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村庄的男人女人们
四季分明的村庄里住着一群男女老少，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保持自己的规律。每天清晨，随着声声鸡鸣，最先起床的是女人们，她们会装着全家一大桶的衣服，抢占池塘边几个洗衣石板，天蒙蒙亮就听见池塘边传来捣衣声，此起彼伏很有节奏，同时传来女人们的说笑声，欢乐的一天被唤起了，这时男人们也开始起床了，他们起床第一件事是拿着家里的农具，趁着清晨去干活，大约一两小时后回来吃早饭，清晨万物苏醒，青草的芳香弥漫在村庄里。
家家门前都会种些花草果树，夏天的清晨，整个村庄就是一个花园果园的城堡，随手可摘到新鲜的瓜果，要上学的孩子们也起早去早读，读书一小时也是要回来吃早饭再去上学的，家里老人开始张罗煮饭，一天的忙碌开始了。
吃了早饭，村庄集体出动，男人和女人都到地里劳动，老人会在村庄里拾粪，那些猪牛的粪也是农家的肥料，种庄稼时就派上用场了，孩子们去上学，整个村庄安静下来了，最快活的就是没上学的孩子们，他们这时候就开始撒欢，满村的果子摘下来吃，用家里大人做的简单渔网到池塘里捞鱼，上到树上抓各种鸟儿，房前屋后甚至田野里，到处是他们的游乐场，偶尔也去地里给父母送水。
农村的活多而繁杂，梅子的记忆里父母几乎整日整夜没有停止过劳动，一年忙到头有时也仅仅糊口罢了，碰到老天不作美的灾年，农作物没有收成就更是雪上加霜，每家都生养三四个孩子，几乎都在温饱线上挣扎。有些人家实在吃不饱饭，也就只能趁着夜深人静时，去偷点别人家的粮食果腹，一般男人去偷，第二天早上被偷人家的女人就开始在村庄气愤的骂起来，女人们骂街是很有气势的，她们没有读书，却天然会用排比句和各种比喻句，听着相当有气势也有感染力，一般做贼了的人会不好意思再去偷了，但大家心里也都明白，骂也就是个警告的意思，其实谁家都有为难的时候，偷也要克制，不可贪多，贪多才会被主人骂街，艰难的日子里，穷人的情义显得更为要紧。
梅子的父母比别人更辛苦，早年父母跟奶奶分家后，作为老大的父亲，就剩几间破房屋，一到雨天里面就漏水，白天有时黑乎乎的，梅子记得家里有个粮仓很大很黑，跟小伙伴捉迷藏时躲在里面自己都会吓得喘不过气来，一两米高有时都爬不出来，可是里面却根本没有粮食。后来父母咬牙盖了两层楼房，宽敞明亮，在梅子看来，今天人们嘴里的别墅也就这样罢了，那时两百多平的新房造价一万，梅子父母节衣缩食硬撑着建起来了。从此她家日子更艰难了，印象中父母在外公指导下种过烟草，后来经营惨淡停种了，再后来外公帮忙弄了两台机器，一台将稻谷加工成米和糠，一种将麦子加工成白白的面粉。这样两台机器满足了村里人加工粮食的需要，也是梅子家重要收入来源，父母白天晚上都要抽时间看机器，生意好的时候，整晚整晚父母都不能睡觉，机器会彻夜运转。父母头上都是糠粉末，半夜还会煮点夜宵，叫醒睡梦中的姐弟，梅子早年对父母和乡亲的辛苦是刻骨铭心的，她心里也想好了要努力读书，改变这一切。
村里经常召开大会，一般是关于村集体共同需要决定的事，每家去一个人就好了，这时候都是男人出面，女人们都认为自己不懂这些，然后就听到男人们在指定开会的地方，边抽着劣质烟边滔滔不绝，偶尔还有争吵声，田地分配，投票选举什么的都需要参与，村庄识字的人很少，很多事都是队长指导大家，队长就是大家心目中的领导，大家得敬重他。这样的开会有时早上有时晚上，趁大家没干活，拿着小锣鼓边敲边通知，喊过几遍就都知道了。
男人们聚在一起除了开会，其他消遣就是打牌了，输赢并不大，图个开心，家家男人爱打，后来女人们也开始打牌，说起来村庄女人干的体力活不逊于男人们，她们还要做饭洗衣服，似乎更劳累，在家里也是举足轻重的，梅子母亲就是家里当家的，她和村里很多女人一样是家庭实权掌握者。男人女人都打牌，然后老人小孩都在看，再然后大家惊奇发现，全村所有人都会玩牌，梅子就是上小学前会打麻将的，有时大人还会让自己孩子帮忙打下牌，自己要上厕所或者吃饭什么的，大家都是很开心的。麻将桌也可以很随意，在农闲的日子里，特别冬日的暖阳里，家家都可以摆个桌子，三五成群的在阳光里打牌。孩子睡在摇篮里，一边照看一边娱乐，那样的场景让梅子想起来都会笑。就是那样的时候，梅子的爷爷奶奶还有父母经常打发她去小卖部买点酱油醋或者烟，然后打赏给梅子几分钱，梅子一天跑上几遍都是开心无比的，那是她小时候赚钱的方式，虽然特别少却感觉特别富有。
村里男人们还有一项绝技，那就是组成了各自的小乐队，梅子多年后也没想懂，一群没上学不识字的男人是怎么自学成才的。他们的队伍一般八到十人，拿的乐器各不相同，有的是大锣鼓，有的小锣鼓，有的吹，有的弹拉，梅子父亲也是其中一个，他拿的就是西游记里妖怪困住孙悟空的那个帽子一样的东西，方言叫做“恰”，父亲拿的是两只偏大的，对应还有另一个人拿着一对偏小的，他们打起来非常讲究和谐，谁该停谁该上，什么时候和鸣都是掌握很恰当，村里碰到结婚或者丧葬的事情，都是要去参加的，不用报酬，只要在主办的人家吃两顿饭，再拿一包烟一条毛巾就够了。贫穷年代有酒喝就欢天喜地了，每次父亲出去演奏，都会像其他人一样带一个或两个孩子跟着，大家开玩笑叫带钓鱼竿去钓鱼，这时候就是给孩子打牙祭了，有时父亲自己舍不得吃就会带点回来给孩子们，这也是那个年代最开心的事之一了。
女人们也有自己的绝活，她们手巧，给孩子做衣服鞋子还有漂亮的鞋垫。每个女人出嫁前都有一手好绣工，不然会被笑话的，她们得给自己未来婆家亲戚每人绣上至少两双鞋垫，还要亲手做鞋子，一针一线的缝制起来。姑娘不能太早准备（没有婆家就不能准备，会被笑话想嫁人），只能出嫁前半年开始各种手工，有时日夜赶工，买来各种各样的彩线，缝制各种美丽的图案，鸳鸯是比较常见的，还有幸福吉祥的字，虽然他们多不识字，但却会把这些字缝进鞋底，一双双都是她们的情意，有着她们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无限期待。
梅子记得村里姑姑那一辈的女孩子特别漂亮，个个都有乌黑的长发，苗条的身段，健康的肤色，她们在不能出门干活的日子里会把自己梳洗打扮一番，抹上味道淡雅的雅霜，再聚在一起玩耍，有那么一次村里八九个姑姑听说来了照相的，便相邀着去到湖边荷塘照相，她们穿上了漂亮的裙子，披着长发，手里拿着荷花，羞涩腼腆，镜头下比荷花更灵动娇俏，用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都无法形容的美，那样的画面一直深深刻在梅子的心里，那时的她在旁边看着简直流口水了，她对美的感受也一直停留在姑姑们那幅画中，三十年以后，里面好几个姑姑都遭遇不幸去世了，她们活着的也都衰老不堪的样子刺痛了梅子。
男人女人共同的消遣是看电影，那时的电影院也是很受欢迎的，谈恋爱的青年男女是必须要去看电影的，其他人也是爱看电影的。无论多忙无论多远，只要听说有电影下到乡村，男女老少白天拼命工作，晚上早早吃了晚饭，大家成群结队一起出动，披星戴月，风雨无阻，一路说笑着赶到放映处，免费电影看的人自然很多，没地方坐也是不要紧的，大家坐地上，站着伸长脖子，孩子坐肩膀上，爬到草垛上，想尽办法也要看到电影，什么内容早忘记了，但那种兴奋满足的感觉却让人忘不了，看完电影人们各自赶回自己的村庄，一路仍是欢声笑语，孩子们在有月亮的晚上追逐嬉闹，整个村庄月光的朗照下犹如白昼，恬静柔美，仿佛世外桃源。
梅子觉得村庄是神秘的，有很多奇怪的规矩，比如男人女人不可单独相处，即便是夫妻也不好在人前亲昵一点点，洗衣服时男人的衣物要单独放好，不可被女人衣物压下面，那是不吉利的，梅子洗衣服时不小心跨过别人家衣物都要被婶婶们责骂，她心里就很生气却也不敢造次。每年到了年底，村里人都变得神秘的很，宣扬一套古怪的理论，出嫁之女不可回娘家过年，女儿女婿是不可以回娘家同住一张床，祭祖烧香女人和孩子得回避，贴了对联不准倒垃圾，不准说死字也不准拣别人掉的东西，各种奇怪规矩让人不自在。男人在厅堂行跪拜礼要虔诚，小孩子不可出来，那种庄严肃穆叫人害怕。
女人们会花很多时间准备过年的吃穿用度，在关键时候却要回避很多，梅子那时感觉到村庄是偏心的，难怪大家对弟弟总是夸奖那么在乎，自己走丢了估计都没人会找吧，那时的梅子心里暗自想以后我长大了，离开这个地方，不理你们这些人了。
村庄和外面基本隔绝，乡亲们已经习惯了自给自足，跟着大自然统一节奏安排自己的一生，他们贫穷而快乐，虽然没有诗书酒的相伴，但大自然却恩赐给每个人快乐的心。在夏天的傍晚，每家搬出自己的竹床，拼凑在一起，看电视看天上的星星，聊天吃瓜果。那时的蚊子似乎也没这么凶猛，烧一把稻草一熏它们就投降了，电视也少所以大家凑在有电视的人家门口一起看，一天的疲乏瞬间没了，这时候每个人家都会端点小零食过来分享，有的莲蓬，有的菱角，有的番茄，边吃边聊，晚风拂面惬意无比，孩子们听着大人讲着狼外婆的故事，牛郎织女的故事，嫦娥仙子的故事，慢慢在甜美中入睡了。有时早上醒来被大人搬进屋里，有时是睡在外面一整夜被早上的太阳晃了眼才醒来，乡村无岁月，世间无纷争不过如此罢了。
美丽神秘的村庄，保守刻板的想法，团结又自私的每家每户，十分和谐的生存相处，梅子一度以为男人女人都是没有情趣的，他们不识字，连婚姻都是靠别人介绍的，他们是没有思想没有主见的，也许只是一群为了养家糊口日夜操劳的机器，可悲而可怜吧。
这样的认识后来也被打破了，在村里出了几次某家男人和另家女人私会或私奔的事后，梅子觉得村庄的事比电视里的剧情更曲折。原来，男人和女人他们也是有梦想的，他们眼里也有自己的西施，一旦他们有选择的机会，也会义无反顾，也会无视那一堆的祖宗道德。也许在每个人内心深处，对婚姻爱情想法也不曾完全死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