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才四岁。一个安静害羞的孩子,长着一双黑亮的眼睛。他对自己的命运毫不知情,眼神里充满了孩子的好奇与单纯。他说他的名字叫做姬午。
他的父亲姬黑肱在位十八年后就去世了。姬黑肱三岁即位,他的儿子姬午跟父亲一样,年幼即位,仅仅四岁。接连的两任国君,都是年幼即位,鲁国的国政,自然早就不在国君的手里了。姬午即位后,鲁国是季孙行父当政。只是他年纪也大了,所以很多出使外交的事情主要是仲孙蔑在主持。
那年后半年发生了好多事情,但对于鲁国影响不大。先是周王驾崩了,随后又传来中原霸主晋国新君即位的消息。晋国新即位的国君叫姬周,年方十三岁,听说非常有魄力,被认为将要中兴晋国的霸业。新君,同样是新君,四岁和十三岁一样吗?鲁国和晋国一样吗?小小的姬午自然不会想到这些问题。当那远方的姬周正在筹谋的时候,小小的姬午还趴在床上发呆。虽说是国君吧,谁会把一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小孩子过于重视?
第一年倒也还太平,国内国外都有人能应对。姬午还太小,政事都交给了国中大夫。第二年夏天,姬午父亲的正夫人齐姜夫人去世了。齐国是大国,又离鲁国很近。很长一段时间,鲁国都采用过联姻的方式来处理和齐国的关系。这种以政治关系为目的的联姻在当时是非常普遍的。季孙行父在埋葬齐姜夫人的时候就把以前姬黑肱的母亲穆姜夫人准备好的棺材陪葬等用上了。姬午怎么会知道,自己的祖母现在就被软禁在不远处的东宫里。说起他祖母穆姜夫人,那又是一段陈年往事了。对于那些过去的事情,姬午只能摇摇头,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第二次遇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在位二十八年了,是一个稳重的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的模样。他一如既往地保持着沉默,双眼小心地藏着不安和慌乱。这时的姬午带着几位大夫,正在前往楚国聘问的路途上。这几年在宋国的牵线搭桥下,晋楚两国结盟,两国的从属国按照约定互相拜见。所以这一次,他和宋公,陈侯,郑伯,许男一起去楚国。我跟在他的后面,像一个普通的士兵。他也没有注意到我。到了汉水那儿,楚国方面传来楚康王死了的消息。姬午准备回去。我听到跟着他一起去的大夫叔仲带说:“我们去是为了楚国,怎么能因为一个人而回去呢?快走吧!”子服惠伯说:“君子有长远的打算,小人只考虑眼前的。又冷又饿,管那么多干什么?不如我们先回去吧。”叔孙豹和荣成伯都赞成叔仲带的说法,于是他们就继续赶路了。到了那儿,已经过了冬天。楚国的人让姬午亲自为死去的楚康王穿丧衣。我又看到姬午脸上露出那种慌张不知所措的神色,这让我心中不免有些失望。幸好这时叔孙豹出了一个主意,让姬午用给臣子祓殡的仪式,最终避免了这次羞辱。
离开楚国回鲁国的路上,我仍然一路跟随,心里却有些失望。那个好奇单纯的孩子,怎么变成这样一个唯唯诺诺,看上去非常懦弱的胆小国君?
我头脑里胡思乱想着,已经到了鲁国方城。这时从国都来了一个叫公冶的家伙,是来帮季孙宿传话的。“我听说卞地要叛乱,就率领军队讨伐。如今已经结束了,来跟您说一声。”听到这些话,我心里冷冷一笑。季孙宿心里怎么想的,我心里都很清楚。当年他父亲季孙行父在的时候,可都不敢这么放肆啊。我望着姬午,想看看他要怎么处理。终于,我第一次听到他说话:“季孙宿自己想要那个地方,却说那个地方有叛乱,这只不过是显得我们之间很生疏,直接跟我说嘛。”这句话让我微微错愕,下句话却让我更加惊讶。
姬午小声问公冶:“我现在回国会不会有事?”我看那公冶也是之前被蒙在鼓里,一听姬午的话立刻就明白了过来,愤愤地说:“国家是国君的,谁敢违背您呢?”我们最终还是安全回到了鲁国的国都。等到所有人都离开后,我一个蹿步走到姬午面前。他漫不经心地饮着酒,没有抬头看我一眼。
“是季氏让你来杀我的吗?”姬午平静地说。说实话,我没有料到他能那么平静,尤其是在目睹他一系列慌张可笑的言行后。
“你忘了我吗?你小的时候,我们还见过一面。”我走过去,坐在他对面,隔着一张几案。“我没想到,你面对我这样的不速之客,竟然能这么从容。”
姬午笑了笑,是那种客气而老实的笑,但却又有一种狡猾的反差感觉。“你来找我干什么?如果仅仅是为了看笑话,我想一路上你已经看够了。”
既然他如此坦诚,我也不想绕弯子了。“我这次来,就是想弄明白,为什么三十三年里,你都在沉默?我见过你,知道你不是哑巴。我刚才听过你说话,知道你并不拙口。”
“是的。你听过我说话,大家都听过我说话。可是,为什么人们还说我是沉默的呢?是我自己选择了沉默,还是有人捂住了我的嘴巴,或是我嘴一张,话却从别人口里出来了?我自己都搞不清楚,你却来问我?”姬午带着几分自嘲道。
“那么,我第一次见你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我问。
“什么事情?鲁国能有什么事情?无非是跟在大国身后,参加参加盟会,打打小仗。最烦人的就是每次盟会之类的要赋诗,幸好有仲孙蔑和叔孙豹经常陪着我一起去,要不然就要尴尬了。第一次参加这种盟会的时候我才六岁。那一年我第一次去朝见晋君。我很害怕,但还是按照他们的吩咐稽首拜礼。这时候晋国有个人就说这是见到周王的礼,晋君承受不起。仲孙蔑这时候说我们鲁国离晋国远,离晋国的敌人却很近。我们国家就指望晋国到时候能给我们施以援手了。那个时候我真的很害怕,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我只知道做他们让我做的事情。应答,酬谢等事情,都会有其他人做好。”
“难道你自己从来没拿过主意吗?”我同情地问。
“我当时年幼,懵懂无知,又能拿什么主意?七岁那年,我生母定姒夫人去世了。季孙行父却不以夫人之礼下葬,我完全都不知道这些。后来有个匠人叫庆,告诉我他曾经去跟季孙行父说过,不能让国君年幼而没尽丧礼。季孙行父说实话比他儿子要好很多。他只是行事比较简朴,自己的葬礼也很简朴。自从季孙行父去世后,他儿子季孙宿接替,就更加麻烦了。一方面,我慢慢长大了,需要拿回我被夺走的权力。另一方面,那些卿大夫却迟迟不肯交还权力。我当时已经十二岁,却还没有举行冠礼。姬周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呐!你知道他最后的谥号是什么吗?是悼。真是可惜呀,如果他能活得更久些,晋国一定会发展得更好,重现文公霸业。他看出了鲁国国内大夫们的心思,于是在一次出征后,与我在黄河边举行宴会。当时季孙宿是跟着我一起去的。悼公就问他我多大了,季孙宿只能如实说。于是悼公就说我应该行冠礼了。在他的压力下,国内那些大夫也没办法。尤其是季孙宿,当场就非常尴尬地站在那里。那是我最得意的一次。”
“那为什么之后你还是选择沉默?”我好奇地问。
“过了六年,悼公就去世了。而且齐国还有一些归顺楚国的小国家动不动就来打我们。国家面临危机,我又从小都是按照他们的安排行动,完全不懂如何应对,只能让他们自己去搞。我知道这样看上去挺像个傀儡的,不,就是个傀儡。可是季氏等现在实力真是太强了。我六岁那年,我祖母去世了,一个人孤零零在东宫走了。虽说她给我们带来了耻辱,但当初她是有能力和季氏他们抗衡的,不过最后失败了,落得那样一个下场。你看看现在这世道,齐国崔杼杀了自己的国君,卫国孙林父将自己的国君赶了出去。话说这孙林父我还认识。当初来我们鲁国聘问,欺我年幼,竟然跟我并行。后来被叔孙豹说了后,脸上也没有悔改之色。那时候叔孙豹就说他以后要出事。总之啊,现在做个国君,都得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大事上让他们做决定去,小事上别计较太多,最后也能图个善终。”
“这不是苟且偷生吗?”我有些不屑道。
姬午苦涩地笑了笑。“苟且偷生?现在做到这一点都不容易。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像晋悼公那样啊。你看看现在的晋国国君姬彪,跟悼公比差远了。如今晋国的执政赵武,已经被很多人说他很‘偷’。晋国都没有办法避免的,我们鲁国又能怎么办呢?有些事情,是时代的大潮,我们人力毕竟有限。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有勇气去做的。螳臂当车,又有何益?”
“那你打算以后怎么办?”我问道。
“不怎么办。”
“仍然保持沉默吗?”
“要不呢?”
“那我恐怕你也不能活很久了。”我有些伤感地说。
“为什么?”
“你跟那赵武难道不一样吗?都是过于偷,让事情一点改善的可能都没有。你们之后的继承者,又要怎么办呢?”我叹息道,走出了公宫。
四年后,襄公三十一年,姬午死于楚宫。在位的三十一年里,他被记载下来的只有襄公二十七年从楚国回鲁说的那两句。之后,鲁国公室更加势微,继位的鲁昭公在位期间,寄居于齐国和晋国就有八年。国君回不了国,可见鲁国公室渐卑。而鲁襄公姬午,也成为《左传》中话最少的鲁国国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