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7岁,当我埋首于各科试卷与烂俗的流行歌时,他已经是一个扬言要杀死上帝,放弃大学,酗酒吸毒、参加巴黎公社热爱反叛与斗争的无政府主义者。
两年后,也就是在他19岁的时候,他发表了两部诗集《地狱一季》和《彩图集》,一跃成为法国著名诗人,象征主义诗歌的代表人物,以及超现实主义诗歌的鼻祖。
然后他退出文坛,在剩余的17年里做过监工、咖啡出口商、摄影记者、勘探队员、翻译、军火商等,然后死于劳累与肿瘤。
终年39。
把一辈子过成波澜壮阔的史诗,就是他。
在读《兰波作品全集》前,我在阿丁的文章里看到过他对兰波的评价:有一天,有个人把一本兰波全集扔给了我,从那以后,我就知道,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做一名诗人。(因为无法抵达兰波,遑论超越。)
同样,村上春树在读过杜鲁门·卡波特的小说后,就摁下了心里写作的念头,当然,多年后他又拿起了笔写下了《且听风吟》。
意思是说,好的作家是会给人一种绝望感——有他们在——我还有写的必要吗?
二
《兰波作品全集》,共分六部分,诗歌,《地狱一季》,《彩图集》,日记体小说,残卷,以及书信。
读兰波的诗,也许是翻译的原因,也许就是这些诗的原貌,总会蹦跶出宏达的叙事和陈旧的形容词,譬如鲜花,大地,自由,世界,圣像,鲜艳的,洁白的,纯真的,等等。很少有触动我的诗句,偶尔遇到“你的小脸冻了我一下”或“我的客栈就是大熊星”便如获至宝,但还是缺点什么,以为阿丁当年的审美判断亦不过如此。
但是,当我打开《地狱一季》的第一篇时,我就知道我错了。如果我15到18岁的那些年,读了《地狱一季》,也许我也不会提笔写诗,那些幼稚烂俗的东西,羞愧。
兰波写到:
在路上,在冬夜里,没有住所,没有衣物,没有面包,一个声音揪住我冰冷的心:“软弱或是坚强:在此,你必须坚强。你不知去哪里,也不知为什么去;深入一切,应付一切。如果谁都不杀你,还不如成为一具僵尸。”
19岁的你,是不是也会困惑不知去哪,也不知为何而去。想着深入这世界,去探求,去寻访,去追索,去叩问,却易疲倦,易生厌,易拒绝,内心炽热又总觉无处不是枷锁和围墙,于是困顿在自我的精神和麻痹中,生死不知,未来不见。但我们总归是要坚强,这坚强的边界是有所畏惧,倘无所畏,人无异于一具僵尸。
“我从前活得认真严肃,我生来并不是为了变成朽骨。”
兰波的这句诗倒也契合现在一片鸡汤盛行的世界。
“我要在我的全身开满伤口,给自己浑身刺满花纹。”
我喜欢这句,从句法的角度来讲,开满“伤口”,以伤口喻花,本已超俗,兰波神来之笔,伤口处要刺满“花纹”。花纹让我想起刺青,刺青以针沾墨侵入肌肤,态度更为决绝。如果他说给自己浑身盛放花朵,那么此句意境即无,恰恰是一个“刺”,对应“伤口”,“开满”对应“花纹”,生出无限疼痛,无限美感。
三
《地狱一季》是最让我惊喜和羞愧的,惊喜于19岁的天才在与上帝和苍穹对话的语录中,闪烁着矗立在神庙之上、植根于泥泞之间的深思与呓语;羞愧于同样19岁的自己,除了三尺书卷十米课本,根本无法做到兰波这样“卸下一切重负”,并“清醒地认识自己辽阔的纯真。”
在其他的诗集、日记、书信中,也会看到兰波温情的一面,如《彩图集》中的两句:
我们一起流浪,去岩洞里饮酒,在路上吃干粮,我急于找到一个住所,确立一种生活。
我遇见的第一件好事:在白晃晃的清新小径,一朵花告诉我她的姓名。
很可惜,在19之后,他放弃了文学创作,不过这也是他的傲慢所在,因为他觉得,他已经写完了他想说的。剩下就是生活,泥泞,鲜花,流浪和战争。
四
不得不提一下“书信”的部分,兰波提到了关于诗人的界定与所指。
他认为,诗人应该是一个通灵者,他们必须经历各种感觉的长期、广泛的、有意识的错轨,各种形式的情爱、痛苦和疯狂,诗人才能成为一个通灵者,他寻找自我,并为保存自己的精华而饮尽毒药。
诗人是真正的盗火者。
盗火者的故事众所周知,即普罗米修斯,为给人类带去火种,而被钉在悬崖,受日晒风吹,雷打电击,鹰吞心肺,但他甘愿领受这一切。真正伟大的诗人何尝不是这样在肉体与灵魂的缝隙中跳舞的先知。
兰波半生漂泊,扛过枪,打过炮,走过私,穷苦到啃食空气与岩石聊慰饥渴,痛苦到膝上肿要截断肢体,漂泊一生,浪荡一生,他说,他死于疲惫。他说,他的生活索然无味,也得不到任何好处。
他在同时代的普遍精神中觉醒,界定着许多未知,也界定着诗歌的边界与可能,他叫兰波,他从17岁到19岁正式进入文坛,留下不多的作品,然后迅速撤退。
他把一生,过成了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