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雪


这是一座不落雪的城。

隐匿在森林深处与世隔绝,积年累月,除却日光便是雨,潇湘雨,一落繁华不得停。

而陌乡,是这里的王。从青城有记忆开始,她就已经在了。有人说,她从天界来,发现这片乐土,于是筑了城;有人说,青城是伏羲曾住过的房,集日月之精华孕育了她;还有人说,她和青城本是同根,为对方而存,同生同死。

对陌乡而言,这些流于民间的传说根本无关紧要,她只是管理这座城,然后唱歌,在幽深的柏林尽头跳舞,想象大雪纷纷扬扬,回来又是王者风范意气风发。没有人看到过她落寞的样子,可她偌大的宫殿没有侍者,挥手百年,古柏轻歌,她的子民倦了,又换了一批,她却始终高高在上大权在握。

她高傲,从来不让人们目睹她的真容,她亲民,无论她的子民有什么愿望她都满足,她也狠绝,绝对禁止城中流传关于雪的故事。她在寝宫里砌了一座女子雕像,整日地蹲在角落看阳光洒在女子脸上金光熠熠。有目睹的人说那是雪女,可第二天就再找不着目击者的踪影。

陌乡从不杀人,她只会把他们丢弃在人间,任其生老病死踏上黄泉路,人间说,这叫流放。她没有制定过法典,却约定俗成地,很多事人们自然地不去做。青城是一片死神管辖不到的地域,生则永生,只是活累之后可以选择羽化,而人间称这里为永乐净土。

陌乡爱穿飘逸的薄纱裙,粉纱似锦,红纱胜火。她只不穿白色,她说白纱太脏,穿起来会毁了视觉。人们不理解,可是青城中白色还是固执的越来越少后来消失不见。她喜欢人间传来的词句,在细雨珊珊的夜里飞到宫殿的最高处一遍遍吟唱“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她的薄纱裙在夜风中轻舞,像水蛇,扭动着腰肢窜到黑夜更深处。有雨滴落在她的眼里,她的身上,她觉得这种全身湿透的感觉很好。

这一晚,她穿了白色的薄纱裙。

没有人知道,她曾经偏执地喜欢过白色。更没有人知道,其实她就是雪女,传说中控制降雪的神。

回想起来,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那时候,陌乡还只是个游神,她穿白裙,戴白色头花,在冬季催开白色的梅花。她觉得白色是世上最干净的颜色。可她没有仙籍上不了天,只能屈居于这片古老森林中默默修炼。她是女娲的弟子的弟子的弟子,她知道自己有资历成仙,只是仙缘未到,修行不够。为这一机缘,她一等就是几百年。

这时候,陌乡并不叫陌乡,因为常去人间布雪,她知道人们都叫她雪女。

雪女是甘于寂寞地,可是有一天,这片原始森林闯进了一个男人,他说他叫青哥。青哥闯过了雪女设置的重重障碍进入森林之腹。雪女化成人们描述的恶鬼的样子悬在半空问他,你来这里干嘛?

我来找雪女。

这里没有雪女,只有我!你不怕被我吃掉吗?

青哥笑着,不怕!我知道你不会吃掉我,而且我知道,你就是雪女!

雪女降落到地面,变回自己的本来面目。青哥的笑容更加灿烂,雪女觉得他的笑容比阳光温暖。人间传说,雪女不怕冷,她不知道对不对,只是她更喜欢阳光,那种照射进森林会漏掉斑驳星点并且会灼疼人皮肤的阳光。

青哥说,雪女,你是我见过的穿白裙最好看的女子。那日的阳光低调薄凉,而青哥的笑容倒影在泉水里,落拓又潇洒。

青哥留在了古森林里。他给雪女讲人间的故事,说夏桀为了妹喜倾了国,又教她认人间的字符,教他吟咏《诗经》,告诉她传说中牛郎和织女七巧才能相见。雪女说不对不对,拆散他们的不是王母娘娘,仙友们都说是牛郎拐骗了织女姐姐。青哥轻抚她的发,说是啊,我差点忘了,雪女是神仙呢!

雪女突然敛住笑。她知道自己算是半个神仙,可蓦然间,总觉得自己离所谓的仙籍越来越远。她说,青哥,你不该在这里,你属于人间。

青哥眯起眼看她,可是这里,本就是在人间啊。

雪女不再说话,她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只是从心底里,她不希望青哥走。青哥是她认识的第一个人,也是唯一一个。从前在人间布雪的时候遇到过一个小孩,他很脏,弄脏了她刚洒在地上的雪。她看到他瑟缩成一团,把手放在嘴边哈哈地吹着气,于是落在他面前。他缩着身子躲在角落说,姐姐,你的衣服好白,会被我弄脏的。

她觉得小孩子的眼光,像深夜璀璨的星光。

她收了雪,给小孩生火,用仙法修补好他栖身的庙宇,送给他一些纹银,又说,不怕,姐姐不怕脏。

后来再去人间,小孩长大了一些,也已经没有那么落魄,似乎是卖着小玩意维生。再后来,人间成了乱世,人们流离失所,谁都看不到世界当初的模样。雪女让雪飘了一个月,可她始终没有找到那个小孩。她记得小孩说,姐姐,你看——她顺着小孩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漫天烟火齐放,把黑夜映照得如同白昼。她陪小孩看了一夜烟火,小孩说,姐姐,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姐姐了。她不知道这样算不算认识,可是又想,自己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能算认识呢?

想到这些,雪女笃定地认为,青哥是自己认识的唯一一个人,而自己会不想让他走,不过是因为,一个人修炼的日子,真的会让人寂寞。

青哥理所当然地留下来。雪女带他看森林里的珍奇物种,给他讲关于仙界的故事,让他爱护每一条生命就像爱护自己。她说,神仙很好的,自由自在不用理会人间悲喜。

青哥抓住雪女的手,深深地看进她的眼里,可是雪女,你知不知道,神仙是不能有七情六欲的!

我知道啊,可是七情六欲是什么?

青哥摇头,把自己的玉佩绑在她腰间,俯在她耳边轻声说,这是我最珍贵的东西,戴着它,你就会知道它是什么。

雪女就真的把它戴在身上片刻不离,她不知道青哥究竟想表达什么,可就是觉得,只要他说的,就一定不会错。


日子一天一天仿若流光。

冬天到了,雪女去人间布雪。走的时候森林下了很大的雨,青哥送她到森林边缘,雪女身上滴雨未沾,青哥却早已淋成落汤鸡。雪女看青哥一眼,终于忍不住失笑出声,好容易止住笑,雨也停了,她抬起手施了个小法术,青哥的身上便瞬间干透。

雪女一如既往穿白色的薄纱裙,腰间玉佩伶仃,在幽静的森林里显得格外清亮。清风掠过她的脸,雪女觉得自己的心被石头砸了,快要碎掉的感觉,压抑得几乎不能呼吸。她看到青哥落拓潇洒的笑,看到青哥紧紧握住她的手,又听到青哥说,雪女,我等你回来。

她也笑,反握住他的手说,好!

这是她第一次握青哥的手。她觉得那天的天气特别冷,可是青哥的掌心很暖,从她的经脉烧遍全身,然后她的脸红了。她低下头。突然很怕看到青哥的眼,她觉得那是一个漩涡,藏着幽深难见底的蛊惑。

青哥拥她入怀,把头埋在她的颈间,低声说,雪女,我舍不得你,你早些回来好不好?

青哥的气息在她颈间流窜。她从来没有听过青哥这么低沉又无奈的声音,开始的不适感顷刻消失无踪,反倒觉得,这样拥抱着站在雨过天晴的天空下,比夏天的烈日还要温暖得多。

雪女突然很不想走,她不想离开青哥的怀抱不想去人间。青哥说,这种情绪,叫舍不得。

青哥,舍不得,让我好难受。

布雪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从前雪女觉得去人间布雪是一种历练也是一种释放,可这一次,分明就是折磨。每到一个地方,看到某个男子牵起妻子的手,她就会好想念青哥握住她手对她笑的样子,那笑容,比雪干净,比阳光温暖。

青哥曾说,人比神仙好,因为人懂得爱!他说这话的时候她刚念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她摇晃着他的手臂问他什么是爱。青哥看着她,只是笑。

可现在,一个人在人间流浪,看着别人家庭的分分合合,有人出门在外有人在家翘首以盼,有人四处颠簸有人相扶相持,雪女抚摸着腰间的玉佩,每一个纹络似乎都刻进了想念。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爱是什么,七情六欲又是什么,之前那些似懂非懂的东西也骤然间变得清明。而她需要做的,仅仅是流浪完整个冬季。

雪女决定去找那个小孩。

已经不记得那是几年前了,不过按照人间的算法,小孩应该已经长大。如今的人间烽火连天,十里风沙茫,百丈疆场,当她深入大漠时,这里刚刚进行过一场恶战。说尸横遍野并不为过,血腥味一路攀升渗进空气的罅隙,掩盖掉大雪弥漫前的清凉气息。她听到了羌笛悠悠,看到远处军营里溢出的炊烟袅袅而升,日头西落,天空像是巨大的坟冢,埋葬掉这些已经消亡的灵魂。

雪女双手合十于胸前,闭上眼,对无数的亡灵说,安息!这是青哥告诉她的,人间用来为亡者超度最虔诚的仪式。

然后雪耀武扬威地落下来,掩埋了整个战场,再看不见黄土看不见尸体看不见人。

雪女始终没有找到那个小孩。她去过很多座城市,留下了很多场雪,可是直到春天到来,她还是没能找到他。回到森林的那天,她突然想到和他一起看到的烟花,在天空中漂亮到极致着破碎,然后点亮整个夜空,那是她觉得除了雪全世界最美的东西。又想到,如果当时,青哥在身边那该多好。

青哥果然在森林里等她。整个冬季的积郁消失了,她也遗忘了那个小孩。她把自己丢进青哥的怀里,任他把头埋在她的颈间。她觉得青哥的怀抱比火炉还要暖。

青哥,我终于明白什么是七情六欲了。

嗯,好!

青哥,我终于知道什么是爱了!

嗯!

青哥,我想,我爱你!

青哥的手顿在她背上。她感觉到他还保持着抚摸她头发的姿势。她记得他说过,她好看,她的头发也好看,摸起来也舒服,他喜欢抚摸她的发,他说那是宠溺的意思。

青哥说,雪女,世上再没有穿白裙会比你好看的人了。

他还说,我想牵着你的手一直走,直到白头。

雪女的心里,像被灌满了蜜。她想,原来,这就是爱。

那天晚上,青哥要她带他去人间。她拥着他,隐匿了身形穿行于半空。初春的空气还是很凉,可是青哥不让她用法术避寒,她看到她的指头凝了霜,却没有觉得冷,反倒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

她在寒风瑟瑟中看青哥的脸,恍惚中竟看到多年前,小孩仰起头对她笑的样子。

她很想问青哥,他是不是那个小孩,可还没开口就到了青哥描述的地方。

落到地面,雪女施法显了形,有小孩子嬉闹着跑过来,她看到旁边的庙宇残破不堪,依稀和记忆中的轮廓重叠。

小孩子说,哥哥姐姐,陪我们放焰火好不好?

好啊,哥哥给你们放。青哥接过孩子递过来的火石,又转头对雪女说,等着,烟花很好看的哦!

这是雪女第一次看到青哥如此俏皮的模样。烟花,一朵接一朵,飞驰到夜的深处绽放。雪女觉得,从前的青哥似乎随着焰火一起窜上高空,破碎成盛大的光冢。

雪一样的颜色。比雪绚丽。

烟花好美!

喜欢吗?

喜欢!

其实,你比烟花美!

青哥揽住雪女的肩。雪女顺势靠在他的肩头。他的肩膀很厚实,可以撑起她的整片天。她在他的臂弯里看到烟花若雪,落满整个夜空。

雪女,还记得五十年前帮过的孩子吗?他说,你是他见过最好看的姐姐!

记得,那是我接触的第一个人。

我就是那个孩子!

我一直在找你,找了五十年。

我走过整个人间。皇宫,战场,边陲之地。我听到号角苍茫的声音,看过繁华深处属于眷念的样子。我耗掉了我所有的精力。

在我即将油尽灯枯的时候,狐仙告诉我你是雪女,藏身于林海中。我就去找你,可是路途险远困难重重,我甚至不知道林海在哪。狐仙说他可以帮我,甚至可以把我变成二十岁俊俏的模样。

我用人最美好的东西换来又一个二十岁,换来这多出来的一年光景。

我找到了你!

一直没有说,这些年,我很想念,遇见你时的那场烟花那场雪。

你说我属于人间,可你不知道,人间早就容不下我。

五十年,本来就已经是我的一生了。

我用了我的一生来寻找你。

我只想永远握着你的手。

想和你一起往前走。

一起老去。

看细水长流。

焰火始终明媚闪耀,一朵接着一朵奔上天空,破碎成苍白色的光冢。

雪一样的颜色。

雪女看到一骑青骢从天际飞来。而青哥,在她面前,忽然间鬓角如霜。他的眼光,复映过往,深邃成殇。

他说,我想守你一辈子,看你成仙。可她还只是雪女,他就独骑青骢绝尘而去。她觉得这是一场梦,揉揉眼再睁开,看到的只是青哥遥远的背影白发飘飘,然后隐没在焰火最盛大的光冢之中,有如神祇。

她想,青哥不会走,青哥会回来的!

他教会了她何谓情,何谓爱。可是他走了。她记得他说过,人间的感情里,除却爱,还有等待,还有伤害。所以他一定会回来,教她如何去爱。

雪女决定等青哥,在他离开的地方。

她想起了之前,青哥讲过的关于巫山神女的故事,她记得他说起楚怀王时眼角泛起的隐隐泪光。一朝梦醒万般浮华散,三千若水一瓢难入喉。雪女觉得自己成了楚怀王,又觉得自己本是神女,一刻温存用一世来记,从此梦中无约世事无缘,再不说相见。

有水从雪女的眼睛里流下来,滚烫又苦涩。她用衣袖抹,却越抹越多,一发不可收。

烟花渐渐少了,然后灭了,光冢消散于天际,天明时候终于彻底不见。世界有了霞光。雪女隐匿身形悬于空中,看到边境烽烟又起,而皇城,依然活色生香。

那是开春,可是人们打开门看到,雪埋三尺依然洋洋洒洒,后来就持续地落下半月不停,而人间,一夜之间开满红梅,粉梅似锦,红梅胜火,一如冬日尽头冰凉的冷寂。

没有人看到,半空中,只是瞬间,雪女的一袭白衣烧成火红的霓裳。

那一年,霓裳如梅。那一年,烟花若雪。

雪女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她看到过很多场烟花,有很多人路过她的脚下。可她始终等不到青哥。她听到有人说,青哥不会回来了。她就信了,一天比一天更加坚信。

她想,这是不是就是伤害?

她回到了古森林。她不停地往里走,看到本是森林之腹的地方多出了一座城。城内人烟杳无,只有一座华美的宫殿,阳光照进去,宫殿反射出精致的光。她想到青哥的笑,温润落拓,胜过夏日的阳光,低调凉薄。

她住进这座城。她叫它青城,叫自己陌乡,陌生的故乡。

她砌了一座雕像,整日整日地看它在日光下白衣胜雪。她觉得白色好脏。她还是去人间,给所有的城市降雪却独独忘记青城。她捡回很多个乞儿,带他们到青城。他们在她的臂弯里沉睡,等青城的阳光把他们叫醒。醒来之后他们都忘记了人间,却独独记得,雪盖满地,圣洁又绝望。后来活得太长,他们几乎要把雪忘记。他们知道陌乡讨厌雪,却一直不知道她为什么讨厌雪。

他们说,陌乡姐姐,你是我们见过最好看的姐姐了。

后来他们就再看不到她。

他们只知道,陌乡是他们的王。她住在空荡荡的城堡里。她满足他们的每一个愿望。她说白色好脏。他们遗忘了陌乡的样子。有人说,她在夜雨中的宫殿顶端唱歌,穿着白色的薄纱裙,裙摆像水蛇一样游弋,乱了她的发。又有人说,她在柏林尽头跳舞,曼妙的身姿像天空中落下的雪花,飘飘洒洒。

这是一座不落雪的城。

积年累月,除却日光便是雨,潇湘雨,一落繁华不得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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