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我妈十三岁。
离中考还有两天,她还是照常起床,帮外婆生火。吃完早饭兴高采烈地出门拿准考证。
我妈成绩很好,总是镇上的前几名。那时候好像不兴考高中,大伙儿见了我外婆都是说:“哎哟你闺女肯定能上中专!”我妈也挺自信,乐乐呵呵地拿了准考证,哼着小曲儿回家,路上碰见几个小孩,就被拐去山上打仗了。
大概是再也平常不过的一个上午——
小孩在山上玩耍,年轻力壮的中年人去砍柴、种地,妇女在家收拾屋子,老人坐在院子外头晒太阳。快到中午时分,所有人又回到家里忙活起来,灶前总是很热闹,有人生火、有人切菜、有人掌铲,小仓库里总会屯一些刚从山上剥下来的春笋,还有从地里挖出来的红薯。也有上学的孩子回来的稍微晚一些,在他们离家还很远的时候,就能看到炊烟从自家的烟囱里缓缓地升起来,像是一种温柔的召唤。
然而,事情总有例外。
外婆抱着一家十来口的衣服来到河边,一件一件慢慢地洗。她当时心里有点不高兴,因为刚跟儿媳妇吵架了。婆媳之间总是容易有芥蒂,但其实都是鸡毛蒜皮的事儿。洗完衣服回到家准备做饭呢,忽然就倒在了灶台前。
我妈回家的时候从大老远就开始喊“妈妈妈妈”,看到倒在了灶台前的外婆,嘴巴一张一合,好像在说些什么。她没有听清,外婆就断气了。
听说是脑溢血。
外婆的死来得非常突然,就在她死的前一天晚上,我妈还在她的怀里使劲蹭。外婆笑她说,“这么大了还在我的面前滚哟,等我死了你可怎么办呢?”妈说,“你不会死的呀!”
世事难料,虽然谁都知道死亡是命定的事情,但谁也没想到它会来得这么猝不及防。
那几天我妈守着外婆,哭得撕心裂肺,学校老师跑到家里去拽她去考场。我妈最后还是去了,边哭边答题,泪水浸透了整张考卷。
三十多年过去了,那几天发生的事情,像钉子一样牢牢在母亲的心里扎根。她每次回忆起外婆都会掉泪,她说外婆是她心目中最完美的人,具有一切女性应当具有的美好品质:勤劳、善良、真诚、宽容。我虽然不曾和她会面,但我从母亲的身上能看到许多她的影子,让我感觉到,她一直是我很亲近的人。
(二)
一年的清明,和爸妈去给外婆上坟。
我爸看了看墓碑上刻的后人的名字,忽然说,“人死了,名字也没一个了?”我有点疑惑,他说,“你舅舅有个儿子,18岁得糖尿病去世了。那时候你刚出生没多久呢。这外婆的碑上,孙子的名字还是得有一个吧。”
那是我第一次听说我还有一个表哥,大我十几岁。
我问我妈:“那这个哥哥,他知道我吗?”
“他当然知道你了。你出生的时候他还在呢,小时候可没少抱过你。”
“那他叫啥呀?”
“叫胖新。大家都叫他胖伢子,你得叫他胖哥。”
我出生那天正好是大年三十,医院的人都回家过年了,是爸妈的一个护士朋友在家里帮忙接生的。
那天上午,胖哥跑到我家来,叫我爸我妈去吃团年饭。看到我妈生了个娃娃,赶紧飞奔回去报喜了。一路上都在喊:“姑姑生小孩了!好像是个女的,一脑袋的头发!”
胖哥其实一点都不胖,听说长得很俊俏,很小就得了糖尿病。
那时候家里没啥钱,也没有正规的医院可以治疗。我妈每次去县城,都会给他带一些胰岛素回来。但糖尿病毕竟没有什么根治的方法,大家也都缺乏基本的医学常识,看他瘦得跟竹竿儿似的,都拼命让他吃好的,给他夹大块大块的肥肉。
最后几个月,他已经非常痛苦了,然而谁也无能为力。
他死的那天是一个中午,大家都在厅里吃饭,他躺在卧室的床上。旁边的摇篮里还睡着刚出生的外甥女。等到大家吃完饭进屋看时,他已经没有呼吸了。
他死的时候十八岁,没有留下一句话,也没有一张照片。
听说他从小就不爱拍照,每次叫兄弟姐妹一起拍照,他都要远远地躲起来。现在想要捕捉一点他存在过的痕迹,也只能靠身边人口中的寥寥回忆了。
听完这些我感到非常难过。我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听身边的人提起过他。要不是那天我爸忽然说起,我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
但是这个人,是在我出生的时候欢欣雀跃地去跟家人报喜的人,是在我生命之初经常把我抱在怀里的哥哥。而他在生前还一直惦记着的妹妹,却完全记不起死去的他了。
(三)
前面故事里提到的两个人——我的外婆和表哥,其实还牵连到了另一个人,就是我的大舅。因为这两个人,一个是他的母亲,一个是他的儿子。
舅舅其实并不是我外婆亲生的,生母死得早,一直跟继母(我外婆)生活在一起。正当是一个男人最血气方刚的年纪,却接连遭遇这样的打击。丧母、丧子……其实还有丧妻。
外婆和舅妈的关系并不是太好,原因之一就是舅妈总觉得舅舅不是亲生,所以外婆有些亏待他和他的两个儿子。婆媳之间有些摩擦再正常不过,只是没想到,在外婆临死前两个人还吵了一架。在这之后,舅妈承担起了更多的责任,照顾家照顾孩子,有条不紊。
命运大概就是如此——在你认为事情没有办法更糟的时候,它真的就变得更糟了。
无独有偶,几年之后,舅妈也在干活的时候猝死,竟也是脑溢血。
就这样,大舅在短短几年内接连失去了自己生命里最重要的亲人,心灰意冷,开始了堕落的生活。他开始跟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人混在一起,不干活,不过问柴米油盐。家不成家,也没有什么值得记挂的了。
他和另一个儿子的关系也变得很差,儿子一气之下高飞远走,留下他一个人在家里守着一片狼藉。
几十年过去,舅舅跟我现在的舅妈结了婚,在桥头开了家餐馆,也算是把日子重新过起来了,没有人会聊起那些过往。
在那个食不果腹的年代里,每个人都在琢磨下一顿饭的着落,无暇顾及他人的生死。而母亲难产、小孩早夭,似乎也是司空见惯。我从小到大并没有经历过太多骨肉分离的痛楚,亦不愿设想。
一天又一天,每家每户的炊烟总是有办法升起来。在这之中,多少人家又经历了怎样的起落和变迁,大概无人知晓,也无人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