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与朋友聊天,聊到小的时候我没有见过高楼,没有爬过楼梯,他问在我们农村是不是都是矮房子,我思念一闪,说:“那可不是,那会儿我们家正经有一所二层小楼呢。”确实足够小,因为是鸡窝,他很好奇,索性给她讲了一讲那些年奶奶养过的鸡。
山东农村养鸡,要从赊小鸡开始讲起,也不只是鸡,鸭、鹅也是一样,只是奶奶嫌鸭吃喝太脏、水水汤汤,鸭蛋也不如鸡蛋来的实惠,所以从来不养,鹅是养过几年,但总不如鸡。
大约清明之后,天气转暖,至过麦之前,这段时间总会有专门孵小鸡的人在村子里叫喊:“赊-小-鸡-了——”,了发liao的音,声音不像现如今喇叭里的发闷,而是绵绵地在空中飘着,拖得长远,余音绕梁,总也散不去。
这时候要是循着声音出去,但凡是看到一个骑着自行车,后面驮着笸箩的人便准是无疑了。所谓“笸箩”,也不是日常家用的大笸箩,那是用类似于篾条的东西编来捞麦子用的,这个是用细铁丝编的,高约30-40公分,1米2、3见方大小固定在车的后座上,掀开上面盖得毯子,露出下面密密麻麻像会动的黄杏一样叽叽喳喳的一层小鸡。
选鸡大约也是有章程的,奶奶每次都会决策很久,大是第一要素,大意味着身体健康、成活率高,然后是嘴的颜色,毛的颜色,最后还要抓起来,转手看看鸡屁股,在我看来小鸡除了个头可以分辨,并无其他。新赊的小鸡是先不给钱的,所以叫赊,我至今也不知道这个已经消失的行业为何会衍生出如此的交易方式,鸡老板会拿一个皱皱巴巴的本子,翻开一页,写上赊家的名字、赊了多少,无非再是哪个村、住的位置,其他的该是全凭记忆,等秋后,再来算账,一个小鸡不过2毛钱,等秋后,总会有人借死的多、公鸡多赖掉几毛。
奶奶不会赊太多,大约十几二十只吧,新赊的小鸡要放在笸箩里,笸箩要放在炕上,要知道炕是用来睡觉的,笸箩是用来捞麦子磨面的,足可见小鸡规格之高。这样做一是怕小鸡跑丢,二是躲避猫狗,我总是好奇地围在笸箩旁不知所措,若是忍不住伸手碰一下,必定会招致奶奶啪的一巴掌打在手背上。
喂鸡也需要格外注意,这主要包括剁鸡食和拌鸡食,剁的是地里割的野菜,家门外也随处都是,饶是如此,因为割野菜的事情,没少被奶奶拿着炊帚疙瘩撵着跑。割回来的野菜要去掉老硬的部分,只留新鲜汁水多的叶,要剁细剁匀。拌鸡食拌的是麦子磨成面粉后剩下的麸子,比现在人吃的粗粮还要粗,把野菜和麸子加一点水调开,抓起来揉碎了撒在笸箩里,嘴里还要发出咯咯咯的声音,撒的小鸡满头满脑袋的无所谓,它们晃晃脑袋,抖抖小翅膀就吃掉了。
稍微大一点点的鸡就可以放出来了,这时候绒毛慢慢褪掉,开始长出羽毛,一般就不是病鸡,没有意外就可以成活了。但还是要在院子里,不能出去,外面有狗,但是自家的狗是不怕的,有时候狗趴在太阳底下睡觉,小鸡淘气,跳到狗头狗背上咬咬啄琢也常有。倘或是别家的小鸡误闯进我家院子,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但凡是狗链子所及之处,必定尸骨无存。
再大点的鸡就可以放出去觅食了,夏天外面的虫子多,也不用再担心安全问题。为了与别家的鸡区分开来,每家每户都会扯一点破布头系在鸡腿上,或红或蓝、或死扣或编花,这时候鸡还不太认识家门,每天傍晚要是没回来还要出去找鸡。等到鸡腿上的布条子被拖得分不清楚颜色了,鸡也就长大了,花色清晰,不再用找,也不用担心丢。
我们家院墙外有一棵合抱粗的大槐树,因为靠着圈,养分足,亭亭如盖地能罩半个院子。夏天的鸡一般都是树上睡觉。八月十五之后天气转凉,也因为树叶落尽,鸡在树上容易被黄鼠狼偷走,这就要有一个鸡窝。
鸡窝家家都有,样式虽不尽相同,但功能大致类似,隔几年就要修整修整,修鸡窝对我家来说是个大工程,一是缺乏土建材料,二是父母不在家,没有大师傅。如果确定要修鸡窝,那就要提前好久开始准备,砖和瓦都是各处捡来的,再要准备一推车土,必定要选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奶奶央告一个叔叔或者大爷,和泥砌砖。我家鸡窝靠着东院墙,倚墙而建,先是打一个长约一米半宽约一米的基,然后是一层砖,抹一层泥,要留好两个鸡出入的门洞,大约垒至六七层砖,上一个提前准备好的水泥盖板,再起一层。二层的高度也是六七层砖,但是斜斜的,类似于单面的房顶,要上瓦,供落雨用,二层也是左右两间,中间隔开,敞开式,里面铺上细软的麦秸杆,这是专门给鸡下蛋用的。
大约入冬之前吧,母鸡喂得好的话就可以下蛋了,我们家的鸡伙食比较差,因为我们家没有地种,不过叔叔和大爷会送一些粮食,加上每年过麦她到地里捡的麦穗,粮食和麸子都有限,奶奶又是个极俭省的人,喂鸡的时候难免左右漏一点,一边喂嘴里还要嘟囔些,吃吃吃,光吃不下蛋,喂一喂就要撵出去,但是天冷了以后外面虫儿、菜籽的也愈发稀缺,不吃饱哪来的蛋呢?现在想想当时颇难解决的问题也不过是老人家自己难为自己的一把粮食。
母鸡下蛋是件顶聒噪的事情,下蛋前的半小时她都会咯咯哒咯咯哒的屋里屋外串上几趟,非得惹得奶奶开口骂,全世界都知道她要下蛋之后,才跳进鸡窝,眼睛直勾勾地趴在那里,大约十分钟吧,就会有一个带着温度的鸡蛋留在窝里。刚下蛋的母鸡下的蛋都比较小、下的也不勤,要等到来年暖和以后,才会进入下蛋的旺季,大约隔一天一个,正常的话赊的那20只小鸡除去死的、丢的,除去公鸡,还可剩五六只,那下的蛋就很客观了,不但自己够吃,还能攒一攒,串亲戚随人情都可解决。
公鸡奶奶是必定不会留的,既不需司晨之用,更要添柴米之费,年前捡一个逢集的早上,让叔叔起早来,堵着鸡窝门口,一个一个往外放,放到那踱着方步金发红冠的公鸡时,一把薅住,拿绳扎住后腿,挂在车子后头,赶集卖掉完事。
2004年我离开家读高中,奶奶遭遇车祸,腿部骨折,她的精神一下子就垮了下来,只是她仍然住在老屋里,守着这个院子和院子里的几只母鸡,老屋也慢慢透出冷落和萧条。我记得那是一个初秋的黄昏,我月末回家,陪奶奶闲坐在屋门口,太阳没过西墙,渐渐沉下去了,天红彤彤的,东院墙和房顶都反着红光,大槐树墨绿色的树影遮盖了半个院子,奶奶顺手往墙上一指悠悠地说,母鸡又要上树了。
我这才注意到,那几只母鸡一前一后地挪到西墙根,先是跳上院墙,顺着墙攀到圈顶上去,身子一矮,瞅准了往上使劲一纵,抓住一枝垂下的树枝,扑楞扑楞地摇得树枝乱晃,最后隐到树叶深处,一只接着一只,只有一只体态臃肿的花鸡,一次抓不住从树上落到地下,如此再来一次,运气好三两次上得树去,必定没有一次成功的;运气不好,直等到天黑,垂头败气的溜达回鸡窝。
我不知道有多少个这样的黄昏,这个经过人世无数沧桑的老人,都会坐着马扎,斜倚着门,手扶着拐棍,呆呆地看着西沉的太阳,看着这些鸡一只一只地上树,夕阳的余晖披在她的身上又慢慢消逝,直到黑暗笼罩了院子,天边吹过凉风,然后默默地起身回屋,浑浊着寂寞,沉浸在无尽的暗夜里。
现如今,奶奶的生活已经不能自己料理,跟着叔叔大爷过日子,老屋的鸡已没有,院墙外的大槐树也枯死了半边,鸡窝早就坍塌的只剩点破砖断瓦,每次回老家我都会回老屋看一眼,只是我再也回不去,回不去那个明媚的午后,我跪在炕上的笸箩边,伸手摸那毛茸茸的小鸡,感受不到一巴掌打在手背的疼,听不到无关痛痒的呵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