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零】章 老板梦破
茅草街镇的砖厂,比复生去过的山东高唐的砖厂要有生气得多。
这个砖厂是茅草街镇的乡办企业,虽然只是个生产砖块的窑厂,但美名其曰“茅草街镇第二建材厂”,“第一建材厂”据说是个生产石灰的场子。
其实这个砖厂的占地面积并不很大。从茅(草街)南(县)公路的三岔河大桥转一个直角下来,是一条比铅笔都还直的路。路旁是一条大约两米宽的水渠,水渠里的水从两公里外的一条高高的大堤隔着的沱江分流出来,再通过各个分支流到田地里。路和大堤之间的直角处,就摆放着砖厂。
砖厂的进出口没有门,只是在进厂的右手边有一排房子,靠近路边的房子开了一间小买部。小卖部对面就是食堂,食堂前面是一间躲在夹缝中的独立房间。这个房间是配电房隔壁一间几乎可以忽视的刚好摆放一间床的小房子,算是砖厂电工的临时休息室。再往前是制砖一班、制砖二班。这两个制砖班中间夹着一户人家,这户人家有两个女儿,大的十七八岁,小的十岁左右。右面是晒砖坯的场子。
高大的烟囱就像一个亘古不变的路标,威武雄壮地矗立在晒砖的场子和制砖班的中间。整个砖厂占地面积最大的烧砖的窑,有两层楼那么高,像一座城堡。窑是循环式的“转转窑”,前面烧,后面出,间隔十多米。出窑的砖热得烫手,把土坯装窑进去的时候,窑里面的温度基本都保持在摄氏四十度以上。窑的四周是宽敞的土坝,所有的烧制好了的成品砖都堆放成方方正正的砖垛,在土坝里交易。成品砖卖完了的时候,这土坝里的窑灰就四处飞扬。
砖厂的小卖部不但卖日常生活用品,还卖除了米饭和面条以外的吃食,砖厂两个制砖班和装窑、烧窑班的工人,包括管理砖厂的“干部”和家属们的基本日常生活用品,都依靠这个小卖部解决。所以,小卖部的生意火爆得很。
经营小卖部的是三十来岁的两夫妻。男人话不多,高高大大的身体经常套着一身黄色的旧军服,连戴的帽子也是黄色的。男人很英俊,男人的堂客更是美貌。
这女老板也不爱说话。刚去时复生还以为这女人是个哑巴。
这女人应该算是能干的,一个人守着柜台卖货不说,还要给人烧开水泡方便面、拾掇柜台外面的烤火腿肠、盐茶蛋,甚至还要兼顾一个玻璃柜里装着的油条和大饼。无论人再多,生意再忙,女人都是不慌不忙,甚至是慢条斯理,一件事一件事慢慢地伺弄完,极有耐心的样子。
女人和高大的老公相比,显得娇柔可爱。白皙的肌肤嫩得出水,一双眼睛就是余光扫过来,也会让看她的男人心里一颤,被她看的眼光扫中的女人,心里也会莫名其妙地慌乱起来。
复生不知道这如水的女人为什么呆在这个砖厂开小卖部,看劲东殷勤地跑小卖部,而且主动给这个叫麦叶的女人介绍说:“我从四川带了几十个人来,专门来照顾你的生意。”这劲东还说麦叶的老公戴的帽子是绿色的,复生只是觉得好笑。
制砖一班是台小砖机,二班是台大砖机。
制砖设备是条半自动生产线,属于劳动密集性加工。除去运土的工人,需要两个加土工,再就是一个把从制砖机里压出来的大泥条切成短泥条,这个岗位需要切条的人有眼力,切出来的泥条不长不短,长了浪费泥条,短了出的砖坯减少。
切条工后面是切坯工,切坯工是砖厂里最轻松的活,一般是由女工担任。这个女工坐在这里,把切条工推过来的泥条摆放端正,一脚踩下切砖坯的按钮,砖坯就从被推出去的泥条中切割出来,砖机的大小就是由每次切割出来的砖坯数量决定的。一般砖厂的砖机每次成型的块数在12到24块之间。块数少砖机就小。
其实切坯工最主要的工作是更换被泥条里的石头弹断的钢丝。如果手脚不麻利的切坯工更换钢丝的动作慢了,源源不断输送出来的泥条就会挤出来掉在地上,甚至拥堵在一起而造成停机。
切割出来的砖坯,“当——”地一声掉在抬坯工垫在支架上的木板上。抬坯工这两个人不但要有力气,还要配合默契。把刚切出来的砖坯抬到拉坯工的板车上,还要马上眼急手快地垫好下一块木板。如果稍微动作慢了,两秒钟一板的砖坯就会掉落到地上。
这种半自动化的流水线,往往让让守在制砖车间里的这几个人手忙脚乱。任何一个环节出现问题,都可以让整个制作过程慢下来,直至整条流水线瘫痪。
拉坯工看似悠闲,但要把砖坯拉到场子里去,也要费一番力气。插坯工手脚麻利不说,还要能够忍受成天弯腰驼背之苦。
这拉坯工和插坯工的工资计算方式,是以砖坯晒干最后被装进窑里才能算数的。拉坯工不但要让自己拉出去的砖坯快速被插坯工插完,还要保证自己被晾晒的砖坯不被插坯工码倒。在下雨之时,插坯工和拉坯工都要拼命用塑料薄膜去覆盖自己的砖坯。那一块块还没有进窑的砖坯,就如同种在地里的庄稼。
茅草街第二建材厂的小砖机每次成型的砖块是12块,大砖机每次成型的砖块是18块。大小砖机除了出砖数量的差别,还有出砖速度的区别。小砖机一分钟要压35根泥条,大砖机一分钟要压50根泥条。大砖机需要的拉坯工和插坯工比小砖机要多三分之一。
劲东以前在二班的大砖机干活。大砖机的班长是劲东同村的一个嫁出去的女子光芬的老公。这个叫远丰的班长其实就是工头。远丰是退伍军人,三十多岁,一张女人脸。光芬比远丰高大挺拔,一根长辩子比马尾巴还长,直接垂到尖凸的屁股上,走路一摇一晃的。
远丰的大砖机经常因为缺少工人而停产,砖厂的郭厂长是个小个子,但发起脾气来比发情的骡子都还难控制。郭厂长见远丰的砖机经常停产,就想用另外的人马替换掉。但砖厂里都是要下力气的苦活,特别是一个大砖机需要差不多三十个人的协调工作,哪有说来人就来人的?
劲东突然带来了二十多个人,远丰的原班人马也还在。郭厂长没有借口撵远丰走,也不好给劲东安排,权衡之下,竟然让劲东和远丰合作。
郭厂长被光芬拽着胳膊,指着劲东给远丰打招呼:“你们都是一个地方的,劲东还是你舅佬倌么?你们联合起来,把大砖机的产量搞上去,不是互利共赢么?”
远丰知道劲东是来夺他饭碗的,愤愤地说:“婆娘可以搭伙娶,生意万万不可搭伙做!”
但看郭厂长本来就黑的脸沉下来,就像挖出窑的灰,也不敢过份违背郭厂长的意思,自己手里又差人,看还傍着郭厂长的自家堂客,转过头来,笑一笑,搓着手对劲东说:“东儿,你既然带了这么多人来,又是家乡人,都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们回老家去不还是要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么?这些老家来的人要吃要住,还要挣钱回老家,莫如这样,你把这些人分成两部分,身强体壮的去装窑,体单力弱的可以留在我班上,你可以带着他们承包我的拉坯组或者插坯组,甚至拉坯组插坯组都可以全部承包。”
远丰的话刚一说完,郭厂长猛地一拍大腿,甩脱光芬的手,伸出大拇指夸赞道:“远丰班长顾全大局!这样安排既可以让砖厂的装窑工人得到充实,劲东带来的力气大的老乡也可以挣到高工资,那些年龄小身体单薄的老乡,也可以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为砖厂作贡献。这样大机班的力量也得到了充实。至于劲东,可以留在大机班作远丰的副手,担任个副班长之类的,或者去装窑班,作装窑班的副班长也可以。”
劲东见郭厂长这样说,马上傻眼,复生低声在劲东耳边说:“千万不要同意!将无兵哪成将?这个地方不容你你就拉人走!”
“走哪去?人是活的,要吃饭……”劲东心里还挂欠着来时给这帮人垫的路费,虽然自己没出钱,但复生的钱真弄不回来,不但不好向师傅交待,还对不起如兄弟一样的复生。如果都还呆在这个砖厂里,收回所有人的路费就应该没有问题。
复生有些着急:“只要有人,你就可以有机会!没人就不可能翻身!”
“我来是来承包砖机的,如果郭厂长不干,我就走……”劲东说话的声音有些虚弱。
“我不正是在给你解决问题吗?”郭厂长的脸上不好看起来,骂了一句复生还听不明白的脏话:“扯猪嬲的!”
远丰看劲东在和一个皮肤白净鼻子坚挺的小伙子耳语,居然公开要胁郭厂长,便装出懒洋洋的样子,故意站起身来,漫不经心地说:“东儿不干也没关系,你可以带人去其他窑厂转转看看有没有机会。”说罢要走。
郭厂长马上喝住:“远丰你说屁话!这样,劲东你按远丰刚才的意见,把你的人分开,大机班怎么安排你和远丰商量,装窑班我这就去打招呼,你来多人我安多人!”说罢郭厂长扯过劲东走出门外,神神密密地对劲东耳语:“你先在远丰班上发展你的势力,时机成熟时我就下了远丰,让你承包大机班。”
劲东和复生带去的人就这样“兵不血刃”地白送给了砖厂的大机班和装窑班,给所有人垫的路费,都由复生自己去处理。
劲东留在大机班作副班长。
复生也被安排去插坯,再生身强体壮,被安排去拉坯。幺叔手脚不灵活,头脑也不聪明,被安排去捡晒砖的井子里的烂砖坯。
眼看着还没开始做的“老板梦”瞬间破灭,劲东暗暗给复生打气:“我们捏住远丰的命脉,先控制插坯组和拉坯组,再悄悄团结更多的工人,等时机成熟了再来个‘篡位夺权’……”
复生鄙夷地说:“现成的‘王位’都不要,偏偏要去做乱臣子贼子……”
湘南是鱼米之乡,砖厂里吃的都是米饭肉菜,就像复生在老家四川过年一样。但砖厂的活儿一点也不轻松,还要日复一日地重复循环枯燥乏味的工作。如果不下雨的话,可能还有一些收获。但湘南的春天阴雨连绵。砖厂最怕的就是下雨,一遇雨天不但不能生产,已经生产出来的成品随时都有可能被雨淋垮,没有收入不说,还要自己去把淋垮的烂砖坯拉回制砖车间。
下雨的日子,所有的工人只好蜷缩在几间瓦房里打牌吹牛。
这几间瓦房就在制砖车间隔壁,班长远丰和老婆带着几岁的儿子住在中间那间屋子里,最左面两间屋子密密麻麻住着三十多个工人,最右面一间靠近通向窑楼的土坝,是远丰家的厨房。路口的墙上有一个木板钉成的窗子,窗下是个土灶。光芬经常炒点肉菜,从这个窗子里卖给砖厂的工人。
砖厂里的女人很少,除了小卖店的麦叶,另外还有几位砖厂拖家带口的管理人员带着自己的老婆,包括远丰的老婆光芬。工人中也有夫妻,但都是紧紧跟随着自己的男人,被看管得像犯了错误的坏人,并且这样的夫妻大多都干不了多久,就会很快离开砖厂。
光芬看人的眼神很特别,眼睛里似乎有一股火。复生亲眼看见光芬有很多次把手伸进工人的衣服里面去,把工人掐得嗷嗷直叫。
砖厂里最有价值的东西是饭票,这种砖厂自己印制的塑料卡片,在砖厂里就和钞票一样重要。砖厂里平时流通靠这种塑料卡片,但外部却不认可这种东西。砖厂这样做的目的,除了限制工人外出消费外,还要控制工人手里不能有太多现金,以防工人流失。
慢慢地,复生知道要把在砖厂内部流通的饭票换成到外面可以用的钞票,必须要由郭厂长亲自签字,但郭厂长是不会随便给人签字的,尽管郭厂长的前胸衣兜里一直插着那只签字的钢笔。兑换现金可以去找麦叶,也可以找光芬,听说整个砖厂除了会计,就只有这两个女人能得到郭厂长的亲笔签名。饭票兑换现金的比例,却是五分之三。也就是说,十块钱的饭票,只能兑换六块钱的现金。
这砖厂的工作是要紧密联系,并且要环环相扣,这跟拉链和履带是一样的原理。复生心里想,效率在于配合。任何群体性的工作,不是要看个人的能力,而是要靠大家的努力。比如这半自动的制砖流水线,不一定要靠哪个人的力气大,而是要靠每个人都要坚持,缺一环,则整个流水线效率大减甚至就要瘫痪。
要想在这样的砖厂挣到钱,除了给每个人安排恰如其分的工作,还要和砖厂的管理层搞好关系。特别是砖厂的厂长,没有厂长的签字,是不能用饭票换出现钱来的。没有现金,只能在砖厂内活动,这样任何行动就大大受限,包括笼络砖厂内的工人。
劲东在大机班做副班长,除了替远丰安排管理拉坯组和插坯组的工人,自己也要干活,成天累得像头牛,干着干着就开始怨声载道。看复生开始一门心思琢磨制砖班的管理,知道复生想从长计议,妄图“东山再起”,便把他知道的关于砖厂里的“秘密”,悄悄告诉了复生。
原来,郭厂长个小性烈,砖厂里的人似乎都很怕他。大家私下里传说,整个砖厂只有麦叶和光芬不怕郭厂长。经过劲东悄悄跟踪,以及和劲东关系好的食堂大师傅偷偷告诉劲东,麦叶和光芬都是郭厂长的相好,他们约会的地点是食堂前面的电工休息室。电工是郭厂长的儿子,只要郭厂长要和麦叶或者光芬约会,郭厂长就叫他儿子回家睡觉,说他替儿子值班。
还有,光芬这个女人不地道,在娘家就和几个男人不清不白,现在在这庙子一样的砖厂,更是打着“安抚工人情绪,协助管理工人”的旗帜,半公开地和制砖班以及窑厂的其他男人鬼混。当然,这“鬼混”都不是免费的。
复生开始时想不到光芬会是个水性扬花的女人,更不相信麦叶这样标致的女人会委身于矮小而且暴烈的砖厂厂长。
等到有一天,复生去小卖部路过远丰家的“厨房”,从打开的窗子看见光芬光溜溜的背上那条长长的发辩有节律地运动,一双粗糙的大手正饥饿地游走在光芬的身体上时,才知道劲东说的话不假。
劲东不想拿光芬的行为不端说事,这不但是光芬是他在老家认识的人,而且他说远丰是允许他老婆这样“乱整”的,即使把光芬捉奸在床,对远丰也构不成任何威胁。倒是郭厂长和麦叶的事可以大作文章。
如果把麦叶和郭厂长堵在床上,要郭厂长出面,强行把大砖机转包给劲东,甚至就是让劲东作班长,把远丰“贬”为副班长,劲东也是心满意足的。
复生先是憧憬,如果劲东真能作了大机班的班长,也算是掌握了主动权,无论是否顺利承包大砖机,能够多赚钱就是肯定的了。只要劲东赚了钱,自己不但能很快收回给人垫路费的“投资”,发财也是有可能的。
在砖厂要完成这步,搞定郭厂长是最重要的一步。“搞定”郭厂长,目前也只有走这步棋。
但要是郭厂长不怕“臭名远扬”呢?
劲东拍着胸脯说:“姓郭的不要脸,就去告诉他堂客,他堂客的老倌子(爹)是镇上的书记,管着他呢!”
机会很快来了,食堂大师傅传来消息:“郭厂长的儿子今晚回家了。”
天黑不久,劲东喊来复生和再生,吩咐一番,几人就急急地奔向电工休息室。
电工休息室没有光亮,却传来动物媾和的声音。
劲东屏声静气听了一会,突然抬起脚来,狠狠一脚,把几块木板钉的门踢开,然后一把扯亮门口的电灯开关。
狭小的屋子里,简陋的木板床上,两具黑白相间的肉体像在打架一样,紧紧地缠绕在一起。
平日里威严得像神像的郭厂长,如同被踢下骡背的公马,狼狈地正要夺路而逃时,却被惊慌失措的一双藕臂扣住了腰身。仰躺在木板床上的女人正是麦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