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了我的外婆,那个个子矮小不识字的小老太太。我记得她的家,记得无数个昏黄的钨丝灯照亮的夜晚,我摸着她的松软的耳朵甜甜睡去。
她常常跟我讲述恐怖的小故事,一度桥下的奔涌河水淹死过一个卖猪的男人,菜地里的稻草人会在深夜游荡在村口,半夜的狗吠代表有魂魄经过。
她总有使不完的力气,背着超过体重的东西从地里回来。她伸过大半个身子在灶台前翻炒前一天的冷菜,还提醒我要多吃几碗饭。她送我到公路边,递过鸡鸭野菜提醒司机安全送我回家。
她说她不识字,唯一会写的字是自己的名字,还是外公手把手教她写的。她说她不会算账,要我我好好念书,以后替她算价钱。她说我是全家最懂事的女娃,最能干的女娃。她说了好多……
而现在的她,已经不记得我的名字,我的脸。她走上几步路就扶墙歇息,经常胡言乱语将我认错。她说她没有母亲那么一个女儿,没有我这么一个孙女,就因为妈妈将不成器的表哥赶出了我家。她不太记得我了,她把银色的头发藏在那顶蓝色的小布帽里,顺便藏起来我有她陪伴的童年。
大家都说她得了老年痴呆,可是她忘记的只有我。去年在医院陪了她一夜,一夜未眠,就害怕她半夜起来上厕所。我本是有洁癖的人,却在那一刻,替她擦屁股提裤子。她拉着我的手,叫着表哥的名字,让我努力别被人看不起,隔壁床的老太太笑话她认不清人,她还生气地骂人家昏了头。
我知道,昏了头的只是外婆。要不然她不会连我都认不清,我反复重复我的名字,她就像故意一样,说着我不知道的童年记忆,我像是从那段旧时光里消失了一般。
早上醒来,她说,你始终是你爸家那边的。
老人就是这样,不在乎你感受,不觉得自己说错话做错事了,因为她经历过太多,活的更久。
我觉得她只是暂时忘了我,有一天,她会凑过她的侧脸,小声地说着村里人的长短,拉着我的手抚上她的小耳朵助我入眠。她会温柔地叫我名字,让我好好长大。她会在晚上,打着铝制的手电筒,站在路口等我玩够了回家。
日子好过了,很多东西都被更多新鲜事推翻,这些零散的记忆,只有在这个时间点才会被翻出来。只有心酸,我想我也得了痴呆,要不然,我不会不记得外婆上个月骂我没良心。
我是喝醉了,要不然我不会这么语无伦次,不会这么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