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稿】晋国史话·第一辑·第六章·晋文公流亡之路与称霸前的国际局势

渭水惊魂


晋惠公八年(643BC)一个惬意的春日里,两个狄人装扮的男子,正驾着马车在渭水河畔田猎。有一队武士正在他们身后百步远的地方嬉戏打闹,看到远处的车驾疾驰而去,便有人催促他们的同伴背起箭袋跟随。但总有人玩性正欢,一边收拾东西还不忘互相嘲弄几句,不知不觉间就看到他们的头领在树丛中消失无影了。

武士们都有些害怕,急忙朝着二人刚才驻足的地方狂奔过去,却还是看不到他们的踪影。原始丛林中堆积了多年的枯枝败叶,人们很难从这松软的枯叶上找到车辙的印痕,便只能散开了寻找。两位头领似乎是故意在躲着他们,他们找了大半天,始终没有找到任何头绪,只好迅疾赶回营帐报告。

正当落日的余晖布满了水面,武士们垂头丧气的时候,有人猛然听到了密林深处有呼啸的声音传出。他们急忙朝着呼啸的方向奔去,却看到那位来自中原的公子,正被一个身形矮小瘦弱但却疾似苍狼的刺客追赶着,身上的衣衫早已被荆棘挂破,从中渗出了殷红的血。武士们纷纷呼啸起来,拥着公子逃奔,而那位不速之客却紧追不舍,接连刺伤许多人。

正在他们奋力拼杀的时候,公子的亲随也都闻讯赶来,把公子拉上了马车,慌不择路地奔逃了一夜,才在一处山坳中停了下来。众人搀着公子从车上下来,纷纷询问缘由,只见公子面无表情地对众人说道:“我遇到寺人披了。”

众人皆大惊失色,狐偃更是快步走到公子面前,扶着他的肩膀问道:“攻打蒲城的寺人披?”

公子点了点头:“就是他,十二年前攻打蒲城的寺人披。”

狐偃的神色顿时凝重了起来,沉默片刻,他目光呆滞地巡视着众人,讷然地说道:“看来狄国是待不下去了。”

说起这个寺人披(伯楚、勃鞮),他虽然是个阉人,但身形功夫却很是了得,而且做事雷厉风行很有章法,比国内诸多大夫都强了不少。十二年前,他奉了献公的命攻打蒲城,国君命他一日到达,可他却星夜兼程,半晌就到了蒲城之内,打了公子一个措手不及。公子抵挡不过逾墙出逃,他也紧追不舍,生生地把公子的袖子砍了下来。若不是公子闪躲迅速,恐怕如今早已变成独臂之人了。

昨日与寺人披的照面时,公子曾与他有过简短的谈话,从谈话中得知,这次夷吾给了他三天的时间,可他却一刻都等不得,只用了一个昼夜,就从绛都赶到了渭水。两次与寺人披交手,公子都被他凌厉的攻势打的毫无还手之力,现在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

寺人披这样一个执行力强的狠角色跑到狄国来,唯一的使命便是刺杀公子重耳,也因此让众人都惊出了一头冷汗。依照寺人披说一不二的性格,如果不能完成使命,是绝对不会罢休的,也正是因此,狐偃才说出了这样的话。

公子重耳似乎还没有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他喘着粗气恨恨地问道:“那你说我们接下来该去哪儿?”

狐偃想了想他们这几年的经历,他们之所以逃到狄国,就是希望能够近距离的观察国内的局势,以便日后公子能够顺利回国即位。然而八年前,当里克发动政变之后,他们却因为担心国内的乱局,使得公子与国君之位擦肩而过,让重耳的弟弟夷吾抢占了先机。这些年来,他们从未放弃过努力,一直苦苦寻找着机会。正所谓功夫不负有心人,果然不久之后机会还是来了。两年前,夷吾和他们的姐夫闹别扭,闹着闹着就打了起来,这一打不要紧,夷吾竟然做了姐夫的俘虏。当时重耳立马精神了起来,赶紧派人到秦国活动,说什么也要让秦国把自己的弟弟杀掉。当年考察过他们兄弟的公子絷,当时也转变了立场,在姐夫面前不断地给重耳说好话。

在那段时间里,在重耳的大力活动之下,秦穆公几次都动摇了,让重耳看到了不少的希望。可偏偏那个向来都善于玩心计的夷吾,突然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变得对秦国百依百顺,他不仅让出了河外的利益,允许秦国占据河西八城,还允许秦国驻军河东。这个姿态可比重耳能许诺的强太多了,于是秦穆公二话不说就把夷吾给放了,重耳的计划再次落空。

但重耳还是不甘心,既然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去年他趁着夷吾刚刚战败,又遭遇天灾的机会,唆使狄人进攻晋国,试图借狄人的力量夺回君位。但是他也太高估了狄人的实力,狄人自由散漫的军队在晋国正规军的打击下根本不成气候。这次行动没有取得预期的效果,反而招致了他的弟弟夷吾的怨恨,于是就有了寺人披乔装打扮前来刺杀的事情。

眼下在寺人披四处活动的情况之下,狄国是断然不能回去了,秦国似乎已经放弃了重耳,也是靠不住的,可是又能去哪儿呢?狐偃想了半天,最后勉为其难地对公子说道:“我们还是去齐国吧!”

重耳怒不可遏地向他的舅舅吼道:“当初说不去齐国的是你,现在说要去齐国的还是你!你不是说齐国不会帮我们吗?”

狐偃一直都以智多星自诩,这个时候哪儿能丢了风度,他不慌不忙地说道:“此一时彼一时也!你要学会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当初不去是因为齐国风头正劲,他们没有帮助我们的动力,现在不同了呀!齐侯小白的最得力助手管仲没了,他自己也老不中用了,为了给自己的儿子铺路,他现在正到处求人呢!咱们去了,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重耳也是无奈:“你是说什么都有理!可是我总得跟家人告个别吧?”

重耳在狄国虽然大事没干成,但生活还是过得很滋润的。早些年狐氏大戎与另一支戎族廧咎如交战,俘获了两个女子,分别叫叔隗和季隗。这其中的“隗”是他们宗族的姓,晋国早年建国时曾受封“怀姓九宗,职官五正”,这其中的“怀姓九宗”据说就是“隗”姓的戎狄部族后裔。“叔”和“季”则是她们在家里的排行,翻译过来就是隗家的老三和老幺。

重耳自己娶了妹妹季隗,生下了伯儵、叔刘两个儿子;他的随臣赵衰则娶了叔隗,生下了那个后来左右晋国局势多年的枭雄赵盾。两个人的关系颇有点孙策和周瑜那种好基友的感觉,二人情同兄弟还娶了一对姐妹,可见关系果真不一般。除此之外,大概重耳原先在国内还有个青梅竹马的情妹妹,名叫杜祁——祁姓杜氏,应该是士蒍或杜原款的家人——也到狄国寻访,与重耳郎情妾意,为他生下了次子公子雍。

有她们二人的陪伴,在加上三个绕膝而行的儿子逗乐,重耳虽然身处狄国,却也能过上岁月静好的安稳日子。可正当他为能过上这样的幸福生活而暗自庆幸的时候,那个叫寺人披的家伙却突然杀将过来,愣生生地把自己赶出了安乐窝,怎让人不气恼?当他慌不择路地逃离狄国的时候,似乎还没有回过味来,总想着回去与自己的妻儿团聚。

狐偃听闻此言急忙劝阻说,:“别!你千万别!现在寺人披那家伙可还不知道躲在哪儿呢?万一你去了着了他的道那可就不值了。更何况我们来狄国的目的,是要成大事而不是来图天伦之乐的,你现在如果还贪恋儿女私情,将来总会后悔的。现在我们不如到齐国去找找机会,说不定还会有转机。至于您那两房姨太太,还是派人去送个信就算了!”

重耳似乎也是惧怕再次遇到寺人披,只好暗地里派人去告诉季隗(杜祁怎么办?):“哥哥我要远走高飞去追寻自己的梦想了,前程艰险,道路坎坷,不能带你和孩子们一起去见识远方的花花世界,实在不忍。这一别,不知道要过多少年才能相聚,你愿意等我吗?亲爱的,我知道你愿意,那就再等我二十五年。如果二十五年后我还没有回来,你就找个好人嫁了吧!”

季隗听了之后没好气地说道:“重耳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竟然就这么把我抛下了!我都二十五岁的老姑娘了,能不能再活二十五年还是个问题,你他妈的让我再等二十五年你疯了吧?”但是想到郎君的鸿鹄之志,心知不可能永远把他留在身边,便默默地擦干眼泪,转过头来微笑着对来人说道:“Yes,I do!”

重耳在遥别了自己的妻子儿女之后,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他生活了十二年的狄国,开始了周游列国的漫漫旅途。然而这个旅途才刚刚开始,他们就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境。

历尽艰辛


重耳在狄国混了这么多年,没有混出个长短,反而被一个阉人打的落花流水,被迫逃亡。看到公子实在不成气候,跟他混以后估计也没肉吃了,许多人因为找不到失散的公子,干脆便趁机溜了回去。重耳一路走一路收拢部众,等他们聚拢起来清点人数的时候,发现随行人员已经逃亡了大半。逃就逃吧,既然对自己没有忠心,即便跟着又有什么益处?但让重耳无法忍受的是,负责管理资产的会计竖头须也不见了踪影!经过四处打听,他们才知道这厮竟然也跑了,而且还带走了所有的盘缠(窃藏以逃)!

听到这事儿以后整个团队都炸开了锅,因为当时他们已经离开了狐氏大戎的地盘,环绕他们的是一片片的原始森林,还不知道有多少妖魔鬼怪食人族流窜其间,这一路艰辛的,您倒是让这些人怎么活呀!没有了行李盘缠,他们所面临的不仅仅是缺衣少食的困境,更是处处隐伏的危险。西天取经——不,东到齐国的道路漫长而艰险,谁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看到齐国临淄那美好的花花世界。

但是自己选择的路,就算跪着也要走完。被称作晋文公五贤士的狐偃、赵衰、贾佗、魏犨、胥臣,就是在这样的困境中,才算是真正地把他们的勇气和才智逼了出来。在他们的悉心保护下,公子重耳穿越了晋中蛮夷戎狄杂处的原始森林,走出了荆棘丛生的茫茫大山,终于来到了广阔的平原上。

这些人没有盘缠路费,又经历了几个月的风餐露宿,个个都衣衫褴褛,面容憔悴,俨然是一群乞丐,以重耳为首的流亡团队几乎就是一个丐帮,而他就是这个丐帮的帮主。丐帮在进入华北平原之后,首先到了卫国,看到了多年不见的老亲戚,重耳便想敲开卫国的城门化点缘。经过团队上下的耐心寻找,终于找到了一个相信他们的身份,并愿意引荐他们去见国君的人。

这个人叫宁俞,谥号宁武子,据说是一个智者。孔子对他的评价很高,说他“邦有道则智,邦无道则愚,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意思就是说,国家太平的时候,他就为国家献计献策,国家混乱的时候,就关起门来装聋作哑(韬藏其知而佯愚)。他为国家献计献策的时候,那些智谋我们是可以学的到的,但是他装聋作哑的时候,那股大智若愚的劲头,一般人可学不来(“愚不可及”的来历)。

也就是说宁俞是一个识时务的人,他会根据时势的变化选择出仕或者归隐。当初卫懿公喜欢养鹤不理国政的时候,宁俞就假装自己什么都不懂,选择退身归隐。后来狄人攻占了卫国都城朝歌,卫文公在齐桓公的帮助下复国,励精图治,与民同耕,宁俞就出仕辅助卫文公打理朝政。在孔子看来,相比于那些只知道愚忠的痴汉,“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才是真的高尚。一个真正的君子,要珍视自己的才华,为公理正道服务,而不是把自己的才华献给一个不懂得欣赏自己的人。

这也是先秦时期人们的一种秉性,无论是孔孟这些儒家士子,还是商鞅这样的法家人物,又或者是那些游侠刺客,无不在寻找自己心目中的明主,他们从来不会觉得这是“不忠”。反而是后来的那些宣扬所谓儒家学说的歪嘴和尚们,为了得到帝王的垂怜,把原本的学说给歪曲了。

当然,宁俞是不是真如孔子所说的那般,我们谁也不清楚。宁俞受重耳所托,把他推荐给卫文公,希望能够给点盘缠路费,好让他们能支撑到齐国去。但此时的卫国正面临着狄人和邢国的联合入侵,国中上下正闹的焦头烂额,突然就来了这么一队叫花子,宣称自己是晋国的公子,啥事没干就要这要那,二话不说就把他们撵了出去。

宁俞急忙上来劝文公,吧啦吧啦说了一大堆,卫文公就问他:“你认识他吗?你知道晋国公子长什么样吗?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狄人和邢国派来的奸细?就算他是晋国的公子,那也是过气的公子,晋国现在有国君在,我们犯得着跟这个逃亡的公子来往吗?”

这连珠炮似的一阵问话把宁俞也顶得够呛,他只好嘟哝道:“大家都是天子的亲戚,都是一家人啦,就不要这么势利啦!公子流落在外这么辛苦,好歹也让他们洗个澡别这么绝情啦!”卫文公听得不耐烦了,堵住了宁俞的嘴,然后说,我就送他们一句话:“有多远滚多远!”

公子重耳到卫国走亲戚,盘缠路费没讨着,反而碰了一鼻子灰,看来在卫国是得不到什么帮助了,只好空着肚子继续赶路。他们沿着黄河到达五鹿(河南濮阳南,或河北大名东),帮主看到一群农夫正在田埂上吃饭,就让九袋长老狐偃去讨点斋饭吃。没想到这些农夫还瞧不起这几个叫花子,没好气地看了看他们这些就知道伸手要饭的人,然后伸手从地里掀了一块泥巴递给狐偃。

堂堂的一国公子,一心想要承继大统的未来霸主,竟然落到了鄙视链的最底端,简直是奇耻大辱!他哪儿能受得了这个气,挥起马鞭就要就要打农夫,这个时候鸡汤灌肚的九袋长老突然制止了帮主,说:“公子千万不要动怒,这可是上天授予公子的啊!”

西周时,天子册封诸侯通常都会举行授土授民的仪式,把一抔黄土授予被册封的诸侯,象征着赐予其土地。而狐偃这么一说,重耳也隐隐然感觉到好像是天意一般,上天让五鹿的野人(远郊区农民)授土给自己,这不就是象征着是要把这块土地赐予自己吗?

想到这里重耳马上顿悟了,急忙跪倒在地,行稽首大礼。稽首可是当时最高等级的大礼,通常是在重要的场合臣拜君的时候采用,在日常的会面中并不常用。具体的做法是臣子屈膝跪倒,左手按住右手置于膝盖前,慢慢地用头触地并稍作停顿,然后在缓慢地起身。

先秦时讲究礼不下庶人,国人中的平民见了达官贵人从来都不需要跪拜行礼,更何况这些平日里连达官贵人的影子都见不到的野人,更是不知礼为何物。他看着这个衣衫不整的贵人公子趴在地上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就乐呵呵地在旁边瞅着重耳傻笑,这个场景就跟我们去动物园看猴子跳水是一样的。

但重耳才不管这些,这件事给疲惫的重耳打了一剂兴奋剂,心想上天这么眷顾我,我也不能辜负了上天呀。重耳始终都认为五鹿是上天赐给他的领土,于是在他即位之后不久,就把五鹿纳入了晋国的版图,这些都是后话了。

话说鸡汤不能当饭吃,兴奋剂也不能抗饿,饭总是要吃的。可是中原大地不像太行山区那般有很多山珍野味可以吃,重耳口干舌燥腹中空空几乎都要晕倒了,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传说中介子推割股奉君的故事。

据说介子推看到公子身体虚弱,但是又找不到吃的,就背地里从自己的大腿上割下一片肉,混了些野菜做成鲜肉汤让重耳吃了。重耳知道后很是感动,抱着介子推血淋淋的大腿哭了半天,然后指天盟誓,说只要自己能够回国,一定要重重地封赏于他。

介子推当时就呵呵了,他一直都不怎么相信公子重耳还能够回国,割股啖君只不过是看在他们多年交情的份上,把公子看做是自己的朋友,希望能够帮助他挺过难关。至于公子开出的空头支票,他也从来都没有放在心上。因此当重耳真的回国成为晋侯的时候,他选择了隐退,而不愿意去邀功请赏。

割股啖君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在未来的路途中他们还是会面临粮食短缺的问题,在这种情形之下,饿死人那是随时都可能发生的事情。此时的丐帮长老之间,因为饥饿也逐渐产生了嫌隙,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估计又有很多人逃跑了。大家伙实在担心会计竖头须卷款逃跑的故事会重演,于是就商量着找一个靠得住的人,负责看管那为数不多的粮食。商量来商量去,最终这个重任就落到了赵衰的身上。

但是还没过几天,大家伙正有气无力地走着呢,突然有人发现管粮食的赵衰又不见了,装粮食的口袋也不见了!这下大家伙可真急了,别看赵衰这家伙平时挺老实的,没想到关键时候也会耍滑头——他竟然不声不响地把大家伙的粮食全都偷走了,这不是想饿死大家伙吗也么哥?

突发事件能够激发人的潜力,刚才还饿的浑身无力的一群人,突然间就精神亢奋了,一个个地抄起家伙就回头去找那个白眼狼赵衰去了。刚走出不远就看见赵衰端了一壶米粥,晃晃悠悠地朝着他们走了过来,其中暴脾气的正要上去揍他,要不是旁边有人拉架,骨瘦如柴的赵衰恐怕永远都回不了家了。

经过一番询问之后才知道,原来赵衰力气本来就不大,这几天又实在饿的慌,更是身体孱弱举步维艰,早就饿的发慌走不稳路了。大家伙儿信任他是没错,可你一直让他背着一口袋的粮食赶路不换肩也有点太欺负人了。可赵衰就是实诚,他没有埋怨大家,依旧是任劳任怨。而且虽然他手里端着一壶米粥,但却舍不得吃,又怕洒了浪费,一路上小心翼翼的,所以才被大队伍落下了。赵衰的这一举动让大家都深受感动,背着一袋粮食,抱着一壶米粥还把自己饿成这样,你真是太缺心眼了!

这件事情在左传上只用了短短的十二个字来记录,但是却反映出了重耳团队中出现的信任危机。在困苦之中的一群人,表面上团结一致共度难关,而内心里却是各有盘算,互相猜忌,人与人之间出现了很大的裂痕。

为了消弭人们之间的裂痕,必须要灌鸡汤打激素,否则的话这个团队很快就会分崩离析。因此狐偃把野人的那一堆土奉为至宝的举动,其本身的用意就是在激励这个团队,让大家都相信上天对公子重耳还是很眷顾的,现在的磨难只是上天对我们的考验,只要能够坚持到最后,就一定会赢得辉煌的未来。

如果说之前的十二年中,狐偃的智谋还有所欠缺的话,这次的流浪中让他实现了智慧的升华,使得他在团队管理和竞争策略方面有了很大的提升,不再像之前那样短视。经过此番磨难,狐偃才算是表现出了他足智多谋的一面,对重耳后来的发展起到了很大的助推作用,也在一定程度上成就了晋文公的霸业。

东方霸主的悲惨余生


以重耳为首的丐帮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抵达了繁荣富庶的齐国。他们到达齐国的时候,一代霸主齐桓公已经病入膏肓,人已经糊涂了,但还沉浸在自己一生的霸业当中。听说晋国的流亡公子来了,他不由分说就赐给他二十乘车马(八十匹马),还把宗室的女子齐姜嫁给了重耳,将他安顿了下来。

之前晋献公前往葵丘会盟的时候,周公宰孔就曾经说过,齐桓公好显摆,只要你肯臣服于他,他赏赐起来也是毫不含糊。诸侯但凡来参加会盟的,保证能让你空手而来,满载而归。齐桓公对一个向来没怎么打过交道国家的流亡公子,大手一挥就是二十辆法拉利,可见其在施恩诸侯方面有多么的大方。

但是这些与齐桓公个人的消费比起来似乎还差的远,据说齐桓公喜欢挥霍浪费,齐国财政收入的一半都被他挥霍掉了。今天有很多论者认为,齐桓公是想通过自己的奢侈来拉动消费,这种解释恐怕有些太文过饰非了。但不管怎么说,晋公子重耳收到了齐候的赏赐之后一下子阔了起来,再也不是那个忍饥挨饿到处要饭的叫花子了。而且他一到齐国,就娶到了如此的娇妻,也不枉受了这大半年的罪。不过他们来齐国的目的可不是为了享受,更不是想在齐国落地生根,从晋国的公子摇身一变成为齐国的大夫,用狐偃的话来说,是来“成大事”的。

可他们来的时机说巧也巧,说不巧也不巧。巧的是他们赶在内乱之前到了齐国,依着齐桓公的性子还能给他们不少东西。不巧的是此时已经是齐桓公在霸主位置上的最后一段美好时光了,彼时已身患重病,将要不久于人世,根本不可能为他们的事情操心了。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齐国安顿下来,等着齐桓公死掉,然后寄希望于继任的国君帮助他们回国夺位。然而就这样的一个可怜的念头,也还是落空了,不久之后齐桓公就饿死在自己的宫室里,而他的几个公子因为争夺君位展开了一阵厮杀,一场内乱的序幕由此徐徐拉开。

说起来齐桓公一生称霸天下,在礼制上也是总有僭越。按照西周的礼制,诸侯不再娶,一生只能有一位夫人,晋献公已经算不守规矩的了,曾经先后立了齐姜和骊姬两个夫人,而齐桓公作为一代霸主,在这方面也毫不逊色,甚至比晋献公更为阔气,他一口气就立了三位夫人。

第一位被立为夫人是从周王室娶来的天子千金,因为出自王室,理所当然被立为夫人——由于王室是姬姓,因此被称作王姬。这场诸侯与王室之间的联姻,只是齐桓公做给其他诸侯看的,以联姻关系来表明自己尊王的姿态。但实际上齐桓公与周天子之间一直都没有真正和睦过,齐桓公不断地操控王室的政局,周王室也总在其他诸侯面前拆齐桓公的台。再加上齐桓公一生好色,对王姬也不是真爱,王姬婚后并没有得到宠爱,也没有给齐桓公生下一儿半女。

第二位被立为夫人的是东夷徐国(嬴姓)的女子徐嬴。徐国是弱国,而且徐嬴似乎在历史上也没有什么才华卓著的表现,因此她被立为夫人的理由可能就很简单了,那就是漂亮。然而不巧的是,就是这样一位如花似玉的美娇娘,似乎还没有生育能力,让堂堂的霸主好没面子。

第三位是来自蔡国(姬姓)的女子蔡姬。蔡姬活泼好动,据好事者说可能是有轻微的性变态心理,喜欢通过捉弄异性的方式获得心理上的满足感。结果就因为捉弄了齐桓公,惹得霸主勃然大怒,然后就把她撵回娘家了。蔡姬的父亲蔡穆侯本来是想巴结齐国保护自己的,却没料到自己的闺女惹了这么大的麻烦,一着急就把闺女又嫁给了齐桓公的死对头楚成王,据说这件事也成了齐国伐楚的一个导火索。

但不管怎么说吧,齐桓公虽然一下子立了三个夫人,但是大夫人没有爱,二夫人没生育,三夫人被蛮子睡了,都没有给他生下儿子,所以他是没有嫡子的。齐桓公也不在乎,干脆又立了六个如夫人(这僭越的也是没边了),分别是卫国的长卫姬、少卫姬,郑国的郑姬,葛国的葛嬴,密国的密姬和宋国的华子。

与三位正房夫人不同的是,这六位如夫人很给齐桓公长脸,她们个个都抢着生娃,每人给生了一个儿子,分别是公子无亏(武孟、齐中废公)、公子元(齐惠公)、公子昭(齐孝公)、公子潘(齐昭公)、公子商人(齐懿公)和公子雍——为了叙述方便,我们就按照这个顺序,姑且用从老大到老六这种群众喜闻乐见的名字来称呼他们吧。

当然了,齐桓公一生好色,也算是阅女无数,儿孙满堂,其儿子也不止这六个人,据说光是后来跑到楚国的就有七个儿子。这些个儿子们都没有参与后来的齐国内乱,而且史书上也没有多少记载,因此就略去不提了。倒是那几位如夫人家的公子,因为都想争抢国君之位,在齐桓公死后便大打出手,闹得是不可开交。

和晋献公一样,齐桓公也是一个不怎么按套路出牌的人,按说他没有嫡子,就应该在庶子中选择老大立为太子的,可就因为宠爱郑姬,就很任性地立了老三为嗣。但因为其他几个儿子都很有势力,有着不可小觑的私属师保,他担心自己死后老三无法顺利继位,于是就提前把他托付给了宋襄公。

好端端的太子之位就落到了别人的头上,老大的母亲长卫姬可咽不下这口气。作为一个不受宠爱没太大发言权的女子,她也只能另辟蹊径投其所好,以换取他的回心转意。恰好齐桓公还是一个吃货,年老了有些事情有心无力,但是吃东西还是不成问题的。于是长卫姬就通过桓公近臣寺人貂(竖刁),把烹饪高手易牙(雍巫)找了回来,让他继续伺候齐桓公。

这个易牙可不是一般人,早年管仲还在的时候,齐桓公喜欢奢侈放荡的生活,因此身边有很多专门伺候他吃喝玩乐的侍从,易牙就是其中的一个。易牙巧舌如簧,很受他的青睐,甚至他一度还产生过让易牙等人接替管仲担任国相的想法。还是在管仲的一再劝谏之下,齐桓公才消除了这个念头,并把易牙等人驱逐出境。

但是易牙这一走,齐桓公吃什么都不香了,于是就开始怀念起易牙那精湛的手艺来。这个时候寺人貂突然说把易牙找回来了,桓公简直是心花怒放,赶紧让人把易牙请进宫里来。有了厨神易牙的伺候,桓公也是胃口大开,吃嘛嘛香,把管仲的话全忘掉了。从此以后齐桓公也不管他的那些如夫人了,每天就跟易牙混在一起。

日暮西山的齐桓公沉浸在自己一生霸业之中,整天跟这些侍从们吹嘘自己当年做过的那些牛逼的事情。桓公自己吹嘘,这些侍从就纷纷附和,各种褒扬溢美之辞让桓公飘飘然不能自已。易牙就趁着他喜不自禁的时候吹起了锅边风,见缝插针地替老大说几句好话,齐桓公宠信厨神甚于美色,竟然就同意了改立太子的建议。

但问题是他光是答应了,却迟迟没有付诸行动,这说明恐怕齐桓公这个时候不仅糊涂,而且健忘。易牙说的话他压根就没过脑子,随口那么一说,说完也就忘了,但这对宫外的公子们可是不得了的事情。这个风声传出去之后,几个公子看见老爹都糊涂成这个样子了,就都坐不住了,每个人都拉了一帮的势力,摩拳擦掌的就等着自己的父亲咽气的那一天了。

但以易牙为代表的内侍集团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日夜守在齐桓公的身边,相比于宫外的公子们有着很大的主动权。到这年(前643年)十月,太医常之巫在为齐桓公诊断之后马上通知了易牙,告诉他国君快要死了,你赶紧想办法吧。易牙意识到必须要尽快行动了,否则,如果国君死了更立太子的诏书还没有发布出去,老三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继承君位,如此他们这么长时间的心力就全白费了。

但是指望这个已经渐渐有了老年痴呆症状的国君发诏书,简直比登天还难。易牙当机立断,联合常之巫、竖刁和卫公子开方,把桓公幽禁起来,不让宫里的其他人和他见面。同时还封锁宫门,谎称是国君需要静养,不想接见外人,有什么事情需要国君决断的,都统统由内侍代为转达。而他们也不断地以国君的口吻,向外假传一些命令,以向外人证明桓公还在正常处理国家事务。

内侍集团就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在齐国国内大开杀戒,逐渐清理其他公子的私属势力,为老大的继位铺平道路。而卫国公子开方,更是借着这些矫诏,把本属于齐国的城池土地划给了卫国,那个有着光辉伟业的霸主,对此竟然毫不知情。

齐桓公被完全隔绝了起来,外面发生的一切他都毫无所知。政变发生的时候他还像往常一样卧在塌上等着丫头们给自己洗涮,但是却迟迟没有等到一个人影,甚至连送水送饭的人都没有了。他先是很暴躁地骂那些伺候他的丫头们偷奸耍滑,都这么晚了还没有起床。他躺在床上起不了身,就朝着外面喊,但是喊了半天也没有人回应,一直到了中午时分屋子外还是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这时他才知道事情不妙了,但是因为身体虚弱,只能在床榻上苦苦哀嚎。可任由他如何哀嚎,都无济于事,根本没有一个人理他。

他的内心很是焦急,只能在床上胡乱猜想外面发生的事情。这个时候或许宫外早就大乱了,他似乎看到了几个儿子正驾着战车在临淄的街头呼啸而过,牛皮的甲衣上沾满了鲜血,宫外繁华似锦曾让他自鸣得意的临淄城,正在变得千疮百孔。那个在他的治理下强盛的国家正在陷入战乱,所有的耕地上都是战车的痕迹,所有的田野里都布满了烽火和狼烟。

他回想起自己这一生的戎马倥偬的征战生涯,让齐国从一个边鄙落后的地方变成了中原最为强盛的国家。他挟王命,令诸侯,横扫北狄震服蛮楚,是多么的雄姿英发。中原诸侯在自己的面前都战战兢兢,无不唯自己的马首是瞻,可是如今这到底是怎么了?到底是谁封锁了宫门,发动了政变?是谁有这么大的能量竟然敢把一代霸主困在宫里而无人敢来探望?

本来就身体虚弱的他,一连几天都没有喝过一滴水,进过一粒米,而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更是让他昼夜难眠,身体更加吃不消了。终于有一天,他听到了外面的响动,有人轻手轻脚地向窗子边上摸过来,他不知道这是福是祸,一向趾高气昂的他,此时就像是一直受到惊吓的宠物狗,战战兢兢地蜷缩起来,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有人推开门进来,又迅速地把门关住了。他眼睛模糊看不清来人的样子,只是当他听到那惊叫的声音之后才分辨出来,原来是自己曾经宠幸过的一个宫女。那个宫女看到那个往日里器宇轩昂的老人,此时脸上没有了一丝血色,老人那眯缝的双眼里透出的是深深的绝望,让她忍不住痛哭起来。更让她悲愤的是,因为多日无人照料,老人身下的被褥早已经被便溺浸湿了,在冬天刺骨的空气中整个被褥都凝成了一块,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味道。

她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急忙抢上去扑倒在老人的怀里,一个劲的啜泣着。老人此时心里早就没有了其他的念想,就像是一个乞丐一般紧紧的抓住宫女的手,用嘶哑的声音哀求道:“寡……寡……饿,想……想吃点……东西……饿……”

听到这断断续续的哀求,宫女更是止不住地放声大哭了起来,从她的声音里已经分辨不出哭声和话语了,只是一直拉着老人攥着她的手重复地说道:“我办不到……我办不到……真的办不到!”

老人此时更加绝望,继续哀求道:“那……喝口水……喝口水总行吧?”

宫女还是痛苦着说道:“您别说了……我真的办不到!”

老人使劲力气张大了嘴,粗重地喘着气缓缓地问:“能……告诉寡人……究竟……发生了什……什么吗?”

宫女说:“常之巫给您看完病之后,说您已经无药可救了,于是他就和易牙竖刁勾结起来,把宫门堵死了。现在外面的人们根本不知道您这里发生了什么,我也是趁他们不注意,偷偷地爬进来才知道您在这里,没想到他们竟然这么对您。”

老人惊愕地问道:“他们这么做……公子们……公子们就没有……没有怀疑吗?”

“他们说您正在静养,不想接见任何人,为了防止国人怀疑,还一直都在以您的名义向外发诏书,国人根本不知道您已经受难了。现在他们更是发诏书诛杀了很多反对他们的大夫,公子开方甚至把齐国的领土都拱手送给了卫国。”

老人顿时说不出话来了,双眼死死地盯着北风吹动的窗棂。他想起了当初管仲曾经劝过他的那些话,那还是在两年前(韩之战爆发的同年,公元前645年),管仲病重将死,齐桓公去探望他,向他询问谁可以接替他的位置担任国相,管仲说鲍叔牙太过耿直,如果实在无人可用的话就用隰朋。

齐桓公还想立易牙为相,管仲说:“易牙这个人为了权力可以不择手段,表面上对您是毕恭毕敬,但是真正让他们拜服的是权力。一旦有利可图,他们什么事情都能够做的出来的,应该趁早赶出去。”

原来早先的时候,齐桓公夸赞易牙的厨艺好,说有你在这天下的美味除了人肉没有品尝过,其他的都吃了个够。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易牙于是就把这件事记在了心上,最后还真的把自己四岁的儿子给烹了让齐桓公吃。

易牙如此,与他联合作乱的那几个人也同样不择手段。竖刁(寺人貂)本来是齐国的大夫,为了能够近身伺候齐桓公向他表忠心,愣是把自己给阉了进宫当了宦官。

公子开方是卫懿公的庶长子,看到齐桓公称霸,就跑到了齐国。之后十五年的时间都没有回国去探望过自己的父母,甚至当卫国被戎狄攻破他也不为所动。不事父母无论在哪个年代都是很不近人情的,更何况在周礼亲亲尊尊的规范下,更是为当时的人所不容。但是他为了表忠心,什么父母亲情都可以抛弃。

齐桓公当惯了霸主,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反而觉得这几个人忠心可嘉。管仲看在眼里,很清楚这几个人的野心,他在的时候还可以压住这几个人,一旦没有他在桓公的身边,这几个人有恃无恐,很可能会闹出乱子来,因此坚持要把易牙赶出去。齐桓公只能顺从管仲的意见,把易牙赶了出去,并立隰朋为相。隰朋当了国相没几天就也随管仲而去了,而齐桓公也因为每天口寡舌淡吃不到美味开始埋怨起管仲来,最后还是把易牙召了回来,终于酿成了今日之祸。

想到这里,齐桓公的心里一直在痛骂自己:“寡人真是糊涂啊,悔当初没有听从仲父的话。如果仲父泉下有知,我真不知该还有何面目再去见他。”临死之前,他费力地用袖子盖住了自己的脸,以表示自己的愧疚。这年(公元前643年)十月初七日,在位四十四年的一代霸主齐桓公就在一个寒冷的冬天里,在高高的宫墙之内,在一片寂静而凄厉的风雪之中,窝囊地饿死在自己污秽不堪的床榻上。留在他身后的,是一个因战乱而逐渐走向衰落的齐国。

中原乱象


桓公死后,易牙等人秘不发丧,仍然假传他的命令在国内大开杀戒,最终立了老大公子无亏为太子。而齐桓公的尸体则静静地躺在宫内开始逐渐腐烂,以至于尸体上生出的蛆虫都爬出了宫门。直到两个月后,十二月初八日,内侍集团自以为控制了大局之后,才发出齐桓公已死的讣告。公子无亏以太子的身份宣布继承父位,成为新的国君,并于十四日夜间,将桓公腐烂的尸体大殓入棺。

易牙在国内搞出这么大的动作,让郑姬的儿子也即老三公子昭感到十分害怕,在万分紧急之下,他带着几个随从,跑到宋国去寻求保护。宋襄公看到公子昭披头散发地跑了进来,知道齐国肯定出事了,内心中便又是惊又是喜。惊的是事情来得太突然,还没有来得及细想;喜的是,风水轮流转,你齐桓公英雄一世,我被你压了这么多年,现在终于轮到我老宋家称霸了。

因此他就仗着齐桓公曾经托付过他的事,在第二年(公元前642年)三月,召集诸侯前去伐齐。但中原诸侯比宋国强的多了去了,因此也没人理会他,只有两三个小诸侯,跟在宋国大军后面直奔齐国而去。此时齐国国内正乱浑浑的,除了老三之外的其余五个公子还正打得不可开交,根本没人理会他们死去的老爹。五个人就已经够乱的了,宋国又给送回来一个,这还了得,他们干脆也不打了,而是合起手来抵抗宋军,坚决不能让老三回来。但是他们五个人之间毕竟是心怀异志,虽说是合力抵抗,但背地里还是不断地做手脚,刚刚当上国君的老大,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被自己的几个弟弟给暗害了。

而杀掉老大之后,剩下的四个公子又互相争执起来,于是就被宋襄公带了人打了进来,立了老三公子昭为齐孝公。宋襄公每天只想着称霸,也没太诚心要稳定齐国的政局,因此把老三丢回齐国以后就不管了。结果没过几天,齐孝公又被其他四个公子撵了出来。五月份,宋襄公只好再次出兵,总算是把齐孝公的位子暂时稳住了。

齐孝公于当年八月,把已经死掉快一年的老爹安葬了,随后便开始着手恢复老爹的霸业。第二年(公元前641年)冬天,他邀集诸侯在齐国订立盟约,希望大家都继续支持老盟主的儿子。但前来参会的鲁、陈、蔡、楚、郑等国,大都还只是来观望局势的,他们过来瞅了瞅齐国的状况,看见他们的这个烂摊子,知道一时半会也起不来了,于是便一哄而散了。因为齐桓公的死,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大家都开始各立山头,中原诸侯分化出了几个不同的阵营,一片乱哄哄的景象。

最先跳出来的就是宋襄公,他因为有齐桓公的托孤之责,便想当然的认为自己就是齐桓公霸业的延续者,于是就开始四处东征西讨邀集诸侯会盟。早在这年六月,宋襄公就发出英雄帖,大会天下诸侯,但依旧是只有曹、邾两个小国,因为临近宋国害怕遭殃前来与会,而同样与宋相邻的滕、鄫都对他不理不睬。宋襄公大怒,便派人抓了滕子(滕国国君,子爵)婴齐,还命令邾文公(邾与邹同音,今天山东济宁邹城市)杀死鄫子(鄫国国君,今山东临沂市西南的兰陵县)来祭祀次睢(临沂东北)的神仙。

他的哥哥司马子鱼(目夷)就劝他,说你这样做真不合适,以齐国武力的强大和齐桓公一生的功业,都镇不住那些心思活跃的诸侯,咱们区区宋国还是别凑热闹了。宋国本来就不够强大,结果你现在搞一个盟会,就杀一个(鄫)抓一个(滕),还附带着羞辱一个(邾,陷其于不义),就这种做法怎么可能称霸?

但是宋襄公就是一个任性的孩子,他不听不听就不听,还是一意孤行。曹国本来是给了宋襄公面子的,但是后来不知道因为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宋襄公带人去把曹国暴打了一顿。他的哥哥子鱼看他脾气太暴躁,就又劝了他一顿,宋襄公跟周边的小国较了较劲,也觉得没意思,就听了他哥哥的话回去好好反省去了。

宋襄图霸


在宋襄公图霸的前夜,中原的局势可以说是一地鸡毛。自从楚国开始踏足中原之后,郑国就总是被夹在齐楚两国之间(还有周王室)来回折腾,惹的楚国齐国轮流过来揍他。因为每天挨揍,郑国的实力江河日下,再也没有争霸中原的能力,只能跟周边的小国比如滑国较劲。

处于西北边陲的秦晋两国刚刚因为买粮食的事情,在韩原掐了架,此时也都是筋疲力尽。秦国因为战胜,得了不少好处,尚有余力向外扩张,但是刚吃下的肥肉还需要慢慢消化,无暇顾及中原。晋国作为战败国,再加上连年灾荒,戎狄侵扰,更是无力进军中原。只好关起门来进行一系列的改革,同时为了防止秦国东进和楚国的北上,开始酝酿着迁徙陆浑之戎填充秦岭的权力真空。

至于周王室,本来就没有统领诸侯的能力,结果还天天搞内乱,最后沦落到了三流诸侯国的水平。表面上看天下还是他的天下,但是天下的事情他早就已经插不上手,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那些个诸侯你方唱罢我方登场,轮流上台把自己当猴耍。

自齐国衰弱之后,楚国看到机会终于来了,便趁机收服了郑、蔡、曹、许这样的中原国家,再加上原本就拜倒在他们麾下的江、息、弦、黄、申、邓、随这样的江汉诸姬,声势称得上是天下第一。这样一个中原权力的空窗期,对于一心想要进据中原的楚人来说,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但由于楚国周边发生了一系列的反叛,使得楚人很难腾出手来北伐,因于是中原大地上就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局部混乱、大体安定的和谐场面。

宋国作为中原四战之地的一个中等国家,与齐、秦、晋、楚四国的实力不可同日而语,放眼天下,能够听从宋国调令的只有卫、许、滑、邾、鄫区区几国。这其中最强大的卫国,之所以与宋国结盟,还是因为开方在齐国浑水摸鱼,两国闹得不愉快,只能与宋国虚与委蛇,但也并不是真心相爱。其他的如许、滑等国,本身就是已经归附了楚国的郑国的附庸,因为时不时地跟郑国闹矛盾,所以跑来找宋国寻求保护。邾、鄫本身就处在宋鲁两国的势力范围之内,因此对两国都眉目传情,鲁国因为无力争霸,且与宋国有世代联姻之好,看着这些国家对宋国投怀送抱,便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内心里却充满了不屑。鲁国的臧文仲就说了,那么多大国都还在观望,你一个小国想一出是一出,迟早是要吃大亏的。

但宋襄公就是不信这个邪,他总觉得吧,如今的中原太安静了,安静的都有些让人感到不自在,总觉得中原还是需要有一个霸主的。他也知道自己斗不过周边的那些大国,但你们不是没工夫吗?既然你们都忙,都顾不上管理中原事务,那就让我替你们操操心,替你们管管怎么样?于是在消停了一年之后,他就又开始筹划他那伟大的事业,而就是他的任性,打破了中原大地短暂的沉默局面。

看到宋襄公这么乱搞,他的哥哥子鱼实在害怕他又闯出什么祸端来,于是就劝弟弟说:“宋国可是小国,你跟大国争盟,那可是取祸之道啊!”宋襄公也是个俗人,一个美好的愿望一旦萌发出来,就收也收不住,果然还是没听哥哥的话。

公元前639年春季,宋襄公首先照会了齐、楚两国,在鹿上举行了一次国际会议。在会上,他要求齐国说服楚国,一同尊奉宋襄公为霸主,让依附在齐楚麾下的诸侯心甘情愿地听从宋国的号令,实现霸主权杖的和平交接,从而实现全人类的福祉。天才的宋襄公大概是没有听说过修昔底德陷阱,所以才天真地想出了这样一个绝妙的蠢主意。正是在此次盟会上表现出的智商欠费,让楚成王彻底看穿了他的底细,楚成王便将计就计,答应了宋襄公提出的无理要求。

齐孝公虽然没有其父亲的英明神武,但也看出了其中的危险,因此干脆没有参会。宋襄公借着楚国的号召力,终于集齐了七颗龙珠,这年秋天,宋、楚、陈、蔡、郑、许、曹七国齐聚宋国的盂地举行了盛大的国际会议。这次会议由宋国召集,参会的却大都是楚国的附庸,因此这次会盟实际上是很凶险的。但宋襄公却信心满满,不管他的哥哥怎么劝,就是坚持不肯带兵,他说;“是我在三国盟会上提出不准带兵的,又怎么能食言呢?”这事儿如果要放在别人的身上,孔夫子一定会指着鼻子大骂,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可是宋襄公玩的实在太拙劣,以至于让人都不好意思骂了。

但楚国人可不管这些,不仅带了兵,还带的不少。当宋襄公赶到盟会现场的时候,看见黑压压的楚国士兵,几乎都晕过去了,但他还是面不改色,坚持倡议让自己做盟主。接下来的事情也就毫无悬念了,随着楚成王一声令下,突然就冲上来七手八脚地把宋襄公给捆了起来,丢到了台阶下。楚成王坐在正殿上,对着被包成粽子的宋襄公问道:“这牛耳朵就我来割好伐?”

宋襄公哪儿受得了这个,骂骂咧咧地说,“霸主的任务就是攘你楚国这样的蛮夷,你一个蛮夷凭什么作霸主?而且你这么不讲信用,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楚成王轻叹一声,“哎呀,你这是不知道我的厉害啊!那我就把你们宋国打败了看看你服不服!”说完就带着自己的小弟们,押着宋襄公去攻打宋国,希望用宋襄公做人质,撬开宋国的城门。可没想到宋襄公还真是一个硬骨头,都折腾了半天了还是不肯松口,而他的哥哥子鱼也是坚守不战,楚国没得到便宜,只好把宋襄公押解到了楚国。

国君在盟会上被蛮夷所俘,免不了会激起了中原诸侯的同情和兔死狐悲之感。于是这年冬天,一向人缘不错但不怎么参与诸侯事务的鲁僖公出来做和事老,他在薄(亳)地会盟诸侯,表达了国际上请求楚国释放宋襄公的美好愿望。迫于国际压力,同时也为了取信于天下,楚成王也做了个顺水人情,把宋襄公放了。

宋襄公在楚国受了不少的苦,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从此开始忌惮起强大的楚国来,但是他又怕人耻笑自己,就强撑着颜面假装不怕楚国。他的哥哥对他这个心性太了解了,于是便断定,恐怕更大的灾祸还在后头。

到第二年(公元前638年)三月,郑文公到楚国去拜见楚成王,让宋襄公终于找到了报仇雪恨的机会。为了打击楚国的嚣张气焰,宋襄公于当年夏天,邀合卫、许、滕等国的兵马联合伐郑。郑宋本来就是世仇,齐桓公称霸之前的春秋历史,几乎就是郑宋两国的战场。即便是齐桓公九合诸侯称霸中原的时候,郑宋两国也经常因为互相看着不顺眼,对齐国时叛时服。到齐霸衰微的时候,由于齐宋两国关系密切,再加上楚国的逼迫,郑国干脆就投靠了楚国。

宋襄公以两国世仇为由伐郑,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是针对楚国的。常言说打狗也要看主人啊,你打郑国的屁股,就是在打我楚国的脸啊。对于楚国来说,你们两国之间有什么纠纷我管不着,现在郑国跟了我,这闲事我是肯定要管的。于是楚成王也整顿军马,浩浩荡荡地向宋国开拔而来,一场历史上最为滑稽的战争,慢慢地拉开了序幕。

宋襄公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内心是崩溃的,他的心思是:“我在楚国受辱,回来之后打打郑国,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我找补点面子咱们就算互不相欠了可好?你这样兴师动众的,一百块钱都不给我,真的合适吗?”

楚成王不是不懂宋襄公的苦心,只是他自己心里更苦。当年楚国的兵锋刚刚触到中原的地界,就被齐桓公连哄带吓的压回去了,以至于楚国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只能窝在自己老巢里,艳羡地看着齐桓公招摇过市。现在齐桓公去了,我老楚终于有了进主中原的机会,岂能因为你一个小小的宋国就止步不前?既然你要给我机会,我就只能笑纳了。

事已至此,宋襄公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他放弃了郑国的战事,迅疾回师本国,在泓水北岸列开阵势迎战楚军。宋国人对于楚军都很是惧怕,大司马公孙固就劝宋襄公跟楚国人讲和。他的意见从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当时很多宋国人的看法,在当时的人们看来,天命不再受,宋国作为商王朝后裔已经没有被上天再次垂青的机会了,因此就不要再想称王称霸的事情,安心地顺从王霸就好了。

但是不管人们用什么方式来劝阻宋襄公,在他的内心里有一根刺是永远拔不掉了,在他的心里头可断血可流,老子的面子不能丢,这一战肯定是要打的,但是要怎么打,宋襄公可是没有了主意。

与晋国的“表里山河”和楚国的“方城以为城、汉水以为池”不同,当年周公为了防止商人造反,把他们分封到一马平川、无险可守的宋国,这也就使得宋人在与其他国家的战争中一直都处于劣势,而此时宋襄公回师抵御楚军时所能凭借的天险,就只有泓水了。泓水清浅,不能作为抵御楚军的屏障,这一点他是知道的,因此当他的哥哥子鱼提出趁楚军半渡而击的时候,他果断地拒绝了。这不是因为他不懂军事,而是因为楚国人多势众,当面渡河不成他们会找其他的渡河地点。宋襄公一旦破坏了列阵的规则,楚军就更不会讲求规则了,那个时候的楚军就会更难以对付,破坏力只能更大。另一方面,他也害怕如果半渡而击还不能打败楚军的话,自己的面子固然是找不回来了,多年树立的仁义形象也就会毁于一旦。

大道理一旦讲起来,就很难收得回去,只能用各种高大上的借口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惧。当楚军渡过泓水,还没有摆起队列的时候,子鱼又劝他趁乱攻击,宋襄公还是拒绝了这个建议。结果不出所料,宋军溃败,宋襄公的护卫队被全数歼灭,他自己的腿上也中了箭。

战败之后国人都怨恨他不听从子鱼的意见,宋襄公心里委屈,他知道即便是自己听了子鱼的意见,很可能会败的更惨。可好面子的他又怎么能承认自己早就知道打不过楚国呢,而且之前早有人劝过他与楚国讲和,他不是也没听吗?

造成今日战败所有的根源都在宋襄公的好大喜功和爱面子上,如果他不是好大喜功想要称霸就不会被楚国俘虏,如果没有被俘就不会急于到郑国那里找面子,如果不打郑国就不会有楚国的讨伐,没有楚国的讨伐就不会有战场上的抉择,如果他能放下面子跟楚国讲和也就不会发生战争,不发生战争也就不会在明知会失败的情况下死撑……

可是事已至此,国人民意汹汹,总要有个交代,宋襄公祭出了仁义大招,于是就有了他名留青史的那段话:“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古之为军也,不以阻隘也。寡人虽亡国之馀,不鼓不成列。”也就是春秋早年的作战三原则:善待敌方伤员,善待头发花白的老兵,不据守关隘险阻取胜。

他的哥哥子鱼对他的作战三原则进行一一破解,就是不想给国君弟弟留面子。不过其他的宋人大概很吃这一套,并没有深究其罪责;儒家对宋襄公阐述的仁义原则也很是欣赏,使得原本一事无成的宋襄公,到后来竟然也赫然名列春秋五霸之中。

宋襄公称霸不成,反而遭致了一次囹圄之苦,一次兵败受伤的打击,从此一蹶不振,到第二年五月就驾鹤西去了,而楚国则是迎来了几百年来最为辉煌的时刻。降服当年的小霸王郑国,是楚国敲开中原大门的得意之作,而楚国在中原的首次大捷泓水之战,则成了楚成王的成名作。有了这样的成绩之后,楚成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到自己最大的跟班——郑文公面前去炫耀武力。

担惊受怕的郑文公不知道楚国人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就把自己的两个夫人芈氏、姜氏派到柯泽去慰劳楚军。楚国人让她们参观了战俘营,并把斩杀宋军所割下的左耳朵都抬出来给他们看,其用意大概是在警告郑国,不要妄想仿效宋国背叛自己。郑文公本来就已经归附了楚国,这个时候看到楚人在自家门口耀武扬威,更是不敢多说一句话。

楚成王在郑国吃吃喝喝,不顾中原的礼仪规定,宴席之间和郑国的美女搂搂抱抱,吃饱喝足了之后,还顺手把郑国的两个闺女给牵走了。战胜的喜悦让楚成王已经失去了分寸,以至于举止失当,受到了当世人们的诟病,更加加深了人们对楚国蛮夷身份的认知。而与之相对比,宋襄公表现出的仁义形象却备受人们的推崇,因此宋国战败了,反而引发了人们的普遍同情和对楚国同仇敌忾的决心。

乐不思蜀


回到正题,再说重耳的团队的际遇。

重耳一行到达齐国没多长时间,就遇到了齐国的内乱,几个公子之间你打我我打你,忙的不可开交,谁也顾不上理会那个流亡到此的晋国公子。后来齐孝公在宋襄公的帮助下继承了君位,齐国内部也算是大体安定了,可战乱之后的齐国,可谓民生凋敝、百业待兴,再也没有了当年的霸主雄风,自然也就没办法帮助公子重耳回国即位。

但是这似乎丝毫都不影响重耳在齐国的幸福生活,齐国街市的盛况,商业的繁华,令人眼花缭乱的各国物产,让出身山区的重耳大开眼界,渐渐地产生了倦怠的心思。此时的重耳就好像是进了女儿国的唐三藏,到了江东地的刘玄德,突然贪恋起齐国优容的生活来了。他的这个心思让随从他流亡的那些人看在眼里、急在心上,私底下就开始议论:万一公子真的赖在这里不走了,该怎么办?

要知道跟随重耳出奔的,都是些有理想的青年,他们因为不是嫡长子,无法继承家业,只能离家出走另谋出路。比如重耳的舅舅兼心腹狐偃,他是狐突的二儿子,他的兄长狐毛与重耳虽然也是舅甥关系,但因为能够继承狐突的家业,因此并没有随重耳出奔。其次是赵衰,又称成季,字子馀,从这些称号来看,大概在家里是排名是最末的,他的哥哥(存疑)赵夙随献公出征获封耿县,而这些封地赵衰显然是无法继承的。另外还有胥臣,也叫作臼季、司空季子,说明他也是家里排名最幼的。其他人因为所留资料不多,无法确证,但是大体上应该也属于类似情形。

西周封建制盛行嫡长子继承制,嫡长子之外的余子由于没有宗族土地财产和爵位的继承权,成年之后通常都会分配很少的一些田土成家立业,进入士这个阶层。他们虽然生于贵族之家,但是却与贵族的荣光无缘,如果没有意外,他们之后的职业生涯选择,通常是在宗族内部或者其他的公子家里做家臣,几代之后,就完全沦为庶民了。

能够跟随重耳出奔,对于这些宗族庶子来说是不可多得的机会。太子申生死后,重耳就是献公的长子,只要重耳能够当上国君,他们就有机会凭借从亡之功成为有封地的领主,那些失去的荣耀就统统都会回到他们身边。就算是重耳在与夷吾的角逐中先负一场,但只要还存有一线希望,就绝对不能放弃,这也是他们跟随重耳的动力所在。他们就像是寻找古代宝藏的冒险家,寻找创业公司的投资客,尽管他们所瞄准的项目,有太多的不确定性和巨大的风险,但只要有一次赌对了,就能够迅速扬名立万,成为众人追捧的大亨。

可现在呢?如果公子没有了进取之心,甘愿在齐国终老,做一个异姓大夫,那么这些随从们就依旧只能是家臣的地位,这样的处境与没有流亡还有什么区别?历经了万苦千辛最后却一无所得,这恐怕是他们难以接受的。

如果早知道自己追随的公子会这样,那还不如就在半路逃跑,省掉了许多的辛苦。而且这些年晋惠公因为战败,为了鼓励生产恢复国力,允许人们开发新的土地,新开发的土地在很大程度上都逐渐转化成了开发者的私有财产,这些正在进行的改革对他们也是很有诱惑力的。如果他们没有跟随重耳出亡,而是留在国内,就算是地位上没有太大的提高,至少会比在齐国拥有更多的私有财产,这就无形中给重耳的团队成员造成了很大的机会成本,绝对不允许重耳就这样止步不前。

但这些话他们不敢直接跟公子去说,便只好找到了他的舅舅狐偃。一群人把狐偃拉到了桑树林中,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让狐偃根本无力招架。有人直接提出了散伙儿,你醉你的温柔乡,我回我的高老庄,从此以后大家就井水不犯河水了。

狐偃一听这哪儿行呀?好歹重耳也是自己的亲外甥,他一路上用各种美好的愿景,把大家团结起来,不畏艰苦冲破险阻到了齐国,就是为了让大家都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如今最困难的时期都已经过去了,如果就这样半途而废了,之前所有的苦难不是白受了吗?更何况,重耳孤身在外,不管是要做晋国的国君,还是是要做齐国的大夫,都需要有人辅助帮衬。大家要是就这么走了,重耳很可能就会在齐国混不下去,所以他必须要想办法把人留住。就算是前途渺茫,该画的饼还是要继续画,要不然二师兄就真的要分行李了。

于是他安抚了众人的情绪,说:“大家的难处我也都理解,我们在狄国生活多年,如今又艰苦跋涉到了齐国,十多年来,别说你们,我狐偃也是日夜思念自己的家园。可是大家也要替公子想想,公子从小就没有过过安生的日子,七岁开始守边,离家的时候只有十几岁,这种磨难又有几个人能够承受?”

顿了一会儿之后,他接着说:“公子受过那么多的苦,遭过那么多的罪,本来是想指望已故的齐侯帮忙回国的,可是谁曾想他怎么就那样走了呢?新任齐侯无法调令诸侯,更是归国无望,这个时候公子的心里比谁都难受啊!你们每天看到公子日夜笙歌,可是你们可问过公子的内心?他真的那么好受吗?他不过是借此来掩饰自己内心的苦闷罢了。”

狐偃的一番话让大家的情绪都渐渐平复了下来,但是很多人还是心急的很:“既然齐侯无力助公子重耳归国,那为什么不找其他的人?难道就在这里一直等到齐国再次强大的时候?”

这个问题的确很让人为难,如今的中原局势纷乱复杂,齐桓公霸业之后,新的霸主还没有诞生,中原还缺乏强有力的领导者来控制局势,面对未定的局势,很难找到一个真正能够帮得上忙的人。但大家都是如此的心焦,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寻找机会,狐偃只好顺着大家的意思,在桑林里展开了一场高效的头脑风暴。

在经过一番讨论之后,矮子里面拔将军,似乎也只有宋襄公还可以依靠了。在他们看来,宋襄公之所以无法号令诸侯,关键在于他还缺乏能够让诸侯信服的功业。如果重耳团队在他瞌睡的时候送了个枕头,能够劝说宋襄公扶植晋君,对于双方或许都有好处。对于重耳团队的好处自不用说,对宋襄公自己而言,先后主导了齐、晋两个强国的局势,有助于提高他的威望。尽管他们并不了解宋襄公的真正实力,但就是这样一个虚幻的愿景,便足以让他们再次亢奋起来。

在对于未来有了明确的打算之后,还有两个问题需要面对。第一个问题是重耳的意愿,如果他不愿意走,光是下面的人打定了主意也没什么用。另一个是齐侯的态度,他们之所以一直留在齐国,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是他们默认地把齐国作为了依靠。如果此时提出离开齐国,齐孝公会感觉到这些晋人对自己的鄙弃态度,从而恼羞成怒,强行把他们留在齐国。

一群人商量了半天也没什么结果,最后不欢而散,可更让他们后怕的是,偏偏这些话被一个采桑的侍女听见了。侍女在目送他们离开后,悄悄地跑到重耳的妻子齐姜那里,把他们的计划全都给抖露了出来。齐姜是一个很有心眼的姑娘,她知道此事关系重大,不管她支不支持他们的想法,这个消息都绝对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万一有人不小心透露给了别人,传到了齐侯的耳朵里,难免会牵连到自己的丈夫。于是就当机立断就把那个侍女杀掉了,然后找到了重耳,问他是怎么想的。

重耳这个时候也不知道是真的不想走,还是担心齐姜在有意试探他,就说没这回事,我根本不想走。齐姜就说你还是走吧,大丈夫志在四方,不应该留恋儿女私情贪图安逸的。但是重耳还是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会留在齐国,没有其他的想法。齐姜也是拿他没办法,只好去找了狐偃,设计把重耳灌醉了,然后趁着夜色把他丢到车上拉出城去。

重耳本以为自己醒来的时候会躺在齐国的豪宅里,睁眼看见齐姜那甜蜜的笑脸。可是当他真的醒过来的时候,却只看见了黑色的天幕和闪烁的星辰,自己正躺在颠簸的马车里,奔跑在冰冷的原野上,差点以为是屋顶被人给偷了。

但重耳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急忙喊着让他们停下来,还没等车子停稳,他便跳下车子拿起长戈奔着狐偃去了。狐偃也知道他会来这一出,看见他追过来也是撒腿就跑。重耳边跑边喊着狐偃的名字,说你这个败家玩意儿,你连问都不问一声就把我拐出来了,你种你别跑,我非把你生吞活剥了不可!

狐偃边跑边回答说:“如果你不能回国夺位,我狐偃还不知道会死在哪里呢!如果我死在豺狼虎豹的口中,哪儿还轮得着你吃我的肉!可是如果你能够夺得君位,晋国上下的美食应有尽有,你想吃什么都行!我狐偃的肉腥臊难闻,给你你都不一定爱吃!”

两个人你追我赶跑了半天,实在没力气了这才停了下来,重耳的气也消了大半,众人都凑上来劝解了一番,然后说起了以后的行程。他们连夜离开临淄,就肯定不能再回齐国,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在随从的一再劝解之下,重耳也只好同意先到宋国去碰碰运气。

周游列国


这一年是晋惠公十一年(公元前640年,也有说法是前638年),他们流亡的第十六个年头,三十三岁的重耳离开齐国再次踏上了征程,开始了游历中原的旅程,从此就再也没有长时间的停歇,直到最后回到国内。好在这次的行程提前有所准备,所以没有像上次那样狼狈,还算没那么辛苦了。

重耳每到一国都会找一个引荐的人,这个角色就类似于大客户销售中的教练,又或者是线人。通过这个线人,把他们带到国君家里去串串门寻求结盟,卫国的宁俞实际上就是这样的一个角色。在曹国他们所找到的教练是僖负羁,据说僖负羁的妻子对重耳很是看好,而且看到重耳的随行人员个个都是牛人,认为重耳的前途不可限量,就让僖负羁去巴结重耳。僖负羁不仅愿意引荐重耳去见曹共公,私底下对重耳也是礼遇有加,经常给去给他送礼。一次他向重耳送了些美食,在里面藏了一块璧玉,以向重耳示好,但重耳接受了他的美食,但是却把璧玉送了回去。

可曹共公据说就很昏庸了,他不任用贤能的僖负羁,反而把一堆无才无德的人拔擢为大夫。更令人气愤的是,曹共公听说重耳天生异象,有重瞳骈胁之相,就不顾对方的情绪,非要看个究竟。

所谓的重瞳,一般是说眼睛里有两个瞳仁(或者说是眼中有痣),重耳的名字大概也是由此而来。历史上记载有重瞳的人物有仓颉(面长四目)、虞舜(名重华)、重耳、项羽(重瞳子)、吕光、高洋、鱼俱罗(隋朝柱国,有双瞳)、李煜等等。重耳的另一个异于常人的特征是天生骈胁,所谓的骈胁是指肋骨紧密排列,就像是一整块骨头一样,和重耳一样有骈胁畸形的,还有战国时期的纵横家张仪。

人群中出现重瞳和骈胁这种遗传病的概率是很低的,因为古代统计学的不完善,在史书上出现这些记录的大多数都是有地位的人,于是后世就把这些本属于遗传病范畴的畸形特征,附会成了真命天子和圣人的象征。但在春秋早期的史料中,还很少有出现这种畸形的记载,恰好重耳就是一个集重瞳和骈胁等多种遗传病于一身的异类,这就引起了曹共公这个爱作死的好奇宝宝无穷的兴趣。为了看个清楚,他特意让人把重耳召了来坐在自己的身边,但也没聊什么具体的内容,大多数的心思还是在欣赏重耳的眼睛,观赏的时候还总是忍不住啧啧称奇。

重瞳长在眼睛上还能很方便地查看,可骈胁这种畸形是藏在衣服里的,当时的人们讲究衣冠礼仪,在公众场合穿着要得体,不能袒胸露乳。曹共公想看看重耳那异于常人的胸部,可又不好意思当场提出来,于是就让人给安排好,趁着重耳洗澡的时候隔着帘子偷看。

骈胁这种生理畸形对于日常的生活恐怕会有很大的影响,重耳也是深受其害,很不愿意示人。曹共公不顾个人隐私,执意要偷看他洗澡,对于重耳来说绝对是一种极大的侮辱。在朝堂上看眼睛我就忍了,但是偷偷摸摸地看我洗澡,这事是说什么也忍不了的。而且你偷看也就算了,还带着女眷,在一边饶有兴致地聊了起来,那可就更不能答应了。重耳因此与曹共公结下了仇怨,为后来晋文公伐曹埋下了伏笔。

这些故事被当做重耳受天命的证据被记载在史书中,以说明不待见重耳的都是些昏君庸臣,待见并礼遇重耳的都是些贤能之士,但是这其中恐怕还是有很多疑问的。重耳归国之后,在城濮之战中伐曹,命令三军不得侵犯僖负羁及其家人,以报答其礼遇之恩。但是魏犨和颠颉不听从命令,擅自进攻僖负羁,并烧毁了他的宅邸,晋文公重耳知道之后据说非常生气,便要处死魏犨和颠颉。魏犨在作战中胸部受伤,知道吉凶难料,就在晋文公派人前来探查他的时候,强忍着疼痛在来人面前蹦蹦跳跳的,表示自己根本没事,晋文公看在他还能继续作战的份上就没有杀掉他。

从这整个事件中可以看出,晋文公下令保护僖负羁不假,但是未必是真心的,否则又为何留下猛将魏犨不杀给人落下话柄?这其中透露出的意涵就很耐人寻味了。魏犨和颠颉都是跟随重耳出奔的功臣,重耳在列国受到的礼遇或者冷遇他们都有亲身感受,重耳能够受到礼遇,他们也是受益者,为何晋文公重耳会知恩图报,而他们却要恩将仇报呢?

答案就是僖负羁并没有如人们所说的那般,真的对流亡的重耳礼遇有加,反而是为了得到充当教练的好处,在重耳的背后挖了不少的坑。

曹国作为一个小国,夹在齐鲁宋郑这些大国之间,生存空间很是逼仄,各国流亡的公子也经常会到曹国落脚。但是以曹国的实力,不可能对每个公子都能够以礼相待,如果他破例收容了晋国的流亡公子,就必然要给他相应的待遇以示友善。这个具体的待遇就要比照别国的做法,就比如齐国,重耳刚到就是八十匹马的礼物,曹国就算是再寒酸,恐怕也总得出点血。但这样的后果就是,其他国家流亡的公子便会闻风而来,以区区曹国的实力,收容一两个公子或许还不成问题,可是过往的公子多了,就难免会左右支绌,疲于应对,最后的结果就是曹国会因为收容别国流亡公子而破产。

因此从经济角度看,曹国只能采取严格的措施,拒绝接纳任何流亡公子,重耳哪怕是再优秀,也只能拒绝。就像曹共公在拒绝僖负羁的提议时所说的,“诸侯之亡公子其多矣,谁不过此!亡者皆无礼者也,余焉能尽礼焉!”

可是僖负羁收了重耳的好处,就要忠人之事,于是他就拿出了杀手锏,告诉曹公重耳有遗传性的畸形,用这个来勾起曹公的好奇心,以达到让曹公收容重耳的目的。也正是因为僖负羁为曹共公提供方便,使得重耳在曹国受辱,这才让魏犨和颠颉恨之入骨,必欲杀之而后快,魏犨颠颉所说的「劳之不图,报于何有」实际上说的就是在说这件事。至于僖负羁赠送礼物给重耳的举动,很可能是在知道自己捅了篓子之后,特意向重耳赔罪的,而并不是因为仰慕重耳的才华。

可问题是既然僖负羁如此贪婪不义,晋文公为什么偏偏又要让晋军保护僖负羁呢?

这就涉及到重耳归国后的宣传策略了。重耳在流亡途中倍受冷遇,在做了国君之后为了给自己挣回面子编造了许多故事,说他在流亡期间,有齐、宋、秦、楚为外主,栾、郤、狐、先为内主,正是有了这么多得力的支持,才让他终于得偿所愿,重新返国为君。他编造这些故事的目的,是向世人表明自身的“贤能”,很多贤人早就知道自己能够成就霸业,因此对自己很是礼遇,而不礼遇自己的那些国君统统都是昏君败类。但我们也知道,重耳在所谓的外主齐国流亡期间,除了齐桓公送他的八十匹马之外,也没得着什么有力的支持,否则他也就不用再四处流亡了。那些被他称为内主、外主的人,之所以没有揭穿,无非就是看在他霸主的面子上,也乐于攀附他而已。

因此僖负羁只不过是不小心成为他宣传战略的受益者罢了,他保护僖负羁实际上是在给诸侯树立榜样,将那个贪婪不义的僖负羁被他精心美化,塑造成了诸侯的行动标杆。这件事传达给中原诸侯一个明确的信息,所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如果顺从晋国,哪怕是牺牲掉随从我流亡的患难之交,也要保护你的周全,否则就会面临曹共公的下场。

但以魏犨、颠颉武人的性子,实在是眼里揉不得沙子,见不惯小人得志的嘴脸,就愣生生地把僖负羁给灭门了。他们破坏了晋文公千辛万苦营造出来的统一战线,不理解国君搞舆论宣传工作的用心,自然要生一生气,来个杀鸡给猴看了。若不是如此,哪怕魏犨再蹦跶一万次,也逃不过被杀的命运。

好了,书归正传。因为曹公偷窥一事,重耳恼羞成怒,愤而离开前往宋国,并找到了大司马公孙固作为线人。此时正是泓水之战前夕,宋襄公恰好需要向世人展示自己的仁义,于是就同意收容重耳,而且还按照齐桓公的标准,不多不少也赠给他二十乘的车马作为见面礼。但是在帮助重耳归国的这个问题上,宋襄公却犹豫了,直到泓水之战结束了,都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

重耳在宋国待了一段时间,亲眼目睹了宋襄公一步步地步入深渊的全过程。在泓水战败后,他们终于确信宋国是无力帮助自己复国的,于是便开始琢磨着去寻求这次战争的战胜国、将来的准霸主楚成王的帮助。但或许是为了避嫌,重耳在离开宋国之后又向西折返,专门跑了一趟郑国,而这一次,在自家的亲戚面前,他们又碰了一鼻子灰。

他们托关系找到了叔詹作为线人想跟郑文公拉拉关系,但彼时郑文公被楚王送来的耳朵给吓傻了,时刻都充满了亡国的忧虑,根本没有心情接见他们。叔詹知道重耳的目的地是楚国,害怕他们在楚王面前说郑国的坏话,就表示如果不能以礼相待,让郑文公把他们杀掉。郑文公觉得这个建议太过无厘头,一个流亡团伙能兴什么风做什么浪,便拒绝了这个提议。然而就是这样一次心慈手软,竟然在几年后招来了晋国的讨伐,这恐怕也是做梦都想不到的。

机遇不期而至


重耳在郑国没能落脚,只好从郑国南下,直奔楚国而去。此时的楚成王在中原风光了一把之后,心情好的不得了,每天喜滋滋地向周围的人讲述自己战胜宋国的丰功伟绩,人们听的耳朵都生出了茧子,他还是没完没了。听说晋国流亡公子来了,就兴致勃勃地把他请了来,用国君之礼来款待,席间又开始山南海北地讲了起来。

重耳毫不客气地接受了楚王的超规格礼遇,提前过了一把做国君的瘾。但是楚成王毕竟是正牌国君,他在主席上夸夸其谈的时候,重耳还必须得装作很陶醉的样子随声附和。他的这番的装腔作势让兴致正高的楚成王很是受用,宾主把酒言欢都很愉快。但重耳四处流亡可不是在进行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也不是来喝你几碗酒,蹭你几碗饭的,因此便有意无意地向楚成王做出暗示。

楚成王一听到这个马上就回过神来了,也不立即作答,倒是反过来先问重耳:“你如果能够有机会回到晋国,承继君位的话,想怎么报答我?”这句话的用意就是,送你回国也不是不可以,我大楚国青春鼎盛,如日中天,这么点小事还是可以办得到的,但是咱得先谈谈条件吧?

重耳流亡将近二十年,在心智谋略各方面都算是长进不少,唯一不变的就是他始终不以国家利益作为交换条件。但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你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要有所付出,这与是否爱国是没有关系的。毕竟当时并不存在民族国家,所谓的国家城邑甚至百姓都是贵族的私产,两个大贵族之间做生意,你来我往也是再正常不过的,还提升不到道德的高度。但重耳就是有这么一股执拗劲,就跟葛朗台一样爱财如命,而且对于荣誉的重视也到了一种偏执的程度,始终不愿意向人低头。

当年他因为在秦国面前坚持绝不出让利益的原则,搞得秦穆公没办法跟他做生意,才选择了支持夷吾,让他不得不流亡在外。而当楚成王表示出要谈条件的意思时,实际上就是想让他低个头、服个软,尊楚成王一个盟主的名号。但重耳也是一个有野心的人,毕竟晋国从他父亲献公的时候开始,就已经把中原盟主视为囊中之物了,他也笃定自己一定会进取中原,因此坚持不肯低头,不肯投其所好。他的这种不肯低头的性子,倒是有一股君子的风骨,值得当代的学人好好学习。

楚王提出要求之后,重耳假装不明白其中的意思,不接他的话茬,而是说:“楚国美女如云,玉帛珍器不计其数,鸟羽、牛尾、象牙、皮革这些稀罕玩意儿更是楚国的特产。天底下最珍贵的也就是这些东西了,大楚国物产丰盈无所不有,我们晋国能用的,都是您楚国剩下的东西。晋国物产匮乏,实在没有什么能够用来回报你的,说起来真是惭愧啊。”

楚成王一听不乐意了,你这是给我绕弯弯啊?我要真稀罕这些东西还要问你?你就别拐弯抹角了,你知道我想要什么!于是表情严肃地又说:“这些我都知道,但是我还是想听听你的诚意。”

看到楚王的表情和说话的态度,重耳知道不能再绕了,楚成王明摆着是要谈利益交换的问题,如果再不说恐怕就真把他惹毛了,但是又该说些什么呢?

稍作沉吟之后,重耳回答说:“如果托您的福,我真的回国即位了,将来晋楚在中原交战,我愿意退避三舍。如果还是得不到原谅,我也只能手执武器,背上箭囊,与君周旋了。”

这显然不是楚成王所希望得到的答案,他已经向重耳传递了愿意帮助他回国夺位的愿望,就剩下重耳允诺的回报了。没想到重耳竟然这么不解风情,我都已经一丝不挂了,你还舍不得脱裤子,硬是把我的好意搪塞了过去,这生意没法谈了!就你这样还想让人帮助回国,做梦吧!也活该你流亡二十年,都是自找的。

最后的谈话很不愉快,重耳因为执守信条,把唯一有意愿有能力帮助自己的楚国也得罪了,等于是把自己逼入了绝境。放眼天下,有实力的诸侯国就这么多,重耳已经走遍了所有的大国,终究没有找到真心愿意帮助自己的人。秦国因为重耳的不肯让步,已经多次把重耳排除在他们的候选名单当中了。齐国、宋国虽然对其颇有礼遇,但是实力不济;郑、卫、曹这些国家,既没有能力,也根本就没把他当回事。好不容易到了楚国,结果话不投机,眼看着就彻底没有希望了。

人生最大的困境莫过于此,当你怀揣着一个梦想奋力前行的时候,举目四望,围绕在你身边的都是想从你身上获取好处的人,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真心地帮助你。处于困境中的奋斗者,若要实现梦想,就只能出卖自己的原则和信仰,否则就只能看着那些善于钻营投机取巧的人当上总经理,出任CEO,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然后在遇到你的时候沾沾自喜,耻笑你是一个百无一用的人渣。

失败者在历史中从来都没有话语权,就算是你至诚至信,只要你没有取得成功,你所坚持的操守很容易就会被拥有话语权的人否定掉。而那些不择手段的成功者,却可以凭借自己手中的资源,随意地掩盖不光彩的过去,把自己粉饰成一个道德高尚的圣人。

重耳就面临着这样的困境,尽管在流亡的过程中,他一再地宣扬并践行自己所坚持的美德,却始终让人轻视。人们欣赏的不是他所坚持的信条,反而是对他重瞳、骈胁的生理缺陷更感兴趣。如果不是因为晋国国内的变局,他所有的作为或许都会被历史的尘埃所掩盖,甚至被描摹成一个不择手段受人鄙弃的失败者。

然而只要你敢于幻想,敢于行动,敢于坚持,机遇总是会不期而至。

就在重耳逗留楚国,百无聊赖地看着日出日落消磨时光,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突然从遥远的北方飘扬而至。这年冬天(公元前637年),秦穆公派人到楚国来请晋国公子重耳到秦国一叙,这个消息就如同惊天的炸雷一般,惊醒了重耳,也惊醒了楚国的大小贵族们。

机遇与危机并存


原来就在这年八月(王十月,鲁九月,晋八月),重耳的弟弟——晋惠公夷吾——带着一生的伤痛和苦闷,在心力交瘁中英年早逝,享年三十四岁。三十四岁,正值壮年的时候,竟然就身患重病不治身亡,不禁让人扼腕,然而对于流亡多年的重耳来说,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消息。

但即便如此,夷吾有诸多子嗣,如果有秦国的支持,恐怕晋国的君位也不会落到重耳的身上。然而重耳的侄儿,夷吾的长子,被送往秦国做人质的太子圉,却为自己伯父归国做了一次神助攻。因为就在去年,晋惠公突然病危的消息传到秦国,让身在秦国为质的太子圉五内俱焚。他内心焦躁不安,又毫无计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赶快逃回到自己的父亲身边,其他的事情,包括秦国的态度,他早已顾不上考虑了。

在出发前,太子圉本来想带他的妻子怀赢——也即秦穆公的女儿——一同回国,但怀赢却始终不肯。她说:“你身为晋国太子,在秦国受辱,我知道你的苦衷,你想回去我能够理解。但是君父让我嫁给你,是为了让你安心留在秦国,我不能完成君父的使命已经有过错了,又怎么能跟你回去呢?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什么,该走就走吧,我不会向父亲告密的。”

怀赢不肯跟从,太子圉就只身回国去了,回到国内之后,恐怕免不了要遭受一顿训斥。晋惠公布局这么多年,就是在为自己的这个儿子铺路,结果这个儿子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就回来了。他这一跑,秦国肯定是已经得罪了,以后太子即位想要寻求秦国的帮助是不可能了,秦君一怒之下,以其他的公子来夺取晋国的君位也就成了必然。但事已至此已经无法挽回,即便是再送太子回去也无济于事,晋惠公只好把太子留在国内,让自己的心腹吕甥和郤芮好生辅助。

到惠公去世后,太子圉即位,是为晋怀公。即位后的怀公担心自己的伯父会回来夺权,于是下令凡晋国贵族,都不允许跟随逃亡在外的公子,只要在规定的时间内回到国内都可以免罪,否则就绝不宽赦。

这条禁令显然是冲着重耳来的。我们知道,早在献公时期,晋献公屠杀公族,导致晋国公族枝叶凋零,没有了旁系的君位竞争者。而晋献公自己所生的九个儿子,有七个被驱逐出境,国内仅剩的两个儿子也被里克所杀。被驱逐出境的七个儿子,除了夷吾回国夺取了君位之外,其他的六个人,包括重耳都一直在外流亡。而这二十年中,另外的五个儿子也音讯全无,如今只剩下了重耳一人,郑国的叔詹在劝说郑文公的时候就曾经指出过这一点。

但怀公所发的禁令却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一方面是晋怀公年少,常年客居国外,在国内没有根基。而他得罪了秦国之后,也失去了强大的外援,被他的伯父夺权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既然局势未定,就没有人愿意表明态度。国内都人心浮动,流亡国外的人自然也不肯回来,果然过了期限之后还是没能召回一人,晋怀公一怒之下开始了大清算,其中就包括重耳的外公狐突。

晋怀公让狐突把儿子狐偃召回,但狐突却说:“狐偃在出仕之前,身为父亲,我便教导他要忠于他的主君,一旦策名委质成为人臣,就不能三心二意。如今他已经侍奉重耳多年,若要召他回来,岂不是要让他抛弃为臣之道吗?若果真如此,就算是他回来了,您还愿意任用一个不忠不义的臣子吗?如果您执意滥用刑罚以图快意,举国士大夫皆有死罪,狐突不敢贪生,请君自便吧!”

狐突作为一名百岁老人,诚心诚意地讲了这么多大道理,怀公算是一句也没听进去,还是坚持斩杀了狐突。他在惊魂之下丧心病狂的做法,使得人心更加离散,不少原本保持中立的人也开始持币观望,这些都加速了他灭亡的步伐。

与此同时,为了防止秦国入侵,晋怀公还对秦国采取了强硬态度,特别加固了黄河沿岸的防御措施。秦穆公本来就因为太子圉不告而别而恼火,如今看到晋国的针对性措施,便更是下定了决心要与他死磕到底,于是便有了征召重耳入秦的举动。

原先秦穆公并不打算支持重耳,因为重耳始终不愿意做利益交换,在许多重要的关头,重耳都始终没能成为秦穆公扶持晋君的首选。也正是因为如此,楚成王也不看好重耳,就他这样一个不肯出让任何利益的吝啬鬼,恐怕没有谁愿意跟他做生意。可偏偏人算不如天算,局势变化让人眼花缭乱,这么一个不遭人待见的流亡公子此时竟然也成了宝,这可叫怎么回事?

楚国贵族在这件事情上吵成了一团粥,以令尹子玉为代表的一派坚持不能放人,甚至要求楚王把重耳杀掉。重耳在外流亡多年,备尝人生百味,对各国政局都有详尽的了解,可以说,诸侯列国的君子王孙能够以谦卑的姿态周游列国,事事亲为的,重耳恐怕是第一人。有了这样的历练,最后还成为一国之君,对于楚国不能不说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楚王也深知此理,但是却不敢认同子玉的做法。因为重耳团队在一开始就很注重品牌形象的塑造,无论是重耳本人,还是团队的核心成员,都有着非常明晰的个人形象。在重耳的身上兼具了很多当时为人们所推崇的,诸如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的美德。世界上不存在如此完美的个人,也不存在完美的团队,但是他们能够塑造出这样的品牌形象,并在中原广为流传,也足见团队运营的用心良苦。有着如此良好的运营,诸侯就算是内心里不买他的账,表面上却要一力地支持有着如此美德的君子,这种压力让楚成王想杀却又不敢杀。

在去年的泓水之战中,他就吃过这样的亏。楚国辛辛苦苦地把宋国打败了,结果宋襄公善于做宣传工作,临死前还摆了自己一道,用仁义道德给楚国挖了一个坑。其结果就是楚国虽然胜了,却没有得到诸侯的认可,反而处处遭人诟病。楚国虽然强大,要想称霸中原,就不得不按照弱者的规则行事,不能肆意妄为,这也是中原强势文化给楚国带来的压力。面对着一个一无所有却带有主角光环的流亡公子,强大如楚成王也无可奈何。既然天意如此,做什么也是徒劳,还不如顺其自然吧。

子玉只好退一步讲,就算是不杀重耳,最起码也要把狐偃留下。他狐偃就是重耳团队的核心运营者,失去了狐偃就等于让他失去了主心骨,还能让他以后在面对楚国的时候投鼠忌器,减少对楚国的威胁。

楚成王何尝没有想过,但是狐偃也是一个带有多重光环的君子,又岂是他们能够留得下的。况且,如果扣留狐偃,无异于是同时得罪秦晋两个国家,会不利于楚国的中原大计,楚成王思虑再三之后,觉得还是算了,他实在不敢再四处树敌,就由他去吧。于是便以重金馈赠重耳,同时派兵护送他到秦国,以对秦晋两国表示亲善的态度。

在这段时间里,重耳和他的随臣们也都是捏了一把汗,生怕楚王逞一时意气把他们给杀了。即便是听闻楚成王已经同意派兵护送他们,一路上也是战战兢兢,丝毫不敢松懈,生怕中途出现了变故。一直到他们离开楚国地界,被秦军接手之后,这些提心吊胆的流浪者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在这场博弈当中,不仅仅是重耳和他的随从,就连晋国的命运也是命悬一线。秦国一心想要废掉晋君子圉,而若要是重耳也在楚国遇害,晋国君位的继承就成了问题。如此一来,晋国要么会面临被吞并的命运,要么是陷入公族内战的漩涡,从此再也无法翻身,这也是晋献公大刀阔斧清除公族所带来的负面效应首次得到体现。

秦楚两国围绕晋国君位的博弈,最终使得重耳能够躲过劫难并回国称位,不能不说有很大的运气成分。历史就是这样,危难和机遇总是并存的,能够死里逃生躲过劫难,对于局内的人来说都是一种历练,这种历练终究让重耳变得更加智慧,也让晋国从此步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发展道路。

朝堂歌礼


流浪者到达秦国之后,秦穆公为安抚重耳,一下子送了他五个宗室女子,其中就有被晋君子圉丢弃在秦国的妻子怀嬴。起初重耳并不知道怀嬴的身份,只是把她当做一般的媵侍看待。有一次怀嬴捧着洗脸盆伺候重耳洗脸,他洗完之后也不用毛巾擦干,而是直接甩甩手,一不留神把水甩到了怀嬴的身上。怀嬴感觉重耳是在嫌弃她,于是就很生气地质问道:“秦晋两国实力相当,你凭什么看不起我?”说完就怒气汹汹地摔门而去。

重耳一看这姑娘脾气这么大,心想来头一定也不小,八成是回去找秦穆公告状了。为了抢得先机,重耳也顾不得体面,赶紧脱去上衣,坦胸露背去向秦穆公请罪。秦穆公毫不费力地就看到了他重瞳骈胁的生理畸形,但似乎一点都不嫌弃,而是赶紧过来劝说:“寡人这几闺女当中,最数这个孩子油菜花了。子圉抛弃他之后,寡人本来想给她准备媵侍,把她嫁给公子你的,可是又担心让公子背上恶名。寡人对这件事情很是重视,不敢按照正式的婚礼嫁给你,而是让她做你的媵妾,没想到还是有了疏漏,让公子受辱了,实在是寡人考虑不周。想如何处置这个孩子,就全听公子的了。”

重耳这才知道原来这个伺候自己的女子,是侄子晋怀公的妻子,就想把她退掉——反正姐夫不是也说由自己决定吗?可他这个想法刚冒出来,随从的那帮人马上就炸锅了:“千万别这么想,你姐夫那是客气话你还能当真啊?”

其中一个随臣名叫胥臣的,是一个崇信天命德行的神秘主义者,他以为重耳是担心自己与侄子德行犯冲,就引经据典告诉重耳:“别怕,你和子圉如今就是路人,他舍弃的,你拿来成大事有什么不可以的?”

重耳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反正心里就是不乐意,就把目光转向了舅舅狐偃。狐偃是个坚定的实用主义者,回头反问道:“你都要抢你侄子的国了,娶他的妻子又算的了什么?只要秦国愿意帮助我们,他给什么你接受就行了。”

赵衰也在一旁搭话说:“我们有求于人,就要先接受别人的请求;要想让对方满足自己,就要先满足对方。对别人没有恩惠,又怎么好意思干巴巴地让别人帮助自己呢?秦国现在不要钱不要地,还贴着路费送你回国即位,唯一的要求是让你把他那个被抛弃的闺女给收了,就这点要求你都不能满足,小心老头子跟你翻脸。”

赵衰的话说出了其中的利害,秦穆公故意把怀嬴送给重耳,其中恐怕就有试探他的意思。如果重耳只是意气用事,不接受他的好意,恐怕这次的生意就又谈不成了。重耳听了赵衰的话猛然抖了一下,原来此事真的是事关重大,由不得他推辞,于是就欣然接受了自己的这个侄媳妇,并正式向秦国下聘礼,大张旗鼓地以正式的婚礼迎娶怀嬴。这一系列的动作让刚刚从姐夫升格为老丈人的秦穆公很是满意,看来重耳这孩子虽然抠门的习性没怎么改,但终究还是长进了不少啊。

重耳接受了怀嬴,诚意就有了,生意也就有了继续做下去的基础,秦穆公于是就以国君之礼,设宴款待重耳。重耳很看重这次宴会,就想让舅舅跟着自己一起赴宴。狐偃也算是对于朝堂宴会有着很深的认识,知道这样的宴会不是简单的请客吃饭,而是要有姿态在里面的。至于是如何表现姿态,在那个时候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方式,就是通过唱诗作对的方式来进行的,这种形式跟我们现在不少商务宴请,除了吃饭喝酒还要唱歌也算是有的一拼。

但在如此正式的宴会上,选唱诗歌显然不能跟我们在KTV里那样随心所欲,他们所要唱的诗歌虽然也是当时广为传唱的流行曲目,但其中还有不少的讲究。也正是因为如此,一百多年后的大圣人孔子,才煞有其事地为这些歌曲编订了一部叫做《诗经》的专辑。与此同时孔老夫子还提出“诗以言志”的说法,选唱什么样的歌曲,人们并不会去评价你的音乐功底如何,而是要评价你从这首歌曲中所流露出来的感情究竟是否高尚。因此就算是一些我们如今看起来郎情妾意的歌曲,也总能在大雅之堂堂而皇之地唱出来,人们不会把这些掺杂了情爱的歌曲理解为靡靡之音。

由于从诗歌中表达出来的含义非常隐晦,为了能够准确地向听众传达自己所要表达的志向,就需要选曲的人具有很高的文学修养、深厚的诗歌底蕴和敏锐的洞察力,能够精确地从对方所唱的诗歌中,提炼出对方所要表达的中心思想,还要迅速地找出合适的诗歌来应对。一旦唱错了曲,表错了情,达错了意,后果就会很严重。而这一点,狐偃虽然自诩才高八斗,但也不敢贸然担当,他自知不如赵衰,就建议重耳让赵衰随行。

秦穆公为了体现对重耳的重视,在宴请礼仪的规格和节奏上,也下了不少的功夫,因此整个宴请程序就显得非常拖沓。第一天的宴会并没有唱诗作对的程序,只是闲谈,秦穆公在谈到晋国的政事时,对大夫们强调了八荣八耻——哦不,是五耻——的原则,也就是以礼而不终为耻;以中不胜貌为耻;以华而不实为耻;以不度而施为耻;以施而不济为耻。

这席话是在奉劝国内仍存异议的大夫,既然已经决定了要扶植重耳为晋君,就不要貌合神离,言行不一,也不能有始无终。另一方面也是在向重耳传达一个信号,如果我们没有这个实力,就不会揽这桩瓷器活儿,既然要做,就肯定能做成。这五耻的原则,不仅仅是秦国人要遵守,你回国之后也要遵守,可千万不要学你的弟弟,要不然你老丈人可是会翻脸的哦!

第二天的宴会上就有了唱诗作对的环节,秦穆公首先唱了一首《采菽》曲,这首诗本来是王室公卿对于诸侯朝见天子时盛况的描写,表达了对来朝诸侯的赞颂和仰慕之情。秦穆公自比王室公卿,而把重耳比作朝见天子的诸侯,其中用意不言自明。赵衰就让重耳下堂拜谢,秦穆公也降阶与重耳对拜。赵衰在一旁和道:“秦君以天子之命服命重耳,重耳岂能苟安怠慢,哪里敢不下堂拜谢呢?”

两个人对拜之后,返回坐席,赵衰让重耳唱一曲《黍苗》来回应。这是一首底层的徒役赞颂召公营建谢邑,安定王室的诗歌。在这里唱出来则是来颂扬秦穆公平定西戎,辅佐王室的功劳,很有拍马屁的味道。同时,其中的第一句“芃芃黍苗,阴雨膏之。悠悠南行,召伯劳之”则是表达了一种对于秦穆公帮助重耳归国的殷切期盼。

重耳唱完之后,赵衰和道:“重耳对秦君的仰望之情,就犹如是久旱的禾苗盼望甘霖一般。若是托贵国的福,让重耳这颗小禾苗长成丰收的嘉谷,进入了宗庙,必当感激不尽。秦君能够继承先祖的遗志,东渡黄河,振兴王室的荣耀,也是重耳所热切期望的。”赵衰简单地概括了《黍苗》这首诗歌中隐含的意思之后,进一步说:“重耳能够受秦君恩赐,享有封国成为晋民之主,一定会对秦君您言听必从的。只要秦君能够放心地任用重耳,四方诸侯还有谁敢不听从您的号令?”

赵衰把扶植重耳归国的事上升到了王道霸业的高度,让秦穆公不由得骄傲了起来。但他还是很谦虚地推辞说:“这是天命要授予公子君位,寡人不敢专天之功。”于是又唱了一首《鸠飞》。

这首诗的信息量很大,一方面表达了自己对晋国内乱兄弟相残,导致重耳流亡多年的经历表示关怀。他作为往日的姐夫,今日的岳父,同时也是伯舅之国的君主,愿意像“螟蛉有子,蜾蠃负之”一样,来照顾重耳和他的国家。第二重意思是在抒发自己想要荡涤天下的决心,看到王室衰落,天下昏乱,他的内心很是忧虑。他所做的一切,并不是想要称王称霸,只是惦念关注着天下的太平和天子的安危(谁信?)。

重耳唱了一曲《沔水》,也表达了对乱世之中礼崩乐坏危机四伏的担忧,其中的愁苦郁积胸臆,无人诉说,因此愿意与秦穆公一道,或者说是愿意辅助秦穆公一起扫荡天下,还万世太平。

秦穆公一听,你我志趣相同,那还有什么说的,于是唱了一首《六月》。这首诗讲述的是周宣王征伐猃狁的事迹,正在农忙时节,贵族们整顿好军马随时准备出击讨伐戎狄,经过艰苦卓绝的奋战,终于战胜戎狄最后凯旋。

秦穆公所要表达的意思是,天下纷乱不可怕,我已经整顿好军马,随时准备送你回国,这次的行动也一定会成功的。到时候,我带着你,你带着钱,我们一起去装逼——一起辅助王室,安定天下吧!

赵衰一听到这首诗,知道终于落定了,就在一旁和道:“重耳拜谢恩赐!”重耳一听愣了,怎么又拜?但他也不敢含糊,就赶忙退到阶下,拜,叩头,秦穆公走下一级台阶辞谢。赵衰最后赞道:“秦君用辅助天子匡正诸侯的事命令重耳,重耳岂敢不拜?”这场宴会就这样,在重耳和秦穆公互相行礼的热烈气氛中,宣告圆满结束。

终成夙愿

尽管秦穆公已经做出了决定,可他对于秦晋两国关系未来的走向依旧是心怀忐忑的,怎奈他终究还是没有别的选择。看着重耳做事恭恭敬敬,也算是知诗达礼,秦穆公总在心里安慰自己,他应该不至于像夷吾那般无赖。罢了,就这么定了吧。到了预先商定的日期,秦穆公整顿大军,护送着重耳直抵王城,进据黄河西岸。

看到黄河对岸那片熟悉的土地,重耳热泪盈眶,他心心念念盼望了十九年的那个时刻,终于到了!

这个时刻正是周历的正月,按照晋国的历法则是十一月份。在早先的章节中我们曾介绍过各国历法的不同之处,晋国所采用的夏历,是以寅月为正月,与现代农历的正月基本相同;鲁、宋等国采用的商历又或称殷历,则在夏历的基础上提前一个月,以丑月,也就是现代的腊月为正月;周朝以及其他的大多数诸侯,又在商朝历法基础上提前一个月,以子月,也就是现代农历的十一月为正月,是为周历。这也是为什么关于夷吾去世到重耳回国这段历史记录中,有关细节所发生的具体时间总是混乱不堪的原因。

晋文公重耳于王正月抵达秦国,而他归国的时间,使用周朝历法是二月,使用晋国历法则是十二月。秦穆公帅军保护重耳驻军王城,在将要渡过黄河时,这群离家流亡十九年的人们,看着忙碌的渡船都喜不自禁。他们为能够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而欣喜若狂,为他们坚守多年的梦想终于实现而涕泪沾巾,也为自己将要享受的荣华富贵高官厚禄而心生忐忑。

前面我们曾经介绍过,跟随重耳出亡的大多都是在家族内部没有继承权的庶子或幼子,他们之所以愿意效劳重耳,鞍前马后出亡十九年,大都是奔着同一个目标去的,那就是封地立宗。眼看着那个镜花水月的目标就在眼前,都有些压抑不住内心的狂喜,最耐不住性子的就是重耳的舅舅狐偃,他在河边拿着一块祭祀用的玉璧交给重耳,说:“臣跟随国君舟车劳顿,巡游天下,罪过实在太多了。这些罪过我狐偃心知肚明,国君岂能不知,我不想因此而死,请国君允许臣离开吧。”

重耳听了之后赶紧把他扶了起来,劝慰说:“我定能与舅舅同心同德,就让河神作为见证。”随后把玉璧投入河中献祭给河神,以明心迹。

那个曾经割股奉君的介子推,很看不惯狐偃这邀功请赏的姿态,便悄悄地找了一条渡船不辞而别。在渡船之上,他回首远望公子站立的方向,淡然地说道:“惠公父子俩得罪人太多,内外都不支持他们,失去晋国是必然的。只要上天还不想让晋国灭亡,就必定会有人主掌国政。而献公的九个儿子,如今只剩下了重耳一人,他不做国君还能有谁来做?这都是天命啊!你狐偃却贪天之功以为己有,这不是在欺世盗名吗?偷窃别人的财物的被人称作是盗贼,贪夺上天的功劳算什么?臣子贪功还自以为是,国君对他们的欺骗还要加以赏赐,君臣之间互相蒙骗,我是实在看不下去了。”从此以后便隐迹于江湖。

据说重耳回国后对随亡之臣大加封赏,偏偏就忘了早已寄情于山水的介子推。介子推的母亲就很不理解儿子的选择:“你都追随他流亡十九年了,为什么都最后梦想成真了,你反而不愿受赏呢?”

介子推回答说:“明知他们欺上瞒下却要效仿,岂不是会变得比他们更无耻?我既然已经对他产生了不满,就绝对不会接受他的封赏!”

母亲还是不甘心,就说道:“就算是你不接受封赏,至少也要让他知道一下吧?你就这样默不作声的,你心中执守的理念,又有谁能知晓?白白委屈了自己,又何必呢?”

介子推不以为意:“从决定要隐居的那一刻起,对于世间万事我便毫不在意了。就算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也不是我一个人能影响的,又何必再去暴露自己,徒增烦恼呢?”

介子推因其志向高洁而名留史册,受到后世士子的广泛推崇。到了汉代,刘向在编纂《新序》时又将他的故事做了延展,说介子推因不愿居功受禄而隐居绵山,晋文公派人搜寻不得,便引火烧山,结果把介子推给烧死了。后人更是根据这个故事改编,从而有了清明寒食节的种种传说,这些传说虽不足为信,但至少表明了人们对介子推品格的尊崇。

介子推自有他的清高之处,但客观的说,他的观念毕竟还是落入窠臼了。若是他泉下有知,知道后世的诸多所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的案例,估计他都得再气死一次。但不管怎么说,如果没有这些人鞍前马后的伺候,单凭重耳一个人恐怕是活不到今天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国君论功行赏和个人追求私利都没什么错。

正如《国富论》所提出的,个人在实现利益的过程中,会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牵引着,最终促进社会的公共利益。国家和个人之见的这种互动关系,从一定程度上可以促进社会制度的完善和人们观念的成熟,从而为更多人的带来福祉。逐利是人的本性,无论是守旧者还是革新者,都有着自身的利益诉求。只不过与守旧者的清高自洁不同,革新者大多都以强烈的逐利主义的面目出现在世人面前的。跟随重耳出亡的人如狐偃固然是如此,没有追随重耳出亡的人亦是如此,这其中并无高下之分。

更何况,站在稳固君权的角度来看,能够随从自己流亡这么长时间,受尽艰难险阻都没有放弃,这些人本来就是最值得信赖的人。让信得过的人身居高位,对于重耳显然极为有益的,谈不上什么互相蒙骗,这本身就是一个君臣之间利益交换的过程。

而介子推所反对的,无非是重耳以亲疏远近、功劳大小封赏国人的方法,违背了他所一直谨守的周礼。周礼讲究亲亲贵贵,与国君亲缘关系疏远或者地位卑贱的人,哪怕是有莫大的功劳,也不应该凌驾于亲贵的头上。而追随重耳的这些家中庶幼,说白了就是低微卑贱的人,有什么资格腆着脸大言不惭地要求封赏。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你们的观念我看不惯,那爷就不伺候了。

介子推实际上就是一个典型的道德主义者,以自己所信奉的观念为至高准则,严格地用这个准则来约束和评价他人,一旦对方不遵守自己的准则,就会翻脸。这也是春秋大破大立时代守旧贵族共同的疑惑,也是他们的通病。当社会规则日趋多元化的时候,他们依然坚守着自己的信条,大谈所谓的季世来临,大骂所谓的礼崩乐坏纲纪不存,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而以他们单薄的身躯,又无法抵挡社会巨变的潮流和逐利者的纷涌,便只能选择归隐,在书斋之中作一些道德文章,其精神固然可敬,其命运却让人不禁唏嘘。而能够直面变化进行改革的法家先驱如子产,和能够抵抗潮流,铁肩担道义的儒家士子如孔孟,尽管有他们的局限性,但的确是真正值得我们敬佩的人。

当重耳抵达秦国的消息传到晋国的时候,国内的贵族马上就出现了分化。一部分人是由于晋怀公子圉的强硬政策导致了利益受损,对其离心离德,一旦重耳归国的议程开始实施,他们马上就会调转风向。而另一部分人,虽然利益并没有受损,但是他们为自己的前途考虑,需要观察风向,唯强者是从。当胜利的天平开始向重耳倾斜的时候,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们马上就会从左右摇摆的心态中跳脱出来,站在重耳的一边。听说重耳归国,这其中的许多贵族都提前到了黄河对岸迎接重耳,比如董因。

秦穆公护送重耳渡过黄河之后,大军包围令狐,入桑泉、攻臼衰,三城将士都未作抵抗,直接举了白旗。晋怀公惊慌失措,紧急调派狐毛和先轸驻军庐柳御敌。但他或许早已忘了,狐毛是狐偃的哥哥,两个人本来就穿的一条裤子,而晋怀公先前又因为不肯征召狐偃回国,而把他们的父亲给杀了。在这样紧急的时刻,调派狐毛抵御重耳,显然是已经慌不择路了。

比较难缠的是先轸,他对于秦国一向苦大仇深,抵抗秦国入侵的态度也相当坚决。尽管局势摆在面前,人心风向摆在这里,他还是对秦军深入晋国感到很是不满。为了说服先轸,秦穆公派公子絷前往庐柳,与其举行会谈并晓以利害。经过公子絷以及狐毛的一番苦劝之后,先轸与秦军交换了一些条件,这才同意晋军进据郇地与秦国会盟。

夏历腊月十一日,狐偃携部分秦国大夫前往郇地,与先轸和他的哥哥狐毛,以及其他的晋国大夫盟誓,宣布效忠重耳。十二日,重耳也到达郇地,接管了晋国前来抵御的军队。大概是公子絷与先轸有言在先,秦军推进的步伐也到此为止,两天之后,秦穆公如约启程回国,之后所有的事务就都是晋国内部处理了。十二月十六日,重耳在接管军队之后,领军进入曲沃。

在秦穆公护送重耳回国的同时,周朝也派出了太宰文公和内史兴前往晋国,代表王室对文公予以册命。重耳派上大夫到边境迎接周朝使团,自己也亲自到郊外慰劳天使,并将其安置在宗庙住宿,用九牢也即上公之礼招待他们。

在一切工作安排妥当之后,人们便开始为就职典礼做准备。到十二月十七日,曲沃的宗庙里一片肃穆庄重的气氛,宗庙正中摆放着晋献公的神主牌位,所有的大夫都站立两侧,等待着即位典礼的开始。到了吉时,随着周朝内史兴的一声呼号,典礼正式开始,周朝太宰代表天子亲自主持即位典礼,并为晋文公加冕。到了加冕的时刻,重耳免不了要三辞君位,臣子们也都再三相劝。在众人一致的推戴之下,他才勉为其难地接受君位,并涕泪交加地发布了即位诏命,正式成为晋国的君主。

从这一刻开始,让晋国走上辉煌巅峰的晋文公时代,终于拉开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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