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清晨的江边,没有什么人。只有薄雾裹着清凉的绿洲,还有起伏的流水,数只鸥鹭,在风里翻飞。
正是“涉江采芙蓉,莲子清如水”的时候。三三两两的渔舟,停在藕花深处。渡口上柳色青青,一个年轻女郎正独自在柳丝下徘徊。满眼含愁的心事,抚弄着柔软的柳丝。
这女郎约莫二十岁左右,脸若桃花,发拖乌云,一双大眼睛尤其显得极大又极清,漆黑如珠,明亮如星,转盼之间,含愁带泣,似多情又若无情,勾人魂魄。
雪白的广袖长裙,只在腰间松松的系了根桃红色的带子。外罩一件淡粉色的轻纱。裙袂在风中层层飞起,裙裾下露出一双纤足。秀美绝伦。
王勉坐在江中小舟上,遥遥的瞧见这幅美人图,不禁痴了。
下雨了,雨中的江南是忧愁的。唯有柳丝仍在风中轻拂,掠过那女郎白里透红的桃花脸。她的柳叶眉轻轻的皱了一下,眉睫上被洒落一线雨珠。
这时一个绿衣丫鬟打着伞走到女郎的身边,和她耳语了几句。那女郎露出忧愁的表情,却又笑了笑,便和那绿衣丫鬟一起,沿着江边的芳草路,向杨柳深处的翠楼款款行去。
王勉忍不住问身边的舟子:“这女子是谁家的呀?长得可安逸呢!”
那舟子听闻,便停了船,笑了笑道:“相公是从川上来的吧?这是程家的少奶奶。外号玉芙蓉的便是。她身边的丫鬟叫绮绿。两人一双的水葱似的美人儿。她家男人叫程映墨。经商在外,一两年没回了。”
王勉好奇,说道:“这样如花似玉的美人儿,竟然也有人抛得下?这女人一大清早就站在渡口张望,是思夫返乡吧?”
舟子挤了挤眼睛,笑道:“相公是怜香惜玉之人,岂不闻商人重利轻离别?”
他又道:“我们集瑶镇有一个醉烟楼,里面美人儿可多啦!相公要有兴趣,小人这便介绍你去。”
王勉听这舟子风言风语起来,把他当成了爱慕酒色之徒,便皱了眉不再多语。
那舟子将他送到渡口,道了声扰,便点着篙远去了。水面上划过一道碧玉的痕,一荡一荡如蛇曲行,惊起藕花里一只白鹭。
王勉见这幅景美得很,不免又凝望了半晌,这才转过身,缓缓往集瑶镇行去。
02
王勉是个画手,自从见了那女郎,心里念念不忘,不自禁的便拿出画笔画了起来。他画了一幅仕女簪花图,意犹未尽。又以那女郎为蓝本,画了一幅望江图。画上那少妇雪衣粉裙,含愁带笑,身畔一绿衣丫鬟撑伞而立,嫣然风致,就和白日所见一模一样。
王勉画完以后,悬于壁上,注目细赏,深为满意。觉得这是自己难得的一副佳作。便又盖了私章,署上自己的字笠之,收入画篓之中。
醉烟楼雕栏画栋,软玉温香,果然热闹。王勉被莲波的舞姿炫得眼花缭乱。一不留神摸怀中,不禁脸色大变。
原来他上楼时不查,被人将银袋摸了去。妓院的鸨母看出他囊中羞涩,顿时变了脸色。
王勉被撵了出去。身上的佩饰,行囊被人搜刮一空。
莲波咯咯的笑着,倚在朱栏上摇着手绢,另一手中拿着王勉的一幅画。
这傻书生,还当真以为自己是他的同乡,呆头呆脑的走上楼来,那窘态倒也有几分可爱。
也罢,没有钱付帐,就要他一幅画抵债罢。看他那珍而重之护在怀中的样子,说不定还是个宝贝。莲波这样想着,心情就愉快起来。展开画一看,画中是两个美人。尤其是白衣粉裙的那个,更是人间绝色,世上罕见。
莲波看着看着,脸色就难看起来。她是醉烟楼的头牌,一向自负美貌。可这画中的女子却比她美得多。就连站在一旁的绿衣侍女,也似乎能和她平分秋色。
手一抖,那画掉下楼去,落在一个人头上。
程放正在喝着花酒。一张画卷落在他头上。他抓起来一看,本来恼怒的脸顿时化为惊艳之色,拍着大腿叫道:“美呀,美呀!没想到醉烟楼还有这样的美人!”
他立刻推开坐在他身畔的喜玉。冲楼上喊道:“润妈妈,你家新来的这位画上美人。我包了!”
他这么一嚷,一楼人的视线都被吸引过来。润妈妈站在楼梯口嗑着瓜子,闻言一扭一扭的走过来,肥硕的胖手搭在程放的肩上,谄笑道:“哎哟,程爷这又是看到了哪个?”
可是她摊开手中的画一看,顿时也就笑不出来了。画上的美人确实很美,可是她醉烟楼,没有这样的美人。
03
程放说道:“润妈妈,你家的招牌要拆了。你这满楼的姑娘,和这画上的美女比起来,那就是嫦娥与母……母娥的区别。一堆的庸脂俗粉,俗不可耐了!”
醉烟楼的姑娘们纷纷叫屈,纷纷传看着画像的众人又接连点头称是。场面一度十分混乱喧嚣。
润妈妈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的笑了一下,干巴巴的道:“美是美的。可惜是纸上画的,没有活气。咱们家的姑娘都是活色生香。再说,这画画的人呢,大约都喜欢加上一点自己的想象。诸位又没亲眼见过,怎知这画中美人和真人一样美?又或者是他虚构的呢?”
程放哈哈大笑:“你这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要是你醉烟楼有这样的美人,你一定是第一个开心死了。”
润妈妈心里憋了一口气,便对四周的人道:“你们谁能替我寻访得这画中女郎的消息,我赏他二十两银子。”
此言一出,便有那好事的人夹杂其中,问道:“此言当真?”
润妈妈道:“怎么不真!比真金还真!”说着便命人取二十两银放在桌上。
黄皮大剌剌的分开人群,走上前去,将银子揣入怀中。
“这不就是本县程映墨的老婆吗?外号玉芙蓉的,你们竟然不认识。”他说着,便揣了银两扬长而去。
润妈妈的脸心疼得牙都黄了。
众人则哗然。
“原来是程映墨的老婆。”
“没想到他家娘子这么美。”
“那可真真是本县的第一美人啊,可惜我没见过。”
“从今以后,倒是要见识见识了。”
程放手抚酒杯,趁着酒意,笑道:“原来是他呀!听说这小子一两年没归家了,怎么他家娘子的画像跑到这里来!”
润妈妈道:“是个落魄书生,没钱也来喝花酒,拿来抵债的。”
程放道:“哦!”又看了看这画像上所署的名字,见写着王笠之三字,不禁笑道:“这王笠之不知与程映墨的老婆是何等关系,竟怀揣着美人的画像来逛青楼。这妇人想必也是风流得紧了,嘿嘿,假使我程放亦能一亲芳泽,岂惜千金哉!”
趁着酒兴,便在画卷上题诗一首:“娇容丽质本天成,欲聘千金唤无声,流波脉脉为谁渡?耿夜长长伴孤灯。浮云漂泊终有尽,明月瑶卿入我心,但得妖娆能举动,取回长乐伴此生。”
酒醉之人,无所顾忌,再加上行事本狂放,便不计后果,写完诗之后,又签上大大的定洲程放四个字。之后大醉而倒,黑甜一觉,第二日不知所以然之。
04
没有什么比青楼里的消息传播得更快了。
待得程映墨气急败坏的赶回来时,已经是漫天风雨。不止是集瑶镇,甚至是整座江州城,都在议论他程映墨的老婆和人有私。
有绘声绘色者,甚至还说得有鼻子有眼。奸夫有两个,一个姓王,一个姓程。一个留了画,一个写了诗。妓院的老鸨更是公然以这画像为标准,采买招聘姑娘。这一举动,更是让满城之人的议论,热闹得发了酵。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程映墨气得胸膛都要炸裂。
“我要休了你!”
他怒冲冲的跨进家门,正准备找妻子瑶红算帐。丫鬟绮绿慌慌张张跑来。
“不好了,公子!少奶奶上吊了。”
程映墨一惊,满腔气恼顿时消了大半。失声道:“什么?救了回来吗?”掀开帘子走进去,只见妻子坐在铜镜边,向隅而泣。脖子上一道红痕,极是醒眼。身后的梳妆台上,却摆着一份休书。
“我知道你回来是为了干什么。休书我都替你写好了,你签名吧!”
瑶红背向着他,冷静的道,并不转个身来。程映墨一怔,瞧见镜中妻子未施脂粉的面容,红红的双眼说不出的可怜可爱,心中不觉更软了几分,便道:“那些事是不是真的?”
瑶红颤声道:“我说不是真的,你会信吗?”
“可那书生怎会有你的画像?那姓程的又怎么在上面题诗?更糟糕的是,这画像还流传到妓院里去了。你知道这是多大的丑闻吗?我程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程映墨越说越起劲,愤愤的坐下。
瑶红无言可对,眼泪夺眶而出。
她道:“我都以死明志了,你还要我怎样?”
丫鬟绮绿插嘴道:“公子,你三年两载的不回来。一回来就找少奶奶的晦气。你可知少奶奶有多想你?数月前接到你家书,说归期将至。她便天天数着日子,一大清晨便去渡口等。偏你又改了归期,她久候不至,每每失望而返。除此之外,她再没踏出家门一步的,家里福贵,紫莺,都可以作证。”
绮绿伶牙俐齿,又道:“想是这一段时间出外走动频繁了些,被那些轻狂人等看见了。编出事来歪派少奶奶的。公子你若要因此事而休了少奶奶,我们奶奶可真是要冤枉死了。”
程映墨听着听着,脸色便渐渐缓和下来,说道:“真的是这样吗?”
绮绿道:“若有半句假语,便教天打雷劈。”
程映墨道:“好吧!这事我会调查清楚的。”他又瞧了瞧哭得梨花带雨的瑶红,放软了声调道:“你先休息吧!”说完拂袖去了。
待他走后,瑶红忽的身体一软,紧紧抓住了绮绿的手,叫道:“绮绿,多亏了你——”
绮绿道:“眼前这关是过了。只是此事闹得满城风雨,公子心中肯定不舒服的。当务之急,是将那幅惹事的画像给拿回来,以免事态继续扩大了。”
瑶红六神无主,说道:“这画像是怎么一回事,我也不知道。如今又落在妓院里,你我都是女子,这该怎么进得去?”
绮绿思考了一下,胸有成竹的道:“别急,我有办法。”
05
近日醉烟楼来了一个胡姬,据说和那画中美人不相上下,堪堪挽救了醉烟楼将倒的名声。润妈妈紧绷的脸,这才出现了一点笑容。
这美人神秘得很,脸上套着面纱,身材婀娜多姿,舞起来更是翩若惊鸿。声若银铃,发如乌云。不看脸,只看其窈窕的身影,就迷倒了一大票人。
醉烟楼的生意越来越好了。润妈妈很高兴,高兴的同时,又有些发愁。
“这事瞒不了多久了。”她暗忖道:“若是到时客人要看她的庐山真面目怎么办呢?”
“必须尽快找到一个盖住程映墨老婆风头的人,否则,醉烟楼的名声真的就砸了。”
程映墨走在回廊上,忽的与一个人擦肩而过。那人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倒在地上。程映墨想要去扶时,那人侧脸瞧见是他,脸色一变,连声不用,一溜烟的跑了。
绮绿男扮女装,潜进醉烟楼去偷画。到手之后没想到在走廊上碰到程映墨。她一惊之下撒腿就跑,生怕被程映墨认出来。
回到家中,她一摸怀里,不禁暗暗叫苦,糟了!画不见了!她只得对瑶红道:“我今天去醉烟楼,碰到公子了。”
瑶红很意外,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估计他也是为那幅画去的。本来我已经到手了,可在回廊上时与他碰了一下,估计是那个时候,把画掉了。”
真是一波三折。瑶红皱起了柳眉,绮绿见到,便安慰道:“也许是被公子捡到了。没事儿,我瞅准机会再去一趟醉烟楼,一定把画找回来。”
绮绿又去了醉烟楼。
程映墨却阴沉着脸回来了!
“写的好诗!”
他把一幅画甩到瑶红面前,脸黑得像锅盖。
瑶红拿起来一看,不禁脸色也变了,嘤嘤嘤的哭了起来。
眼见着程映墨怒冲冲而去,瑶红手足无措了。离开了绮绿,她就是一从小长在深宅大院里的大小姐,出嫁之后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轻易绝不抛头露脸。
她虽然生得美若天仙,但性子单纯,又从小被保护得太好,反而不如绮绿有主意。
此刻绮绿不在,她连讨主意的人也没有了。
映墨生气了,怎么办呢?
她想来想去,还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最后只得将心一横,看来,只有故伎重施了。
瑶红站在长凳上,将白绫抛上了房粱。
06
瑶红死了。
程映墨先是大惊,随之大悲。他号淘大哭,捶胸顿足。跟着他想起这件事的因果,又不由大怒,跳脚大骂王勉,程放等人。
但随即发生的一件事,又让他对瑶红的死,生出大惧。
绮绿一夜未归,他也未发觉。
有消息传来,瑶红本被罢官的叔父在京都又升了兰台寺大夫,表弟唐宏亦被调任为江州府尹,择日便会前来上任。
这本是天大的喜事,却因为瑶红的死,笼罩上了漫天的乌云。
瑶红自幼父母双亡,是叔父婶娘将她带大。二人视她有若珍宝。程映墨对她是一见钟情,为了娶她,当初可谓穷尽心力。如今因为一点风言风语,又无真凭实据,仅凭一幅画,就将瑶红逼死了。他害怕瑶红娘家会来找他麻烦。一时坐立难安。
他一个人坐在瑶红的身旁,想了很久很久。
程映墨家的后院围墙并不高。墙内花木扶疏。孙尚让崔寅踩着他的肩膀。两个人一起翻墙溜了进去,沿着粉墙边的翠竹,猫腰而行。
两个人都不过十八九岁年纪,皆是江州城有名的混混。早就听说程映墨的妻子外号玉芙蓉,容貌极美。一直有心窥探。
这夜终于趁着更深漏静,偷入成功。二人蹑手蹑脚穿过庭院,悄悄去寻程映墨夫妇的房间,心情都是又紧张又兴奋。满城都在传这女人的风流韵事,说不定今晚就能听个墙脚根。回去好向小伙伴们炫耀一番。
他们还不知程映墨已经归来了。只道这倒楣蛋仍在赶回江州的途中呢。
牛角灯笼在檐下晃着微光。
一阵风吹来,两个人缩着脖子,突然都觉得有些冷。
捅破窗纸往里看,眼前的一幕令人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