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在记忆中纷纷扬扬的落在千里之外的故乡,覆盖村庄、覆盖河流,覆盖原野,温暖了刚刚没过脚踝的冬小麦,温暖了操劳将近一年的大地生灵。
麻雀在落满大雪的院子里与顽童支起的箩筐头斗智斗勇。小花狗躲在厨房的干草堆里慵懒得像只猫。猫呢?猫早就躲到摘下来还没有来得及脱去棉籽的棉花堆上睡觉去了。经过一年劳作的老黄牛,此刻也被安置在草房里,慢慢咀嚼着主人用铡刀切好的长短均匀的麦草,偶尔还会有松松软软的,咀嚼起来带有丝丝甜味的花生秧子。
年轻人都去城里打工了,小孩子也都去上学了,乡村的冬天是老人们的世界。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慢了许多。一天从为上学的小孩子准备早饭开始,结束于晚饭。除了做饭,一天的工作无非就是搓玉米,剥花生壳。天放晴了也没有太多的事情可做,要么三三两两坐到临街小卖铺烤着炉子拉家常,或者凑在一起打年轻人看不懂的纸麻将。
有时候也会将落在田里的大小不一的树根挖出来,用板斧劈开作为过冬取暖的燃料。有的甚至不劈,直接架在屋子中间的空地上燃起,用来取暖。
这样的木头一般燃起来烟都不大,而且耐烧。现在这种原始的取暖方式,随着农村房子修得愈来愈漂亮,装修越来越精致而被更高级的电暖器和空调所取代。只有住在老房子里的老人还会常常用起。
老家土地以沙壤为主,适宜种植花生,是花生的主产区。电视上经常看到的鲁花压榨花生油的花生原料就主要来自老家。种植花生是农户一年主要的经济来源,每个村子都有一些专门从事花生贩卖和初加工的人。
每年冬天,他们开着农用三轮车走街串巷、收购十里八乡的花生。收来的花生被一种大功率的脱壳机日夜不停脱掉外壳,卖到榨油厂,做成花生油。脱掉的花生壳也不会浪费,要么被进一步粉碎做成家畜的饲料,要么被做成炭块。
前几天给父亲打电话,询问家中的近况。说到花生,父亲不无焦虑,今年的花生收成不错,但为配合镇政府的环保工作,村子里全部的花生脱壳机器都已封停,带壳出售卖价格很低,因此往年这个时候基本已经脱手的花生,今年全部积压在手里了。
很多人家又拿出了多年不用的榨油机,开始用原始的方法将花生榨成花生油。父亲年纪大了,已经无力操作耗费极大体力的榨油机,将已经闲置多年的,用高粱杆编成的,老家称之为檗的东西拿出来,围成囤用来储存花生。
在安慰父亲的同时,我禁不住想,在老家刚读小学的小侄子,会不会对榨油之后圆圆的硬硬的花生饼感兴趣?无聊时会不会也像我小时候一样,蹲在花生囤脚下,从高粱杆的缝隙中掏花生出来,放到做完饭的灶台下的热灰里烧熟了吃?
也许会,但多半已经不会。现在的花生毕竟不像我小时候那样金贵,而且农村早已有走街串巷专门炒花生的人,将生花生放进一个类似柴油桶的圆桶里,下面生起火,转动圆桶,这样炒好的花生受热均匀,外表干净,内仁酥脆。我知道母亲一定会炒满满一口袋的花生,用塑料袋封好,等我们回家去吃。
我不知道大雪飘落的夜晚,那些在我小时候的冬夜里,常常过来串门,围着炉子,嗑着淘汰下来的不饱满的花生,谈古论今的叔叔伯伯们,还会不会聚在一起?
一瓶当地的白酒,一碟盐水花生或是一盘凉拌白菜心,围着炉子讲他们早年间一起奋斗的岁月,讲村子的往事,讲十里八乡的传说,评论村子里在外闯荡的年轻人。直到夜深酒冷,才打着哈欠,在主人的挽留声中开门踉踉跄跄的尽兴而去。
脚步踏过落雪咯吱咯吱作响,清嗓子的咳嗽声,或远或近的犬吠声,使雪夜中的乡村显得分外宁静。记忆中这样的场景常常在脑海中与白乐天的《问刘十九》的意境交织重叠:“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我不知道大雪之后的深冬,村子里还会不会凑份子请来说书的艺人?一人,一鼓,一暖水瓶,在空闲的院落甚至就在街头巷尾的背风处,搭起简易的棚子,也不用电灯。晚饭后的时间,十天半月讲完一部完整的传奇,给农村孩子带来关于历史的启蒙。当多年以后读到陆放翁的诗句“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而倍感亲切。
一年转眼将过,时间改变了很多东西,也留下了很多东西。就像今天,一场大雪在我的记忆深处飘飘洒洒的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