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年间,四叔是村里唯一的赤脚医生。那时候村里还没铺路,山野田间哪里走的人多就是路,十里八乡靠着阡陌纵横的脚印相连。四叔读完中学,成了村里文化程度最高的人。有人说他可能要做村里的会计,有人说他应该做老师在村里办个小学……
最后大家都没猜对,他跟着坳里的蒋三爷学起了医术。年近耄耋的蒋三太爷习的是祖传的中医,把脉断证技术一流,只是年纪大了,眼神不太好使。
四叔跟着蒋三太爷学了四五年中医,又买了些西医的书来看,怎的也算是村里第一个精通中西医的能人了。
这一天, 蒋三太爷把他叫到跟前。
“四儿啊,这几年你也学得差不多了,再多的我也教不了你。病人才是最好的老师,你也是时候自己出去闯了。”
2
大家都以为四叔怎么着也能去镇上开个诊所。谁知,折腾了几个月他在老屋旁盖了两间新屋,开了个乡村小诊所。
“老四也是没出息,读那么多书,会计不做,老师也不做,搁山坳里当什么大夫。”
“我可不这么看,当大夫最赚钱了。你看你买菜能讲价,你吃药能讲价不?”
“老四这孩子实诚,也许啊就是想让大家看病方便点。蒋三太爷老了,交通又不方便,谁家有人病了还得几个大汉抬到山下去看,多费事啊。”
……村里人七嘴八舌议论开了,四叔忙着办证进药,倒好像这些都不关他事。
毕竟是蒋三太爷亲传,四叔的小诊所一开,来的人络绎不绝。
3
慢慢地,四叔发现光会给人看病还不行,村里每家每户都养了猪,猪一生病人就上火。于是,四叔又做起了村里的兽医。
那时候山里人没有手机,电话线也贼贵,一个村就一两部电话,再装个高音喇叭,谁家有电话来了,就在喇叭里喊,约个时间重新打过来。
而这喇叭还有个大用处,谁家有人病了又离四叔家远的或者去了诊所找不到人,就跑到村播音室扯开嗓子吼:
“荀老四,XX家猪病了,喊你去打一针。“
“荀老四,XX病了,喊你去瞧一哈。“
翻越山丘和田埂,踩着朝霞出门,迎着月光回家。四叔在诊所的日子,远没有在路上的时间多。
有的病人运气不好,去诊所几次都碰不到人,索性人们都半夜三四点打着火把,踩着星辉去找他。
看着四叔这般劳累,村里热心的姑婆们开始给他张罗娶媳妇儿。四叔也不挑,找了个干活利索的四婶。
4
四婶没什么文化,没法帮他行医治病,却把家里拾掇得井井有条。等到有人来看病四叔又不在的时候,四婶就会热心地端茶倒水,告知来人四叔去哪里了,着急地就等着,不着急的让四婶转告一声自己便走了。
寒来暑往,时代更迭,村卫生室的医生学历从中专升到大专。
四叔的小诊所仍然门庭若市,村里人认死理,四叔看病效果好又便宜,即使多走点路,多等些时间,大家也都愿意去找他。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只顾专心看病的四叔,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卷入一场巨大的风波里。
5
这一日,四叔像样往常一样早起看病,约摸中午时分,村里的支书来了。支书坐在旁边默默看着,也不做声,四叔以为他来看病。支书笑着摆摆手,“你先忙,忙完我给你说个事儿”。四婶眼尖,瞧着支书来了怎么也得留人家吃顿午饭,便炒了几个好菜,把前几年酿的高粱酒也拿出来。四叔看完最后一个病人已经快一点了,四婶过来招呼他们吃饭。
“边吃边聊,边吃边聊”,四叔笑着把支书拉到酒桌上。支书喝了一口酒,皱着眉咂巴咂巴嘴。
“老四啊,这些年,村里多亏了有你,就连猪娃子看到你都得觉得踏实。只是……只是……”
“支书,您有事就直说吧。”
“哎,也罢,你迟早都得知道。村里医务室新来那小两口,医专毕业的。现在啥都讲科学,他们向村上举报,说你半路出家不专业,一旦要是出什么事,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你看……”
四叔平静地喝了一口酒,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天一样。
“乡村赤脚医生证是上个世纪的行医资格证明,现在不行了,得要执业医师证,要不你去想办法弄个这证?”
“哦……”四叔又饮了一杯。
“我倒是帮你打听了,可考这证得参加考试,得要学历,你这都四十多了,也不现实。你家那两个娃都在医专上学吧?”
“嗯,就在市里,还有一年毕业。”
“要不让娃毕业了拿个证回来帮你?”
“算了,我再想别的办法。我这一辈子都耗在山里了,不想娃儿们跟我一样。”
支书听了不再作声,老四性格执拗他也知道。看在这些年他给村里人畜看病没出过什么意外的份上,办法他也帮忙想了,剩下的就不关他事了。
支书酒足饭饱,摇摇摆摆晃荡回家了。
6
四叔坐在堂屋门口,吹着午后的风,抬头看着天。四婶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也不去叨扰他,兀自忙活儿家务。这些天,四叔家里清净了不少,来看病的人少了,他倒也清闲。
“老四,你知不知道,医务室那两小娃到处说你无证行医,医死了没人管。他们还在小学门口免费测什么血压,给大家免费检查,每天好多人排队。”
李大嘴是村里公认的大嘴巴,说话声音比高音喇叭都响亮。她说家里猪病了,不肯吃东西,过来让四叔开点药。从她进门开始就在唠叨这事,村里人背后怎么议论四叔,医务室怎么热闹,全被她说得有声有色。村里的干部轮番到家里劝四叔不要再行医,要么就去弄个资格证,不要让他们难做等等。四叔听得烦了,索性真得把诊所关了,干起了农活。
“老四啊,你倒是让我好找,快,快,跟我去看看我家婆子,快不行了。”太阳晃得四叔揉了揉眼,原来是村里胡二正隔着田坳,站在对面山坡上吼。
“胡二,你去医务室吧,我们家不行医了,出了麻烦负不起责!”坳里响彻着四婶的回声。
“哎呀,这都啥时候了,村里那两小娃有啥用,老四你快跟我走,出了事我自己负责。老四,你倒是快点啊。”
四叔愣了愣,把锄头一丢跑了。任凭四婶在身后怎么叫他,他也听不见。胡二媳妇儿面黄肌瘦地躺床上,翻来覆去叫着肚子痛。
“这都痛好长时间了,最近痛得不能下床,我带她去镇上医院看,人家说她这没法治。瞧着她好歹也跟了我这些年,没过什么好日子。老四你给我瞧瞧,不说医好她,能不让她那么难受就行。”
四叔一通望闻问切,最后给了胡二几包去蛔虫的药,让他吃着看看有没有用。胡二心里有点不高兴,就算没法治也不用喂蛔虫药打发吧,想着这玩意儿没毒,又是自己把四叔求来的,便也不好再说什么。
这天四叔正在挑粪,远远看着胡二气势汹汹地往他家走。四婶心里慌了神,让四叔赶紧躲起来,她一个女人家,别人不会拿她怎么样。四叔哪里是这种人,便迎了上去。胡二一看到四叔就哭着抓住他的肩膀。
“老四啊,亏了你啊,我婆子能下地了,吃饭也有胃口了,你这打虫药还真有用啊!以后但凡我磨子口胡家的生了病只找你看!”
四叔松了口气,忙说“好了就好,好了就好”。胡二走了,四婶瘫坐在地上。
“老四啊,你以后还是不要给别人看病了,吓得我心都跳出来了。”
四叔一把拉她起来,“走吧,活儿还没干完呢。”
7
这几天来找四叔看病的人又多起来,四婶拉着他不让他去,她是真的被吓到了。
“老四啊,你给我看看吧,我就信你。上次我吃了医务室那两娃的药,心慌了好久……”
“老四,你不医人了给我看看我家猪吧,最近一直拉稀,又瘦了,这要是死了过年咋办啊?”
“老四,我就拿点感冒药,还是你的药吃了好得快。”
四叔经不起村里人热情地恳求,又把小诊所的门打开了。四婶眼见着拉不住,索性不管了。
村干部们也管不住村人的腿,便在公务栏贴了告示,荀老四无证行医,谁要是去荀老四那儿看病出了岔子,一切后果自负,村里不担责。
这些年村里青壮年都出去打工,家里留下的都是老人小孩。村里通了公路,黄泥路大多被石板路取代。六十几岁的四叔买了辆摩托车,结束了几十年靠双脚游走乡里看病的日子。
听村里人说,四叔的一双儿女都很出息,在县里,市里都开了诊所,买了房想接四叔去城里享福。
四婶前些年得肝病去世了,四叔如今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坚决不进城。有人找他就看病出诊,没人找就干点农活,喝点小酒。
8
前年我回乡,在家乡的小公路上见着骑着摩托车给人看病回来的四叔。瘦了,老了,白头发也多了。
在路上寒暄了几句,看着他慢悠悠骑车离开的背影,心里竟然冒出一股酸涩。四叔把自己的一生都给了这片黄土地上的人们。医者仁心,这些年来,他给村里人、畜看过不少病,诊金也着实便宜。要说赚了多少钱不见得,起早贪黑倒是受了不少罪。
熙熙攘攘,利来利往的今天,恐怕再也不会出现第二个四叔,提着药箱,踩着山野的星辉和黄泥,奔走在黄土地的四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