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已暖,繁花未开。油菜花,独占整个春天和乡村。她们头顶金冠,聚会在田野里,山坡上,虽没有花海的盛况,却也清新怡人。
因了一场疫情,无人看花。我去田埂上走走。那里,被农人们刨过草的泥埂,应该长出了各种嫩嫩的草。青,是最显眼的,远远望去,零零星星,一撮一撮,雾色的白。偶见有人蹲下身子在细心地择青。青从不茂盛,做一次青粑粑,要找遍好多条田埂。
我不是去采青的。我去看油菜地里的草。那草,特别的嫩葱,特别的柔软,有一种特别的清香,特别的情愫。这时候,她们藏在油菜里养过一冬了,比别处的娇嫩、丰腴,簇在油菜根下,很是安逸,像富贵人家的小姐。扯一把,干干净净的,透着泥香,沾着花气,那是淡淡而悠长的亲切和蔼的味道。我记得它们的名字:鱼草,帐勾草,绒花草……小时候我这样叫她们。
看着看着,草的嫩就实感起来,软软滑滑的,仿佛握在了我的掌心。好嫩好嫩的草啊,蔓生着,全可以是我的,顿时有种富翁的感觉。我忍不住,弯腰去握一把,一下拔起了一片童年的记忆,话梅一样的道。
从没停止过对草的深深喜爱。这么多年,无论在哪里,只要看到田间地头路旁小沟绿油油的嫩草,都有一种想上前扯回家的冲动。随后怅然若失地发现不再需要了。再也不用扯猪草,再也不用割鱼草,这嫩嫩软软的生命终将被斩于冰冷坚硬的锄下,疼惜,可惜,惋惜。那时候,对我,对我们家来说,她可像珍贵的奢侈品,遍求不得啊。
那时候,十来岁。家里养了好多猪,总是缺草。青黄不接的时候,父母四处收捡别人家剩弃的枯瓜蔓当猪草,还是供不应求。春天似乎来得特别慢,等小草发芽,等得储备的干红薯藤早已用光了,犁翻的冬水田里,迟迟不见一丝绿的踪影。所有的田埂上,为了备耕都铺了新的泥土,寸草不生。
唯一草富的地方,就是油菜地。行与行之间,韭菜一样的青草,吸足了养分,样子很好。不过,我们家地里的草,早被扯光养猪了。别人家的呢,万万扯不得。盛开的油菜花,很容易碰落;再说家家都养了猪,草等同于值钱的私人物品。不经允许擅自闯入,公认是偷的行为。 我们那里管扯人家油菜花地里的草,叫偷草。
我就有过一次囧死人的偷草经历。
小时候最发愁的事,就是去扯猪草。转了一上午,扯的草还盖不住篮子底。没法回去交差,就总想到哪家油菜地里打打主意,可又害怕被发现。有些村民很凶,一旦发现有人在油菜花里偷草,冲过去直接把竹篮子底踩穿;有些妇女村民,会纠缠不休恶毒地骂人,“贼古种贼古兜(就是祖祖代代做贼的)”“有命偷草没命吃猪肉”……骂得全村人都知道,骂得后脊背发凉,还指桑骂槐数落小孩的大人。
在我们小孩子的眼里,金老伯是很和善的老人,脾气好,笑眯眯,温声细语,从不会跟人口角。他家的油菜地肥料施得好,草长得整整齐齐一样高。他家猪养得少,油菜花里自己也舍不得钻,行子里的草像没开封的货物。
金老伯的和善,给了我勇气和胆量。我在田埂上踮起脚尖、伸长脖子,仔细探实了周围没有人,才猫着身子钻进了花丛。那草,一抓一大把,一下子就扯了一大堆。估计可以装满篮子了,我提醒自己,趁没人发现,赶快出去,赶快离开。
我搂着一大怀草,轻轻退出花丛,小心翼翼尽量不碰到油菜花,也不漏出头顶。正在我暗自庆幸,喜滋滋地去装篮子时,我放在田埂上的篮子,不见了。
那一刻,我的世界一片漆黑。一定是金老伯来过了,他没有暴露我,也没有骂我,他不声不响地釜底抽薪了。那感觉,仿佛站上领奖台正准备受奖,突然颁奖人宣布因为剽窃被剥夺资格。
没有篮子,草也拿不回去。我的心像被蜂蜇了一下,又痛又委屈。怎么办?说不定金老伯这会儿正在某个地方看着我呢,等我抱起草,他就大喝一声制止。哎!也不知道他把我的篮子怎么样了,有没有踩烂?我怎么去讨回我的篮子呢?父母会责怪我吧?我不知道是怎么离开那块油菜地的,怎么回到家的。
至于后来的事,篮子是怎么回来的,事情是怎么了结的,没点印象了。只是每到油菜花开,这段记忆,就浮出岁月的湖底,带着青草味儿,活生生的,迎面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