我有如五雷轰顶,整个世界彻底坍塌。
4
那是一个想起来我都心力交瘁的夜晚。
报社主编把我叫到办公室,因为我写的一篇报道,关于市里一起重要的贿赂案件,其中,牵扯到几个重要有头有脸的人物。
当初这篇稿子已经通过了审核。却被更大的势力强行挡了下来,主编想找替罪羔羊,而我,明显就是最好人选。一时怒头当冲,我直接裸辞。回到家中,却发现虹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她在茶几上留下一张便条。
便条上只写着短短几个字,“我们分手吧,保重。”
工作受挫,加上情场失意,我一度颓废了好些日子。我没有再去找虹子,是知道我终究不是她想要的未来。小郑找到了我,说服我和他一起开车,我答应了。
日子波澜不惊,直到虹子再次联系我,却告诉我,她怀孕了。虹子并没有告诉我孩子的父亲是谁,我也没问,就在我去探望虹子时,刚巧碰到这男人从虹子的住所出来,不用猜,我也知道他和虹子的关系。
这个男人,正是我报道里所披露的人物之一。我曾采访过他,他却没认出我,一股羞耻心涌上心头,凭什么,你让我丢了饭碗,还把我心爱的人也伤害了。
那天开始,我就在暗暗找机会复仇,让这个男人付出代价。在这个社会,一个有地位的人,出现丑闻是要被唾弃的,身败名裂。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计划能置人于死地。
我甚至幻想过,等一切都结束后,带着虹子,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远走高飞,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冲动的魔鬼,从一开始,就无法止步。
我在虹子的房间里偷偷装了摄像机,偷拍那男人来看虹子的照片和视频交给林讴,一个萍水相逢却和我一样,壮志未酬的记者,为了保护虹子,我特意在视频里做了处理,把虹子的脸给遮挡起来。
很快,婚外恋被披露后,那男子再次利用手里的关系将舆论压倒最小。我本来只想给这个男人一个教训,效果甚微。于是,我像发了疯似的,再次筹备另一个计划。
我决定从那男子的妻子入手,匿名且有规律地给她寄照片和视频,不断激怒她的爆发点,最后一次击中,我给她寄去了一整瓶安眠药。
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开着车,在别墅山下徘徊,直到那女人上了我的车。她却不知道,我才是真正在幕后帮助她的“元凶”。然而,让我没想到的是,那晚,虹子也在别墅里。第二天醒来看到新闻,我像发疯了一样。新闻里说,一男一女因吞服大量的安眠药,而抢救无效死亡,其中,女子已怀孕。
我依稀记得那女人说的话——“他们都睡着了”,那女人没有告诉我的是,她把虹子接回家中,在丈夫和虹子面前,慈眉善目,还给两人做了丰盛的晚餐,她假装同意接受虹子,以及虹子肚子里的孩子,却在两人的饭里,下了过量的安眠药。
在去警局录口供之前,我跑到嘉怡小区,虹子的住所空无一人。
在警局里,我撒了个弥天大谎,镇定地帮助那女人摆脱所有嫌疑,一旦那女人被抓,天网恢恢,我也难逃法网。
可自那以后,我便开始出现幻觉。我梦到虹子,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却永远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一步一步朝我逼近,压得我无法呼吸。为了摆脱梦魇,我整夜整夜地开车,像个孤魂在城市里游荡,濒临崩溃的边缘,直到记忆出现了混乱。
光线渐渐亮了起来,我缓缓睁开眼睛,身边坐着医院的催眠师……回忆起所有细节,满身大汗淋漓,眼角湿润,不知道那是汗,还是泪水。
我知道,等待我的,不仅是真相,还有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