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它抬起头,看见高楼像一只巨兽,近乎冷漠地俯视它。
它不在意地笑笑,抬手拭去嘴角的血,周围人慌乱的尖叫声,救护车呼啸而过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地上用粉笔画的人形,鲜血已经凝固了。
它往前,向着它心里指引的地方,却突然,它停顿了一下,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
2
玻璃杯摔到地上,炸出一朵朵冰冷锋利的花。
厚厚的窗帘一拉上,房间又暗又沉,婴柠在这样的昏暗里,感觉到一种冷,剩下的,就是视野里,反射出的白亮。
突然,响起一阵叩门声。
扣、扣、扣。
家里并没有人,大门是锁着的。
婴柠站起身,不在意的用脚把地上的玻璃扫到一边,细嫩的皮肤沁出血丝,她好像没有感觉到。
她打开了门。似乎有风从客厅一路慢悠悠吹向她,她的身体微不可察的抖了一下。
门外站着一个女孩。
白色的裙子似乎轻盈到没有重量的覆住她的身体,半长的头发凌乱的遮住半张脸,女孩的脸异乎寻常的惨白,一双眼死气沉沉,却还是冲婴柠扬起一个笑。
一个绝对不让人觉得舒服的笑。
婴柠抱住手,她有点冷了。
“让我进去吧。”女孩开口,声音飘飘忽忽。
“你是谁?”婴柠皱眉,心里忍不住猜测起来。
最近这栋楼并不太平,频频传出的闹鬼事件让整栋楼人心惶惶,特别是住她们家隔壁的那个女人。描绘起她见到的所谓的鬼简直绘声绘色。又不是那个女人真的脸色惨白满脸惊恐并且真的在大张旗鼓的请道士,婴柠简直一点都不信。
关于这只鬼的版本很多,婴柠记得一次她回家,正好看见这个女人倚着门,跟门口站着的一个人讲:“白色的裙子,看到脚却没有在走路!她是飘向我的!那张脸!”
女人整张脸都失去了血色,身体抖着,像是恐惧要把她化成一滩水。
婴柠冷冷看了那女人一眼,心里痛快的想:活该。
女人一反常态的没有嘲讽她,她躲避着婴柠的眼神。
3
“我来找你呀。”女孩的眼圈一红,下一刻,隐约有血从她的眼中流出来,让整张脸更为可怖。
婴柠后退一步,定睛一看,那张脸还是苍白苍白的。
“进来吧。”说这句话的时候,婴柠看了一眼大门,门冰冷的锁着。
进了房间,婴柠自己先坐到椅子上,一副主随客便的样子。
女孩则一屁股坐到婴柠的床上。
婴柠在黑暗中,隐约露出一个笑。
原来是真的。这个女孩,是飘进来的。
“他们要杀我!”女孩的声音终于不再轻飘飘了,带了点愤愤不平。
是了,那个女人请了驱鬼的法师,法师确认了,在她的屋子里当真是有鬼的。
婴柠凉薄的想,鬼咬鬼,这个世界可不要这么有趣:“关我什么事。”
那女孩静默了一瞬,突然,一道白影覆上满地的玻璃渣,慢慢靠近婴柠。
阴风阵阵,一路吹到婴柠心里。
“你也恨她吧?不过,这满地的碎玻璃,可做不到让你来找我。”
一声轻笑,在房间里荡漾开。
“婴柠,你以为你忘得掉么?”女孩那只苍白的修长的手,抚上婴柠的脸,似爱怜,“不过没关系,我会报仇的。”
婴柠拼命克制住身体的颤抖,开口的声音却泄露了她的情绪接近奔溃:“你是什么东西?”
嗒。
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门开了。
母亲进屋来,看着满地的玻璃和怔怔坐在椅子上的婴柠,皱起了眉:“怎么回事?”
婴柠认命的去收拾玻璃,转身看见女孩望着母亲,眼中意外的有了情绪。感觉到婴柠的目光,女孩微微一笑,恶作剧得逞一般。
4
法师在隔壁女人家里做了七天七夜的法术,据说,还没有抓到那只鬼。
教室里空空荡荡,婴柠一个人靠着窗,看到楼下操场奔跑的人,不时有欢呼叫好声传来,都与她无关。
那天晚上闯进她房间的女孩,此刻就在她旁边,身体贴着窗玻璃,在阳光下,似乎要被太阳灼灼的光芒蒸发。
“你什么时候要走啊?”婴柠斜了这只已经确定身份的鬼怪一眼。
“等那法师走了再说。”鬼怪含糊不清的应着,“婴柠!去操场和他们一起玩吧。”
“要去你自己去。”婴柠趴到桌上,想补个觉。
“不行不行!我出现会吓到他们的!”嗡嗡嗡嗡,鬼怪的声音像苍蝇般围着婴柠打转。
“你也吓到我了!”婴柠抬起头,冲鬼怪吼,却不料这家伙死死缠着自己的手臂。
“滚开啊啊啊!你这个阴气森森的东西!”婴柠甩了甩手,发现根本甩不掉,一个死过一次的灵魂,竟像小孩子一样。
最后没办法,婴柠下了楼,她是不擅和别人交往的,却敌不过一只傻乎乎的鬼,见到可爱的女孩子就冲上去傻笑,虽然没有人看到它。跟在它身边的婴柠只好尴尬的应付同班同学的邀请。不过也因为这样,婴柠才算是认识了一个她从前根本没有注意到的同学言植。
用这只鬼的话来说,言植超级可爱,笑起来总是让人感觉很温暖。
5
婴柠回家,发现法师已经走了。
母亲出乎意料的早早到家。
婴柠也不打招呼,径直回了房间,沉默,已成为她们相处的常态。
吃饭的时候,母亲突然问:“婴柠,你是不是有什么不满?”
婴柠头都没抬,回答得干脆:“没有。”
“婴柠,”母亲的声音有点无力,“你发生那种事,我早就认了。”
“认什么?”婴柠笑了笑,感觉到恶毒的刀,正一点一点的伸出来,指着她,也指着母亲,“不是羞耻吗?不是不认我吗?”
在空气中的火药味彻底弥漫开来前,婴柠进了房间。
鬼怪正躺在婴柠的床上,似乎是睡着了。
婴柠伸出手,粗暴的把它拽起来,感觉握在手中的东西轻飘飘的,多荒唐,她讽刺的想,居然真的收留一只鬼。
女孩睁开眼,嘻嘻笑起来:“你明明就忘不了。”
“为什么要逃避呢,”又是那种阴森森的感觉,雾一般笼上婴柠的心,女孩继续说,“你从来就没有真正的释然。”
婴柠逼迫自己,直视这双死亡过的眼睛,一字一顿:“我也从来没想过,有一天真会见鬼。”
女孩的眉眼弯了弯,婴柠松开手,无法遏制的想起许多年前的事。
是的,一直以来,她只是假装忘记。
是父亲离开的时候吧,整个家都轰然倒塌,她在一个尴尬的年纪,不是什么都不懂,也不是坚强到能承受一切。母亲和那些亲戚歇斯底里的对峙,最后却只是得到一点点赔偿和尘埃般让人厌恶的怜悯。
婴柠就站在父亲的旁边,看着隆起的起伏的白布。
她知道布下的尸体,近乎面目全非。这个冲击,让她在很久以后,才流下了泪。
后来她才明白,原来自那时起,她的心里就锁着一个女孩,那个女孩很爱笑,很天真,很喜欢撒娇。
她不是婴柠。是婴柠亲手把她锁起来。
6
言植让婴柠羡慕。她是一个与婴柠截然不同的女孩。
与她相处,婴柠慢慢开始有了笑容,言植会分享她的生活,奇妙的是,两人竟有相似的爱好。
知道婴柠同自己一样喜欢骑很长很长的路去一个地方时,言植夸张的大叫:“婴柠,为什么我们不早一点认识!”
婴柠笑笑,心里默默道:因为从前的我太不勇敢了。
自父亲走后,婴柠就把自己封闭在一个空间里,害怕交往,害怕一切其他人觉得美好的感情,这是第一次,她走出来,发现外面的世界,还是很美好的。
是那只鬼所说的释然吗?
然而生活,远远不止于此。
7
有一天婴柠回家,还没到自家门口,就听到隔壁女人的声音,尖利刻薄。中间还夹杂着邻居的窃窃私语声。
婴柠深吸一口气,勉强定了心。
她走到家门口,看到那个女人正在大声的和母亲说话。
母亲站在门前,一张脸由红转白,最后变成一堆破败的抹布。
“你那个婊子一样的女儿!什么被人强奸,怕是自己勾引男人,眼巴巴爬上别人的床吧?”
“还养着小鬼呢!做皮肉生意的果然就不怕被鬼缠!”
婴柠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邻居看见她,开始指指点点,声音很小,却在她的耳朵里爆炸开来。
等到那女人骂够了,婴柠和母亲进了家,母亲担忧地望着她,婴柠笑笑:“没事。”
她进了房间,还是觉得全身冰凉。
那个黑暗的夜晚,男人粗重的喘息在她耳畔,似乎是这一生无法解脱的诅咒。
母亲绝望的泪水和那句“算了吧不要告了你会被一辈子截脊梁骨的”,让她近乎窒息。
明明瞒的好好的,不知道为什么就被知道了,整栋楼的议论声让母亲抬不起头,特别是隔壁的女人,她指责的,不是那个犯法的人,是受害的婴柠。
婴柠闭上眼,那些错乱的画面交替着在她的脑海里出现。有那夜面目模糊的男人,有隔壁女人尖酸刻薄的样子,有邻居好奇又逃避的眼神。
最后是无数个寂静的夜,在黑暗中抱住自己的婴柠。
那个被她锁住的女孩,终究还是被她杀死了。
8
婴柠开了灯,翻遍整个房间,都没有找到那只惹麻烦的鬼。
她关了灯,遗憾的想,居然没有道别就走了。
客厅暗着,母亲睡了。
婴柠出门,一路慢慢的走,踩着楼梯,一步一步,她的心像这无边的夜,又静又空。
她一路爬到顶楼。
夜风很凉,凉到心里,让她想起玻璃碎裂的那一夜,一个女孩敲开了她的门。
那时的风也是突然就这么凉。
婴柠低头,看着楼下,除了夜灯,世界都沉睡了,黑暗一眼望不到底。
婴柠忍不住笑了,这和自己所想的归宿多么相似,在黑暗中沉沦下去。
突然,身后一个飘忽的声音,被风一路送到婴柠耳畔。
“婴柠。”婴柠回头,那个女孩,一身白裙子,头发散乱,这样看起来,真像一只执念未了的孤魂野鬼。
她看了看自己,也是一身白裙子,真是一个美丽的巧合。
“听听我的故事吧。”
“有一夜,我在外面,碰见一个男人,我有什么错?一切都改变了。”
“我越来越沉默,被那些流言蜚语和无法声张的正义压倒。”
“我想到了死亡。”
“第一次,用玻璃割手,被母亲发现,及时送到医院。”
“第二次,我在这栋楼跳下去。”
“有个女人扑在我身上歇斯底里的哭,一遍遍的说对不起。那是我的母亲。有个女孩,在知道这件事后为我哭泣,她是我并不相熟的同学。”
“我咽不下这口气,成了一只孤魂野鬼,只想复仇。”
婴柠的脑海里,有什么快速的闪过。
“婴柠,你是幸运的,至少你得到的美好,比我多。”
婴柠怔了怔,是言植吗?那个给她带来快乐,为她打开另一个世界的女孩。
婴柠如同被蛊惑,慢慢走向那个女孩,她想做什么?她想抱抱她啊。
那个被她锁起来,又被她杀死的女孩,似乎在婴柠的心里,在遥遥的往昔岁月里,冲她微笑。
她走近这只鬼,却发现,它的身体越来越薄,她的心里掠过一丝恐惧。
“还不明白吗婴柠,”它微笑起来,与婴柠心中那个女孩的笑重叠,“你活着,我就会消失。”
“可是,为了我,为了这世上所有的美好,请你,好好的活下去吧。”
9
它望着这冷漠的高楼,向着心中指引的地方走去,却突然一顿。
这和它本该待的空间不同。
就是那个时候,心里开始隐隐有一个期待。
也许可以改变什么。
也许可以让自己不后悔。
于是,在某一夜,它敲开过去的自己房间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