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半的时候,周立峰终于在北门找到了约定的豆捞店,望着豆捞店闪烁的招牌,周立峰打了个饱嗝,感觉晚饭还在喉咙口。
年近不惑的他早已过了凑热闹吃夜宵的年龄,其实这与年龄无关,与他的性格有关,或者与他的性格也没有关系,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周立峰也曾经长袖善舞,乐于应酬,只不过这几年,他变得越来越沉默了,应酬能推就推,渐渐的,他的应酬自然地变少了。
三十岁之后,周立峰的人生似乎就进入一种凝固的状态,就像时钟的指针,每天只是固定地转一圈,又回到原点,而时间却过的飞快,转眼又是一个十年。
职场上常年的俯首帖耳,不仅磨平了他的棱角,改变了他的气质,似乎连年轻时候的灵气也一并消失了,曾经引以为豪的脑子也不再转动了,工作早已熟稔,只要按照相同的套路,就可以顺利地处理完毕,就如同流水线上拧螺丝钉的操作工,每一天都在做同样的事情。
身边的朋友,晋升的晋升,创业的创业,只有他,几十年如一日地做着同一个工作,就像一棵永远长不大的黄杨树,固然常年青绿,却也不免单调。
其实在别人的眼中,他过的不错,然而他却日益地焦虑了,以至于除了上班,他都不愿出门了。
他变得更宅了,他以为至少他的老婆会满意,没想到老婆倒反而牢骚满腹了,埋怨他一天到晚窝在家里,就像一只冬眠的土拨鼠,外面什么人脉都没有。弄得他脸红耳赤,然而一时半会想改变立场重新回归应酬场,主客观条件又都不容许了。
这么多年,他似乎永远处于这样一种进退失据的境地。
今天下午,他收到一条微信:晚上九点半北门豆捞夜宵,参加请回复。微信是高中同学吕斌发的,吕斌是高中同学的头,平日里同学偶然相聚,都是他组织的,前段时间,他被提拔为某大镇的副镇长,现在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周立峰看着这条明显是群发的微信,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去。边上正洗衣服的老婆发话了,领导请你也不去,不要给脸不要脸。
周立峰于是回复:准时参加。可参加的人都是哪些啊?按道理应该是同学聚会,周立峰以前对这种聚会总是能避就避,如今乍要去参加,心中倒惴惴不安起来。
周立峰在酒店大堂等电梯,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喊他的名字,回头一看,是高中同学乔永杰。
高中时,他与乔永杰关系甚好,毕业后难免各奔东西,多年不见,乔永杰的面容依旧清秀,身材也罕见地并未发福,只不过脸上多了些沧桑。乔永杰高中毕业后继承了父亲的化工厂,近几年实体产业发展不易,听说他陷入了三角债的泥潭,不过表面上,气色还不错。
两人边寒暄边互相谦让地往电梯门走去,周立峰问乔永杰,吕斌为何突然要请夜宵了?乔永杰眼神飘忽,无所谓地说,管他呢,有人买单就行了。周立峰暗叹自己太矫情。
包厢里已有多位同学到了,正众星拱月般围着大马金刀坐在沙发上的吕斌闲话,周立峰一看,同学们的面容依稀可辨,然而名字在嘴边却叫不出来,硬撑着微笑起来,热络地一一打了招呼,众同学报以相似的笑容,周立峰相信同学们大概也有很多人想不起他的名字了,大家心照不宣。
望着这群熟悉的陌生人,周立峰有种奇怪的感觉,不管年轻的时候有多么桀骜不驯,或者孤芳自赏,经过这么多年,他们正在慢慢变成同样的人,说着同样的话,露出同样的笑容,关心同样的东西,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强大到无可抗拒,把力图往各个方向发展的各人扭转过来,变成按它想要的方向,以各自不同的步伐,沿着同一方向向前走,周立峰知道,这种力量是存在着的,那就是生活本身。
“立峰,只有你最上道,我发了十几个微信,就你回我了,我他妈的真没面子。”吕斌脸庞通红,双眼迷离,似乎已经处于醉酒的状态。
周立峰打了个哈哈,坐到吕斌的边上,试探着问了问他的情况,果不其然,晚饭时,他已经喝了一斤多白酒,看样子现在还没醒。
周立峰皱着眉问他行不行?
“没问题!请领导放心,坚决完成任务!”吕斌一本正经地向他敬礼。
周立峰有不好的预感,这不会是一场普通的老同学聚会,看吕斌打着饱嗝,一脸强撑的模样,如果他是一个正常人,他更需要回家躺着,而不是在这里陪一群平日里不太联系的高中同学吃什么狗屁夜宵。
“莫不是刚被提拔,需要找老同学帮他找找当领导的感觉?”
然而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立峰啊,你不知道啊,黄博士现在是红人了,黄博士现在是张书记的红人了。”吕斌大力地拍着周立峰的大腿,含糊不清地喊道。
黄博士?周立峰的脑海中闪出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是高中同学中成绩最好的一位,后来一直读到医学博士,现在应该在北京某知名医院就职吧!
只不过读书的时候,身为走读生的周立峰与身为住校生的黄博士平日里的交往并不多,毕业后,更是断绝了来往,一年前,周立峰的岳母生病,打算去北京治病,然而没有门路,只有向同学辗转问来黄博士的电话,硬着头皮打了过去,电话那边的语气到底是冷漠的,周立峰最后也没有提出要他帮忙的要求,岳母最终也没有去成北京治病。
为这事,他老婆免不了好好埋怨了他一顿,埋怨他一点人脉也没有,高中同学都不帮忙,最后感叹现在的世风日下人情冷暖,如果他是领导,看他帮不帮忙。
周立峰倒是看得比较淡,混迹社会久了,自然明白人与人交往的分寸,虽说是高中同学,但十几年没有联系,还有什么感情?人家不帮忙也是人之常情。
此事的结果是从此以后老婆总是催促周立峰出门应酬,结交朋友,这对其他男人是想都不敢想的好事情,对周立峰这个宅男而言,倒是为难了。
在跟吕斌断断续续地交流中,周立峰获知,原来张书记的老婆生了重病,黄博士正好是书记夫人的主治医生,这段时间,黄博士回家探亲,领导知道吕斌与黄博士是高中同学,便交代他代为招待。
周立峰微笑着,一脸与有荣焉的样子,对众同学说,黄博士难得回家,我们要好好招待一下啊!似乎他与黄博士的关系很好一样。
是啊,是啊!众人相当默契,异口同声地答应道。大家都知道考卷的标准答案。
吕斌满意地点点头,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挣扎着站了起来,招呼众同学坐上了桌,他似乎酒醒了点,张罗着还要给众人倒酒,众人忙制止了他,于是他又要求同学们随意点菜。
毕竟乔永杰是生意场上的人,见惯大场面,他接过服务员递过来的菜单,朝周立峰得意地眨眨眼,尽点鲍鱼、象拔蚌、大闸蟹之类价格昂贵的菜。
周立峰暗觉咋舌,心中不免佩服乔永杰放的开。
“点,点,别给我省钱啊!”吕斌吵嚷道。
锅子里的汤很快沸腾了,包厢里烟雾缭绕,犹如仙境,然而男主角还没有到,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动筷,最后还是吕斌看不下去了,举了举杯,众人才开始涮起了羊肉。
气氛渐渐放松,同学之间纷纷说起自己的现状,周立峰突然发现,年轻的时候看过那么多现实主义的小说,小说主人公免不了一地鸡毛蒜皮,无奈而又不得不负重前行的生活,就这么活生生地发生在自己和身边的人身上,即使早就看过了生活的预言,却仍然无法逃脱命运的怪圈。
围坐一桌的同学们,表面上或意气风发,或端庄微笑,似乎热衷这个社交游戏,并且熟悉这个游戏的规则,然而他们偶尔闪过的焦虑的表情,快速抬腕看表的小动作,都显示了他们内心的尴尬:这个人或许还要急着赶回去检查孩子的家庭作业,那个人也许还要准备明天向老板汇报的重要文件,即使是吕斌,那一脸的志得圆满中稍微不耐烦的表情也显示了对进度的不满,毕竟,就接待工作而言,主角未到位,整个场面不免名不正,言不顺啊!
所有的人都在熬!周立峰于是坦然了。
喝完一瓶啤酒,大闸蟹的壳也堆满了桌子,主角还是如晚点的航班,迟迟不肯露面。
吕斌终于按捺不住,放下酒杯:“打个电话给他啊!怎么回事啊?”
一同学摸出手机,正准备打过去,门被推开了,一个老者掺扶着一个人事不省的人走了进来,看身形,被扶着的人是黄博士,不过比读书时候胖了不少。
“哎呦!叔叔,怎么回事啊?”远处的吕斌第一时间跳了起来,完全没有酒醉的样子,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冲到门口,接过了黄博士,把他扶到他身边空着的座位坐下。
“唉!领导太多,晚饭吃到现在,他喝得太多了!”黄博士的父亲忧心忡忡地看着趴在桌上一声不吭的儿子,“他惦记着你们这批同学还在这里等他,硬要过来,唉!”
“哦!哦!这真是……”吕斌讪笑着接不下去,周立峰和众同学站立着,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爸,你先回去吧”黄博士抬起头喊了一句,又趴下了。
“不能让他再喝酒了。”黄爸爸往外走去,临出门又不放心地回头看了儿子一眼。
“放心,叔叔,交给我吧!”吕斌再次敬了个礼。
门被关上了。
黄博士终究没有再抬起头来,众人无滋无味地吃了一段时间,吕斌又要张罗去唱歌,众人急忙以黄博士需要休息为由婉拒,吕斌顺势作罢。
终于散场了,周立峰与坐进车里吕斌和黄博士挥手告别,看着绝尘而去的车子,周立峰轻轻地吁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