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曹雪芹借贾母之口吐槽才子佳人的小说:
这有个原故:编这样书的,有一等妒人家富贵,或有求不遂心, 所以编出来污秽人家.再一等,他自己看了这些书看魔了,他也想一个佳人,所以编了出来取乐.何尝他知道那世宦读书家的道理!别说他那书上那些世宦书礼大家 , 如今眼下真的,拿我们这中等人家说起,也没有这样的事,别说是那些大家子.可知是诌掉了下巴的话.便是告老还家,自然这样大家人口不少,奶母丫鬟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些书上,凡有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鬟?
世上有许多人,明明不了解,只靠道听途说,就想象出一个与现实严重脱节的世界,还以此来反套现实。一直生活在一个自己由刻板印象臆想出来,还信以为真的世界里。
更要命的是,如果现实和他想象的不同,那就是现实错了。
比如高晓松说:《金瓶梅》写的才是“真正的生活”,而《红楼梦》就是一出经典的偶像剧,太理想,太乌托邦了。田晓菲也持类似观点,说:《红楼梦》是真正意义上的“通俗小说”,“诗意小说”,是“贾府的肥皂剧”,而《金瓶梅》的世界才是真实的。
可问题是,什么才是“真实的”生活?
西门庆家的红烧猪头肉、蒜汁面、烧鸭子和油炸螃蟹,鲜亮甜腻,固然接地气,荣国府里的茄鲞、椒油莼齑酱和荷叶莲蓬汤,你没见过,未必就不真实。
西门庆开生药铺、绸缎铺,开当铺,娶有钱寡妇、结交官府、升官发财泡女人,这种俗世固然真实。
黛玉进贾府,爱上宝玉、写诗、发呆,俏语谑娇音打趣湘云,跟宝玉一起,桃花树下读禁书,春困发幽情,教香菱写诗……为了爱情,泪眼朦胧,愁肠百结,却心事终虚化,这难道不更真实?
宝钗努力做完美的人,黛玉珍视爱与尊严,晴雯嘴贱骄傲,袭人隐忍现实,探春满怀忧患,迎春胆小懦弱,龄官爱上贾蔷,藕官有同性之爱,就连粗使丫头小红也有小小野心……至于大观园外的世界,王熙凤自有彪悍的人生,贾母自有她的通达与世故,王夫人薛姨妈们既慈爱又残忍,贾政一本正经却无趣得很,薛蟠、贾琏又那么粗陋……都是我们啊。
只不过是你不懂罢了。
1982年,哥伦比亚黑绵羊出版社推出了加西亚·马尔克斯与另一位哥伦比亚作家兼记者普利尼奥·阿普莱约·门多萨的谈话录《番石榴飘香》中有过这样一段关于《百年孤独》创作的对话:
门:许多评论家说,你这部作品是对人类历史的一种隐喻或讽喻。
马:不是这么回事。我只是想艺术地再现我童年时代的世界。你知道,我的童年是在一个景况悲惨的大家庭里度过的。我有一个妹妹,她整天啃吃泥巴;一个外祖母,酷爱占卜算命;还有许许多多彼此名字完全相同的亲戚,他们从来也搞不清楚什么是真正的幸福,为什么患了痴呆症会感到莫大的痛苦。
所以你是不是立刻就明白了《百年孤独》中那些你搞不懂的意象?文学的想象力从来都不是凭空出现的,所有的文学都是一种自我表达。《百年孤独》就是马尔克斯对自己所有人生经历的凝练。所以它并不魔幻,它就是现实,或者说,那些你以为的魔幻,其实是你根本不了解的现实。
许多现实,是你得反复琢磨的。
人艺的老艺术家们,从接戏开始就进入“神叨叨”的状态:黄宗洛会边炒菜边喊“修——理——皮鞋”;排《龙须沟》,故意在排练厅门口弄堆泥,要进排练厅了,先在泥上踩踩,带着人物感觉走进排练场;金雅琴练习跳大神,整日“天门开,地门开,我蛤蟆大仙下山来”,跳得全院出名。
吴刚记得,当年夏淳给自己排戏,排了二十多遍还是过不了关,吴刚有点抵触,可夏淳不急不恼,依然用不大的声音慢吞吞地说:“再来。”直到真正上台演出那天,观众掌声响起,吴刚才知道夏淳的用意:“他这是在磨演员的性子,让你知道什么是演戏。”
“假作真时真亦假”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先别急着下结论,也许这件事你得用一辈子才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