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心也是我在A公司最早认识的同事之一。她是土生土长的北京姑娘，所毕业的那所大学是名牌一本，盛产美女。心心是典型的该校毕业生，她一米七三，留着清汤挂面的及肩发，高鼻梁儿尖下巴，瘦高白秀幼俱全，典型的气质美女。

那时A公司合伙人多是外籍和港人。港人总是对大陆人怀抱一种优越感，也比较抱团儿，同样的底稿，总觉得香港员工做的就是比大陆员工强。A公司的风格是狂飙突进的，高薪水高压力，军事化管理风格，官大一级压死人。我们几乎每天都要加班，也每天都能听到有员工挨骂。

看上去文静的心心其实是个牙尖嘴利的姑娘，遇到蛮不讲理的客户和推卸责任的同事，她总能三言两语说得对方哑口无言，而且句句在理。我们私下都很佩服她。据说她刚进A公司时，也有一次被经理训斥，认为她底稿不过关。那位经理大概是刚挨了合伙人的骂，转身就把火气撒在心心身上，他把心心做的底稿往地上一扔，恶狠狠地说：“Redo！”心心没有像其他staff常做的那样，灰溜溜地捡起底稿回去重做。而是原地站着，掷地有声地说：“你可以不满意我的工作，但你不能不尊重我的劳动！我不管你对别的staff态度如何，你这样对待我就是不行！你必须给我捡起来。”那个经理大概也是头一次遇到这样有性格的下级，有些震惊，但也不肯让步，两人相持不下，最后心心自己跑出去找HR，说以后这个经理的项目她都不做了。此后果然她调离了那个组，公司缺人干活，吵架并非原则性问题，所以也没人把心心怎么样，但心心经此一事，算是名声在外了。

还有一件事也证明了心心的个性，她入职一年后正赶上A公司成立X周年纪念，全体在某年月日之前加入的员工能一次性得到所属级别14个月的薪水作为奖金。心心的入职日期刚好比那个日子晚了四天，换作别人，大概也就认倒霉了。可是心心不肯，她直接发了一封电子邮件给大中华区的总经理合伙人，大意是说“虽然我只是一名才加入一年的员工，但我感觉自己一年来已经深深融入了这个公司的文化，您曾经在讲话中提到，公司的文化就是，比起级别和资历，我们更看重员工的勤奋和才干。虽然我比规定的日期晚加入了四天，但是我不认为我不如那些早加入四天的同事勤奋，也不认为我比他们为公司付出的少，我跟他们一样深爱这家公司，并以在此工作为荣。在这个全球A公司人欢乐庆祝的日子，我希望我也能分享这份欢乐和自豪……”这封邮件虽然实际主题是要钱，但是英文流畅，情辞并茂，看得老总龙心大悦，居然特批发了心心奖金。

虽然曾经跟某个经理闹过不快，但是绝大多数领导都是很喜欢心心的。她很聪明，做事也很仔细、利落，颇得现场负责人的信任。她经常在面对新出现的问题时能第一个想出解决方案来，因此常常被视为领军人物。我印象中的她总是专注地低头看着工作底稿，或是做验算标记、或是贴水泡，一侧头发被放到耳后，露出每日不同的耳环耳钉以及修长白净的天鹅颈。在不需要穿黑色正装的日子，她喜欢穿白色、粉色这些年轻娇艳的颜色，连包包也都是这些色系。她穿粉色虽也好看，但总觉得差一口气，感觉好像一竿翠竹上开出了樱花。不是身材和肤色的问题，而是气质的差异。她实际是属于端雅斯文那一型，而不是娇艳妩媚的。

心心不谈工作的时候就是个娇滴滴的小女生，精通于各种精致的享受。

“知道吗？吃三文鱼生的时候，第一口千万不要蘸芥末。那样不利于对第一口味觉的品尝。”她常常这样向我们普及美食常识，令人羡慕的是，她这样深度的吃货竟然怎样也吃不胖。

与心心外表淑女人设不符的是，她高兴起来还爱讲荤段子。

“周瑜入洞房——打一公共设施。”她有时考问我。见我一头雾水，她就笑道：“是立交桥。”

旁边一个男生插嘴：“你男朋友教你的？”

“一边儿去！”心心嗔道。

心心的男友是他大学同学，也是同行，不过是在另一家著名的会计师事务所，当时我们这家事务所是国际大所中薪酬最高的，所以虽然二人同级别，但是心心薪水略高一些。当然，高也高不了太多。但是两个人都是北京孩子，独生子女，家里条件都还不错，所以他俩都习惯于高消费，有时一次情侣套餐就要花好几千，心心的衣服、包包也多是名牌，非常讲究。她的男友超级帅，据说在他们公司是司草级别的人物，合伙人谈项目都喜欢带上他去壮门面。而且他非常的知情识趣。无论他出差到哪都会给心心带来一些礼物，多寡不限，但是品位上佳。他善于制造各种小惊喜，比如说，他要送你戒指，决不会直接端个戒指盒给你，而是送你一支玫瑰，等你拿近了才注意到花枝上挂了一个戒指。

但是心心似乎更喜欢跟我们聊她的女同学：“我大学的下铺，知道她嫁给谁了吗？”她总是跟我们这样开头。见大家摇头，就得意地说：“嫁给劲了！”

大家一片惊叹。劲是著名的音乐人，文青教主，红遍大江南北。

马上有人问：“怎么认识他的？”

心心笑说：“他们认识几天就领证了。当时她就坐在宿舍的床上，问我们说，劲向我求婚，你们说我要不要答应他？我们就起哄说，答应他答应他。于是他们就结婚了。”

“哇，真浪漫！你同学很漂亮吧？”

“嗯，是挺漂亮的。她是我的好朋友。她自己说过，只要是她想得到的男人，没有不能到手的。”

“厉害！劲一定很宠她吧？”

“那当然了！他总是给她各种惊喜，比如说，突然打电话给她说宝贝你喜欢夏威夷吗？喜欢吧？没去过吧？想去吗？想去就好！我已经定下了明天的机票……还有啊，他筹拍的那个电影，他把女主角的名字也特地改成了她的。”

大家一片啧啧赞叹之声，说不愧是搞文艺的，真有钱，真浪漫！

我有幸见到心心这位好友时是一个周五晚上，我们一起在客户办公室加班，别的员工都走了，只剩我和心心。心心带着她进来的时候我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女孩虽与我们年岁相仿，却绝非普通的office lady。她也是身材高挑，只是更为性感有韵致，头发与心心那一刀切的规整沙宣式不同，是略长的长碎，显得浪漫不羁。她穿戴讲究而不浮夸，外形算不上特别惊艳，但非常白嫩甜美，尤其一双杏眼有点内勾，带着一股骄矜、优越和漫不经心的妩媚。据说劲当初先爱上的是她完美的背影，后来才被她的眼睛所迷惑。心心和她走在一起，心心是一竿单薄素雅的翠竹，她是一树雨润娇姿的红杏。她的美并不凌厉，女生更容易觉得她有范儿，男生则觉得她有一种傲慢与柔媚兼具的诱惑力。她的表情和身体都像是在说：“我就是觉得我最美，你爱承认不承认。”

跟她在一起，心心显得特别高兴，跟这样的美女做朋友，让人觉得与有荣焉吧？心心让她坐下等一会，她马上忙完，说完又笑着给我介绍：“我同学，欣欣。”

我笑道：“真是好朋友，连名字都一样。”

那女孩笑而不语，大概是觉得没必要跟我这么个小角色多费口舌。倒是心心解释道：“她是欢欣鼓舞的欣，我是心情的心。”我直觉觉得这女孩并不友好亲和，于是不再搭话，继续忙手头的工作。他俩聊了几句就走了。望着她们的背影，我突然发现心心跟欣欣有点像，都是那么高挑冷傲的女孩。但是心心的美貌有点相形见绌，因为长期伏案，她有点含胸，而她那双细长的近视眼也不如她的同学那么含情善睐、顾盼生姿。想来心心那些荤段子也是她教的？我突然意识到，这就是那个与名人闪婚的美女同学了。

那年秋天，我和心心等几个人出差去武汉做项目，项目难度不大，但是客户不配合，所以有点麻烦。我和心心同屋，她每晚都追看一个叫《失落真心》的老港剧。这片子讲的是一个女生被男友陷害又复仇的故事。心心看得十分投入，很热心地给我讲解剧情，我觉得太虐，就没仔细看电视，光听她讲。电视剧演到男主送女友上飞机前塞给她一个绒毛玩具，心心就告诉我，那个玩具里被塞了毒品，是要陷害女主的。说完，她拥紧了她自己怀里的绒毛玩具狗。那是心心男友送她的，她跟那个电视剧女主一样喜欢绒毛玩具，习惯于走到哪里都带着男友送的绒毛狗，其实那个玩具狗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出差带在箱子里也有点儿占地方，可是心心不在乎。她每晚都要跟男友打长途，呢喃半天。挂了电话就跟玩具狗说话：“狗狗啊，咱们怎么这么倒霉，碰到这么烦人的项目，回不了家。你想北京吗？我也是。你想爸爸妈妈吗？我也是。你想那个大狗狗吗？我也是……” 通常每晚都是在这样充满仪式感的独白之后才关灯休息。

回京之后，心心忽然找我咨询买房子的事，那时我刚结婚，买了房子，心心就详细询问产权证上如何写俩人名字。我说我是婚后买房，她问：“婚前买房可以写俩人名字吗？”我说既然都要买房了不如先结婚，这样手续上更方便。她却说暂时不着急结婚。说完就打开电脑给我看她那新房的户型图，还有新拍的情侣照，我终于见到了心心的男友形象。他身高一米九，帅气又阳光，不是普通人的帅，而是近乎演员那种。心心站在他身边，娇小又羞涩，文静又天真。我心里隐隐觉得：这男人太耀眼了，心心恐怕未必能hold住。当然我这话当面不能说出来，只能表示羡慕和祝福。我看见心心手上戴了新铂金戒指，就问：“这是订婚戒指？真好看！”她笑道：“算是吧，他说结婚戒指要从香港买，他马上要被他们公司派去香港一年，所以我先装修房子，等他回来就结婚。”她摘下那戒指给我细看，是定制的，内圈刻了她的英文名。

半年之后，公司被另一家事务所收购。老员工留下的照常升职，辞职的能领一笔遣散费。心心早就厌倦了这个工作，所以马上辞职，专心回家装修房子。再次见到她是她兴高采烈来办手续。

我们跟她打招呼，逗她：“哪天闲腻了再回来接着干吧！”

她说：“看你们这么累我就觉得够够了。”

“好啊，出去以后好好做人啊！”

“没问题，你们留下好好改造吧！”

不知不觉，我在新公司呆了两年，之后又跳槽去了心心男友所在的公司，那时他已离职，只留下了许多有关他的传奇故事，这期间我又结识了几个心心同学和她男友的同事，逐渐拼凑出了心心离职以后的境况。

据心心的朋友们说，心心没有结婚，她装好了房子，等男友回来，等来的却是分手。更令她惊怒的是，分手的理由是男友移情，爱上了欣欣。当时欣欣主动跑去香港找他，告诉他，从学生时代她就喜欢他，只因他是心心的男友，她不忍横刀夺爱，但是她现在不想压抑自己的情感了，她是认真的，已经在跟劲办离婚手续。于是毫无意外的，男友选择跟欣欣在一起。他回来对心心说：“你太优秀了，让我感到了压力。”——多可笑的借口！他跟心心又不是才认识，这么多年都没觉得压力，欣欣一表白他就立刻有压力了。可是在心心这方面，恐怕也宁可是因为这个理由吧？显然，比起其它的，倒是这个理由更容易让人接受一点儿。我想起心心说她这位同学“只要是她想得到的男人，没有不能到手的”，觉得后背发凉。

心心一度几乎精神崩溃，在家抑郁消沉了好一阵子，差点儿想不开。她说，欣欣原来在学校里就喜欢换男友，总是跟各种社会上有钱的男人交往。我回忆心心以前确实经常提到欣欣，但是从未说过她私人作风的问题，现在的说法也许是成了情敌之后难免的口出恶言。

好在心心最终还是走出了低谷，既然是因为“优秀”而被分手，那还是用优秀来自我救赎吧！她考完了CPA，又去香港读MBA。

有关那位帅哥男友与心心分手的原因，在他的老同事中有很多版本，无人知道哪个是真，似乎也不是单纯的贪财好色见异思迁，不过这些都已不重要，后来他与欣欣的婚姻也破裂了。欣欣那样的一个女子，自然也不是单靠英俊就能hold一辈子的。至于劲，更不用说，本来就风流成性，此后再婚再离绯闻不断，谁还记得欣欣这个圈外人呢？

一晃过去了十多年，我在公司老同事的一次聚会上再次见到了心心。她的身材和发型都没有变化，依然是斯文优雅，笑起来带点自矜与自嘲，本来就生得素净，因此倒并不怎么见老。她回京后一直供职于一家知名的咨询公司，一直保持单身，依然和父母同住。“我挺喜欢现在这个工作的，挣钱不是太多，也不是太累，养老的好地方。”她对我说道。

那天的聚会上见到了很多老同事，大家端着鸡尾酒聊天。当年留下的人现在已经升成了合伙人，他们以主人翁的态度招呼着我们，并且组织大家有奖竞猜，考问大家对老东家近况有多关心，比如目前有员工多少人，最新开的分所在哪里等等。

心心抢答对了一道题，主持人发给她一只绒毛玩具狗作为奖品——因为阴历狗年快到了。她拿在手里看了看，突然转身递给我笑道：“你拿去给你家孩子玩吧！我不喜欢绒毛玩具。”我怔了一下，继而笑着接过来道谢。

我们继续喝酒谈天，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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