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号重症监护室的夜
老爸最近不吃东西、肺部感染、还喘、嗜睡。住进了距离我家500米直线距离的北京某大医院重症监护室。由于是在第一个房间,我就叫它一号监护室吧。
这个监护室两面开门,其中的一个门通着医生值班室,医生可以随时抢救病人。监护室有六张病床,住进了 五个病人,三女两男。特殊的是,病人中的四位都在同一小区居住,第五位的居住地离这个小区也仅是几百米。家属们基本都认识或面熟。
病人A,85岁,女性,尿毒症晚期加多种老年病。病人这次被送进来,基本就没有什么治疗了。据说她是这里的常客,病人以前是位医生,早就声明拒绝使用呼吸机和挤压等抢救方式。家属所做的就是盯着观测仪器,盯着病人的嘴,看是否还在呼吸。这家人来的家属最多,都在静静地等待着病人的离世。
在这个房间,这位病人的病情是最重的了,因此,家属拉上了一道屏风,以遮挡人们的视线。从屏风的空隙看过去,病人歪着头,散乱着头发,张着大嘴呼吸着,喉咙发出的声音含糊不清,面目,可以用狰狞两个字来形容了,是我见过的垂危病人中最难看的面容了,我爸的床位正对着她。我拿了把椅子背对着她坐着,真的不敢也不愿直视这样的脸(两天后的凌晨,她走了)。
病人B,86岁,女性,食道癌晚期加多种老年病。病人B那边,热闹的是他的家属。据说老太太一生强悍,没了丈夫以后,自作主张卖了房子,住进了养老院。让儿女们很是不满。
现在老人在病床上不断地转身,他的儿子不停地叨叨着,妈您别动了行吗?妈您到底哪儿不舒服啊?妈您拉屎了吧?妈您撒尿了吧?妈求您老实会儿吧?妈您再不死把我都折腾死了。老人也不理睬儿子的叨叨,依旧在不停地翻着转着-- 尽管儿女们和我们诉说着对老妈的不满,看得出,面对此时的老妈,他们心里有的,只是对老妈的心疼和眷恋了。
病人C,87岁,女性,胰腺癌晚期加多种老年病。病人C那里,病人和家属都很热闹。看护者是病人的女婿,看护岳母,真的难为这位女婿了。一进病房,我们同时说出,呦,您也在这儿呐!多年的熟人,父辈就是老邻居了。彼此熟悉到对方家庭几十年的陈年往事,都能如数家珍。熟悉到认识彼此家庭的几代多位亲朋好友。熟悉到我爸的尿壶,他能拎起来就去倒掉。真的远亲不如近邻呐。
这位女婿的岳母,就是喊叫和絮叨。哎呦,疼啊,快来呀。某某,快来啊。一会儿一喊,一遍一遍地喊。
岳母的女婿,是个好脾气的人,对岳母的每句话都有所回答,比如,岳母喊,某某快来呀,女婿就说,您怎么了?跟您说多少遍了,某某来不了了,不是人没有了吗?岳母喊,疼啊,女婿就说,您忍着点啊,天亮了就有大夫了。岳母说,来这么多天了,女婿就回答,不多,才三天。岳母没完没了的一次一次地喊啊喊的,女婿就不厌其烦的答呀答的。听得其他家属们哭笑不得。
病人D,98岁,男,肺部感染、心衰。98岁的老人,没什么动静,家属们修养也很好,尤其是主要看护者,老人的女儿,说话文文静静,轻声细语地和老人说着话。坐在那里安安静静的。
病人E, 92岁(我爹),肺部感染、纳差(不吃东西)喘,食道CA,加多种老年病(主要是器官的老化)。我老爸这次又查出了脑萎缩和脑梗。
在亮如白昼的病房,面对着几个垂死的病人,他很烦躁和亢奋,多次拔掉身上的检测器连接,甚至夜里下床几次,说有人找他,说要外出看看,说下雪了,爹出现了幻觉幻听。说,我女儿和医院合起来整治我,算计我。往我身上插大粗管子。还说,房间里有四个死人,就在我的四角,都拉走了,就剩下我一个没拉走。说得让人瘆得慌。一会儿又说,好闺女,抱抱爸爸行吗?爸爸害怕。
我紧紧地把无助的老爹抱在怀里,抑制不住地哭了。爹已经是瘦骨嶙峋了,坚强的老爹,默默承受着生命中一次次的打击,默默的把苦痛埋在心里,爹不容易啊。尤其是去年:
他唯一的儿子我哥的去世,他相濡以沫70年的老伴我妈的去世;更是粉碎性地击倒了他。
尽管我们死死瞒着我哥走了的事情,可爹心里明镜一般,他把巨大的悲伤压在了心底。不哭不闹,现在他终于崩溃了。
我一次次地找大夫护士,请求他们想办法让老爸安静下来。实在没办法,凌晨3点多,护士给爹注射了半支镇静剂,到四点多,爹才沉沉地睡去。看着熟睡的爹,我默默地为他祈祷。
哦,这一夜,这重症监护室的一夜,是混沌的夜、迷蒙的夜、哀怨交加的夜、恐怖的夜、情和情心和心交融的夜、今世和往生相连的夜。
二、一号重症监护室的转移
爹在一号重症监护室住两天以后,出现了幻觉幻听,拔掉身上的种种监测,死活不住这里了,和大夫们商量,把爹转移到了一间普通监护室。
这个监护室只有两名病人,一名腿不好,已经治愈要出院了。
另外一名是位医不好家属也不想让他死的曾经的老干部。月薪资万元以上。据说因为干部病房抢救不如这里得力,所以这次没住干部病房。老人将近90岁了。七年前就切了气管,靠呼吸机维持呼吸,靠鼻饲维持营养。
他的家属把要吃的食品用搅拌机绞碎,还要用温度计测量食品的温度,搅拌好后放到一个食品的容器中,通过那根粗粗的管子从鼻子喂进食管,稍有疏忽,食品就会从曾经切开的部 位溢出。我看了整个鼻饲的过程,操作挺复杂的。病人基本没有知觉,任凭别人摆布。这样的状况已经维持了七年之久。
家属说,要不是抢救多次,我爸早就走了。我们可不能让他走,他看病住院我们一分不花,他走了我们家吃谁去。
病人家属这样的告白也算是天下少有了,救爹就是为了持续地吃爹。
我爹在这里住了一天一晚,发大脾气,要回家,还是那句话,顺者为孝,经大夫同意,我签了字,带爹回家了。
三、一号重症监护室的三进
也许是双休日的缘故,医院的病人真多。爹不吃不喝不尿,又送进了重症监护室。二十天里,已经是第三次了。这次,医生给他上了尿管。但愿爹能平安的出去。
四、一号重症监护室的四进
前一次老爸进重症监护室,因为不能排尿医生给爹插上了尿管,出院时,医生说,根据我们的经验,高龄老人,前列腺有问题,一般就不容易拔管子了。要不你们再去某医院去看看,他们是专科。
于是,夜,我和侄女带着我老爹,转战某医院,那里的医生说法和这里一样,高龄老人还是不拔为好,一般就不能自己排尿了。这样,我们就把插了尿管的爹带回了家。
没有想到,一根尿管,对90多岁的老爹,意义如此之大。在神志清醒的状态下,他就甩着双手说,插管子这么大的事,你们怎么就不和我说?我怎么和宋海(音)(一老邻居)一样了?来人就说,来人就说,甚至自己拼命的拔那个管子,把所有衣服被褥都扔到地上。我从未见过我爹这么闹脾气。
我懂了,在爹看来,他是男人,插了管子,给“男人”大大地打了折扣。他根本不能接受自己成了带着尿管的男人,这根管子对他已经脆弱的神经是致命的打击。看来宋海老先生的带着尿管子的形象在他的记忆里太丑陋了。他不能认可自己那个样子。
四天以后,我下了决心,不管怎样,先拔掉尿管。绝不让爹带着尿管走到生命的尽头。我和他说,爸,您不愿意带这个尿管哈?咱去医院,拔了它。爹高兴地使劲点头。我又说,那万一自己不能排尿呢,咱再插上?爹一言不发了。说了几次,他都不表态,再问,索性扭过头去了。我明白了,拔了,就是再排不出尿,宁肯憋死,爹也不会同意再插上的了。
我爹他能做得出来。我甚至承认,在我家人的血脉中,流淌着一种叫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东西。在他的骨子里,有一股倔劲,一股宁折不弯的男人气,那,是祖传的,是父辈就留下来的。就是凭着这样一股劲儿,让他家祖辈百年来迅速崛起,家业兴盛发达。
四进重症监护室,就为拔尿管。老天爷有眼,爹又创造了奇迹,打破了大夫们的断言。他自己能排尿了。我庆幸我们的决定,给了爹自尊,给了他自信。
五、您真的要走了吗?老爸(又是一个我永生难忘的夜)
窗外,淅淅沥沥的细雨,
房内,若明若暗的床灯。
床上,气若游丝的老爸,
床边,肝肠寸断的女儿。
托起爹的手放在脸颊,
任泪顺着指缝流淌。
爹啊,女儿不舍您就要离去,
今夜,陪在您的身旁。
恩重如山的老爸,
和蔼和亲的老爸,
风趣幽默的老爸,
大智若愚的老爸,
勤劳节俭的老爸,
您,真的要走了吗?
爸……
我再打电话,谁来接听?
再回咱家,谁给我开门?
再过节日,何处相聚?
再想爹娘------
无处话凄凉。
再看爹娘-------
明月夜,小松岗。
六、五进重症监护室,老爸驾鹤归西
第四次从医院出来后,老爸基本不吃不喝了,昏睡时居多,醒来偶尔说话,就是:回家,我要回家。我问:这不就是咱家吗?爹摇头,手指着远方。我明白,他说的回家,不是现在住的家,是离世后的归处。问爹:送您去医院吗?爹拼命地摆手,他知道,一旦送去医院,怕就再回不来了。
看爹这样的情形,心里得承认,老爸这回是真的不行了。向亲朋好友发了老爸生命垂危的通知,在本地外地的亲友,能过来的,都过来最后看了老爸。其中最让我动容的有三个人。
一个是四叔,我爸同父异母的弟弟。我爸哥四个,我爸要是走了,叔叔就是最后一个了。叔叔一生坎坷,命运多舛。曾经风流倜傥的阔少,后来家族的送葬人,他曾跑遍京城寻找死于非命的老父,蹭迢迢千里找到早逝的三弟,亲手埋葬了他们。在我爸最后的日子里,他每日在床前伺候,“二哥,二哥”地叫着。像一只离群的孤雁在哀鸣。
一个是我的侄女,从大连改签了机票赶了回来:伏在爷爷身上,大声喊着:爷爷,爷爷,我回来了,我看您来啦,您睁开眼睛看看我啊!您怎么不睁眼啊爷爷。喊得震心,让人落泪。从小在爷爷身边长大的孙女,看着慈祥可爱的爷爷成了这个样子,还是想唤醒爷爷,但是爷爷没有醒来。
一个是我大爷的女儿,多年没有见面了。接到通知一个小时就赶来了。伏在爹身旁,给爹喂蛋白粉,爹居然喝了下去,还说,你是小五。并且开心地笑了。爹平时很少念叨大爷家,弥留之际现在见到了大爷的女儿人,爆发出这样的情感,可见这份亲情爹在心底是如何的期盼。见到自己多年不见的哥哥的骨肉,他的亲侄女,他太高兴了。
再就是,天津舅舅家的三表哥,接到通知,又第二次赶了回来,住在家里,陪在我爹身边,接屎接尿的服侍我爸,我心里清楚,他在有意地顶替我哥的位置,让我爸觉得有儿子在身旁照顾,让我不觉得孤立无援。天津80多岁的舅舅重情重义,一家人表哥表嫂表妹都是性情中人,尤其是我三哥。
以为老爸会在昏迷中没有痛苦地离去,没想到后来,他呼吸困难,很难受地喘着气。不能看着爸爸痛苦啊,没办法,违背了他的本意,在他昏迷的状态下,还是用急救车把爹在一个月里第五次又送进了医院的重症监护室。,我在车上,对着昏迷的爸爸说:对不起,爸,我还是送您离开家了。爸,原谅我。
这一进去,爹真的就没有能出来。一天后,爹永远离开了我们。享年92岁。和去年走的老妈一样的岁数--92岁。
我,在一年零10个月里,失去了原生家庭的全部至亲-----哥哥、妈妈、爸爸。
送老爸,去天堂,爸,您走好。(2015年6月11日20点48分)
送老妈,去天堂,妈,您走好。(2014年2月9号)
送哥哥,去天堂,哥,你走好。(2013年8月12号)
亲人们,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