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陈澈把自己狠狠扔到双层铁床的下铺,长出口气。铁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然后像默默耕耘的老牛归于沉寂。一同沉寂的还有陈澈。夜色降临,玻璃由明亮转为暗淡,陈澈的眼睛却越来越亮。他维了维,像面团似的整个瘫在床上。已经到了饭点,他却一点胃口都没有。回想这一天,他恍如做梦。
一大早,陈澈机械般重复着做了一百多天的工作——巡视整个工地。今天的工地有种诡异的气氛,好像在看不到的地下有危险的东西即将破土而出,令人压抑。他猛然想起,昨晚项目部通知今天是工期的最后一天,要求各班组做好检查。是该结束了!陈澈环顾焕然一新的楼层,每个工程完工后像欣赏艺术品似的成就感被那种看不到摸不着的诡异气氛压制跑得无影无踪。想想也是,从接到通知,各班组长不仅没表现出兴奋,反而欲言又止。作为他们中的一员,陈澈特别清楚形成这一状况的原因。只是在土建班长和木工班长都没先发话的情况下,作为配套工种班组长的陈澈更不可能先发话。于是,那种诡异的气氛从昨晚一直蔓延到现在,以至于陈澈总感到压抑。他固然是个在工作上可以做主的小班长,但涉及到工资却没有一点发言权。他无奈地叹口气,继续巡视楼层。
想起这个班组长?陈澈只能呵呵了。虽然班长的工资稍微高点,但与所承担的责任根本不成比例。以前不叫班长而叫“代功”,之所以有“代”字是因为心没少操却在为老板挣钱;后来又改为“代班”,稍稍有点班长的意思了;直到不允许二包才正式叫“班长”。无论哪种称呼都改变不了为人操心的命,就像热榨油里的饼,上下受气不要紧还得被压榨出最后一点价值。
陈澈越来越觉得诡异的气氛从他走过千百遍的走廊里透出,也从基本完成的房间中透出,逐渐汇聚,像无色无味的粘稠空气紧紧包围着他,令他喘不过气。他想挣扎,却因为看不见摸不到而无处下手。他停下脚步仔细感受,什么都没有。他皱了下眉头继续巡视。
收尾工程没多少活,陈澈的水暖班组加上他才五个人。楼层里很安静,不复当初抢进度时的热闹。他拐进房间,正说得唾沫横飞的焊工刘腾地一下站起来,急忙抓起手边的电焊钳假装干活。陈澈苦笑,这样的情况他遇到不止一次,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当代“周扒皮”。只有他自己知道,每次来仅仅是为了怕工作上出错,并不是为了监视谁。但一个小班长的头衔就像无法跨越的天壑,把他与工人之间隔离开来,怎么也融入不到一起。哪怕刚来时他就原谅了焊工刘的碎嘴子也没起到任何作用。
这个工程是陈澈接的半道工程,所谓半道工程是指别人干了一半他再接着干。对于管道行业来说最怕的就是半道工程,这个怕并不是指具体干活的人——工人无论是新工程还是半道工程亦或后期工程都无所谓,有人指挥就行——而是指像陈澈这样的班长。班长脱离了干活范畴,却要以掌握全局为基础。半道工程因为已经完成了一部分,导致接手的人不仅要精确掌握图纸,还要掌握哪里完成哪里未做,所以工程量大了一倍不止。遇到半道工程,不仅陈澈,这个行业中任何一个班长都挠头。刚接手时,陈澈见是半道工程有心背包走人,不是他对自己的行业技能没信心而是因为付出两倍的心血才挣同样的钱,谁心里会平衡?
记得刚来不长时间,陈澈巡视工地时在差不多同样的地方,刚拐进走廊,就听房间中传出一个大嗓门:“看看,看看,又来个彪子。就等着看好戏吧!”
陈澈本来没在意,两个人一块干活唠点闲嗑很正常,但这次他总觉得话里话外的意思像说他。他集中精神静静听着。
“可不咋滴,没见上一任咋走的吗?真替他悲哀!”对这个沙哑的声音陈澈隐约有点印象,好像是一个李姓大工的。
“就是就是。咱老板真精,自己不来非找个人当替死鬼。”
“说起上一任,真为他不值。”沙哑的声音叹息着,“连我都听到过他被骂得狗血淋头。”
“屁!”焊工刘不屑,“那还是证明他水平不到位。”
“不能吧?这么杂乱的工程水平不到敢接?我看他弄得也挺好。”
“拉倒吧!你就想想整天被人牵着鼻子走怎么可能干好?这又来一个,别的不说,就等着挨骂吧。嘿嘿嘿!”
“唉!但愿别再骂跑了。”
陈澈越听越不对劲,可刚来的他对这里一无所知。有心问问,在不认识的情况下谁又能说真话?他故意咳嗽一声,走进房间。正准备大讲特讲的焊工刘闭嘴的同时,拿起焊钳假装干活,跟他一起的大工李也立马站起来去扶材料。陈澈无奈笑笑,知道哪怕问了也不会有结果,只好招呼一声,再看看他们干活的质量才转身离开,但心里的疑问怎么也挥之不去。
明月高挂,清冷的光芒洒落。同样的月,照在故乡和照在异地给人的感觉无论如何不会一样。陈澈翻了个身让自己舒服点,他必须让自己舒服点,五个多月,一百五十多天怎么熬过来的陈澈不知道,他只知道没有工资的支持,他相信连一天都坚持不下去。
“管工怎么回事?通知没看到还是没把项目部当回事。”陈澈接到开会通知气喘吁吁跑到一楼大厅,质检员的质问劈头盖脸地落下,声音大得生怕项目经理和总监听不到。一顶大帽子陈澈本不会心甘情愿地戴,可面对所有工地高层难道他能说他是因为千头万绪的事情太多而耽误了吗?这么多年的领导岗位让陈澈深深知道,高层要看的是成绩,而不是辛苦。如果谁都可以干,又凭什么用你?所以,他忍了。对质检员这种急于表现自己的做法,陈澈很讨厌。表现自己的方式很多,踩着别人是最令人瞧不起的一种。陈澈初来乍到,并不清楚公司里的人际关系,只能大有深意地看了质检员一眼。
宽敞的大厅里聚集了十多个人,代表身份的红色安全帽像艳丽的花朵开在建好没装修的大厅里,于这灰暗的空间格格不入,像山杜鹃的开放。陈澈不愿意参加这种会议,在他看来,这些人坐到一起除了刷一下存在感实在解决不了任何实际问题。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管工破坏已装饰完成的墙体,导致木工重复施工。要么接受罚款,要么你自己安排人恢复。”还没等陈澈从质检员质问中反应过来,木工技术员紧跟了一句。人都有私心,这个陈澈懂,可一个个那么急于表现令初来乍到的他非常寒心。一个工程的完成并不是哪一个工种单独的功劳,总要所有人齐心合力。陈澈固然可以撤走,但他们的做法又怎么能保证再换一个人会好?陈澈自认算是比较理性的人,有问题解决问题,责骂如果能解决问题谁还动脑?但人微言轻的他只能听着,然后找自己老板解决。
“管工未经临时电工同意私自开箱接电,你们管工不怕电呗?再发现类似情况我直接下罚单了啊!”电工技术员提出的问题没毛病。到现在陈澈总算明白,这是抓住新人往死里欺负。
“注意成品保护,注意成品保护!我强调多少次了,管工运输铁管一定要轻拿轻放。现有的地砖保护那么薄,一磕一个疤,一磕一个疤!将来修复都难。这次给你们提醒,再让我发现没增加保护别说我不客气。你们再运输钢管自己找厚点的东西垫上。”到土建技术员发表讲话,陈澈已经麻木了。
“管道要横平竖直,你看看你们现在干的活,立管东倒西歪,横管不是倒坡就是翘头。我就不一一给你指出了,你自己检查检查,好了后通知我,我再来检查。”暖通监理。
“屋面尽快制作过管道梯子,让你的管道一挡我现在都过不去了,整个屋面检查不到。”总监的话让陈澈想起前几天发生的事。他带着工人在屋面焊接空调管道,也不知道是设计的问题还是空调机组的需要,管道的位置刚好在楼梯上到屋面的前方。空调管道离屋面的高度大约在一米一多点,这点高度正常并不影响通行,只是要费点劲迈过去。这天总监要上屋面检查防水,她走到管道处一看过不去就顺着走。先往东再往西,结果哪里都一样。总监是个矮胖的女人,正常到别人腰的管道差一点就到她的胸口。只见她站在管道外边急得团团转,“想办法让我过去!”她对陈澈招手。同事们努力憋着笑小声议论,“看她像不像企鹅?”陈澈狠狠瞪了他们一眼才急忙找梯子让她过去。现在再看,总监穿一身大红带花的衬衫,显得上下一样粗。他不得不佩服同事们的眼光。
陈澈望着一张张带着冷笑的嘴脸,对着他的同时不时用余光瞟一眼项目经理,生怕在全员聚会上没能表现出自己来。如同千万只苍蝇聚在一起嗡嗡的声音像一根根烧红的针直往脑袋里钻,陈澈真想摘下安全帽一摔,大喊一声:“老子不伺候了!”安全帽安安稳稳地戴在头上,像紧箍咒尽管头胀欲裂却还要挤出笑脸。
到了现在,陈澈如果还不明白焊工刘的话那就真是彪子了。可是知道也晚了,该挨的训也挨了,如果现在撂挑子除了让人瞧不起再不会有别的结果。在专业这方面,陈澈自认不输任何人,但那需要时间。陈澈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这种半道工程就像完成一半的水墨画,轮到他只能修改而无法构思,谈何容易!所有人明知陈澈是代人受过,但却阻挡不了爱表现的心。陈澈委屈,二十多年的打工生涯他就没被训斥过。完成的每个工程虽不能说十全十美但也让人挑不出毛病,何时让人训得像孙子似的。委屈,的确委屈!但同时也激起了他的好胜心。
正在胡思乱想的陈澈迎来了各班组发言,还没等他表决心,其他班组长迫不及待的抢先开口。于是,陈澈像置身于菜市场,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
“一层天棚的管道什么时候能完工,我们要准备铺电线管了,再不铺就不赶趟了。”电工班长尽管对陈澈说话,眼睛却望着项目经理。
“嗯,抓紧时间施工,不要因为你一个工种影响其他班组施工。”项目经理肯定了电工班长的话,又转头问:“安排你们班组的临时厕所自来水上去了没有?”
“四层我打算再过几天吊棚,各班组没完成的工作希望尽快完成。尤其是管工,我看还有许多管道没封堵。”还没等陈澈回答项目经理的问题,木工班长紧接着又说。
“还有,机房准备打地面,我看地漏还没安装。这个是不是应该抓紧一下。”土建班长。
陈澈呆望着天花板,那雪白就像工地的领导层,薄情寡义。他不能理解,仅仅才来半个月,仅仅半个月啊!无论人际关系还是工程进度都在摸索阶段。要说是他得罪了人也无从谈起,半个月甚至连名字都不一定记住怎么可能得罪人?偏偏这些人都冲他来。原因不在他那只能是上一任的。他想过反抗,可在没成绩的情况下显得无力;他也想过撂挑子,可那不是他性格。于是,他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
委屈的泪水再次模糊了陈澈的双眼,以至于搬进装修完毕房间的喜悦被一扫而空。说起搬进装修完毕的房间,在陈澈二十多年的打工生涯中很少遇到,绝大部分都是装修完毕也应该撤了。这次是因为铁皮房到期,剩下的工期不值得续租才同意各班组长以及项目部搬进来。他擦了把眼泪重新打量房间:墙壁雪白,像是从他黢黑的外表下散发出来隐藏千年的皮肤;理石光亮,像是从他黯淡无光的眼睛里抽走的精气神。白炽灯耀眼的光芒徒劳阻挡黑暗的到来,像葛朗台守着钱财似的紧守自己的一份光明。这是许许多多相同房间中的一个,是陈澈用十个月的心血浇灌出来的成果。环境的确能改变心情,尤其是好的环境会让人心情愉悦。陈澈就是,被干净舒适的环境感染,心情渐好。房间像枚光鲜亮丽的蛋,他则是等待孵化即将一飞冲天的鸟。
人都是健忘的动物,或者说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动物。陈澈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究竟是怎么一点点改变领导们的观点,使自己以傲娇的姿态走到最后。他唯一的感觉是累,心力憔悴的那种累。对于最后一个晚上,按照往常的做法,他现在正应该坐在小饭馆里和同事们推杯换盏。但是现在他一点吃饭的欲望都没有,静躺着看夜色渐浓。
人手不够吗?当然不是。一个两万来平的工程,二十几人的配置算是豪华的了,归根结底还是前期欠的债太多,陈澈如同狗咬刺猬无从下手。但他却清楚:无论从哪下手都不能让项目部牵着鼻子走,那样既不能改变被训的现状又显自己无能。最初半个月,陈澈大半宿大半宿不睡觉,研究图纸、查看现场,终于制订一个自认完美的计划:四个人专门完成项目部提出的问题,四个人不够就六个、六个不够就八个。一来清除历史遗留二来堵项目部的嘴。余下的人撵进度,让所有人无话可说。
在蛋糕只有一块的情况下,动了势必会影响某些人的利益。项目部暖通技术员脸不脸鼻子不鼻子地找来时,陈澈还在为肉眼可见的施工进度沾沾自喜,一张A4纸啪的一声拍到他胸口。纸张惨白,技术员的脸发红。“说说,到底什么时候能完成?”陈澈想笑,技术员颤抖着嘴唇就差喊出,“知不知道,啊!你知不知道我被经理骂什么样?”陈澈低头,他害怕看着技术员猴屁股似的脸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咬牙极力憋住,再露出讨好的笑,以致两种不同表情同时出现而使脸上的肌肉止不住颤抖。陈澈不知道技术员是不是看出来了,但他觉得掩饰地非常好。“放心,放心,这不正改着吗?不会让你难做的。”
陈澈翻了个身,掏出手机打开照相功能。他想再做一次既要憋笑又要露出讨好笑容的表情,可裂着嘴角努力几次都没做到,不得不颓然放弃。天完全黑了,在路灯照耀下看不到一点星光。睡吧!陈澈想,睡着既不知道饿还能屏蔽所有经过的不快。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如同放电影似的不断闪现过去的一幕幕。
当牛做马工作了一个月,除了项目部提出的修改问题陈澈终于在夹缝中完成了一项大工程——消防泵房。陈澈站在泵房门口,看着密密麻麻、横平竖直的管道心里沾沾自喜。一个月来不厌其烦盯着工程质量的辛苦在这一刻全部化为乌有。想过别人的关首先得过自己这关,施工过程中稍微有点不满意立马拆了重干。期间他顶着多少来自监理、项目部的压力只有自己知道。如今完工了。他像欣赏艺术品似的欣赏整个消防泵房,心里的满足感像决堤的洪水怎么也挡不住。
再一次例会,监理来了,项目经理来了,一个个看着消防泵房默默闭上嘴巴,其他班组长见领导没有训水暖班组的意思自然乖乖闭上嘴。于是,在陈澈接手后的一个月终于得到所有人认可。他喜极而泣。
一个问题解决了另一个又冒出来,甲方未拨款项目部也没钱,导致第二个月的工资开不出来。当小班长最怕没钱开工资,没钱工人有情绪,有情绪的直接结果就是分配的任务阳奉阴违。本来阳奉阴违无所谓,最多就是工程进度拖慢而已,对小班长影响不大。问题是项目部不依不饶,天天催,这就让夹在中间的小班长难做。对陈澈来说,他理解工人,出门都为了打工挣钱,谁家有钱还会出门遭这份罪?包括他自己在内。钱在工地就是止疼片,是一切不良情绪的万能药,只要吃上什么阳奉阴违、什么出工不出力都不复存在,只剩下干活再干活。道理陈澈懂,就是说了不算。工地的气氛越来越差,再闹下去,别说进度连工作环境都不会有。陈澈联合其他班组长一同去项目部讨要说法,或许是法不责众,项目经理的语气也软了,最终承诺,下月一定付。
事情往往都是越怕什么越往那方面发展,工资的事一拖再拖,一直拖到完工。无论项目部还是老板都对工资只字不提,工人们憋着一股劲,就等完工的这个晚上。陈澈头疼,注定是个不太平的夜晚。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陈澈一个激灵坐起来。果然,门开了,他手下的工人鱼贯而入。脱下工装的工人们一个个变得人模人样,至少抛去了邋遢,虽然衣服不算高档,但干净利落,整体给人感觉舒服多了。
四人中两个超过六十,之所以出门打工是想帮子女一把;一个四十多岁不到五十,正是人生中最累的时候;最后一个能小点,刚刚三十出头。不管多大岁数,都有一个共同身份——农民。农民在这个时代的概念其实就是地已经养活不了人,只能靠农闲时节打工贴补家用。可以说任何一个农民都不容易,都挣扎在贫困线上。
几人进到屋里也不说话,就那么定定望着陈澈。陈澈尬笑,掏出烟来递过去,“来来,抽支烟。”没人接烟也没人说话,气氛尴尬到极点。陈澈自己叼上一支,把剩余的放进烟盒,摸索出打火机点着,深深吸了一口。工人的心思陈澈懂,只是工资的事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别说工人,就连他自己现在也很焦虑。他唯一比工人多点的就是能联系到老板,可是老板的意思同样是等着项目部给钱。“都吃饭了吗?”陈澈实在受不了他们的眼神,没话找话地说。这次工人终于有了反应,都摇摇头。“那正好,我也没吃。”他大手用挥,“走,出去吃饭。我请客。”
阴天,凉嗖嗖的北风直往脖子里钻,陈澈紧了紧衣领和工人们迈出工地的大门。大门内外完全是两个世界,像是从贫穷迈入繁华,一边黑灯瞎火、尘土飞扬一边灯光璀璨、车水马龙。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空旷而孤独。城市固然繁华却没有他们的一席之地,对城市来说他们是流浪者,一个仅能安身却不能安放灵魂的流浪者。商铺里灯火辉煌,每一家都充满了温馨,更显出他们的孤独。
“就这家吧!”陈澈指着一家装修看起来上档次的门面对大伙说。
两个老头犹豫,焊工刘直摇头。“算了吧,咱就找个地方坐坐,没必要花那冤枉钱。”其他人表示赞同。“还有,今晚应该我们请你。”
“别啊!”陈澈打断焊工刘,“不管怎么说,为感谢你们的支持也应该我请。”陈澈这么说算是瘦驴拉硬屎,两个多月没开资别说养家就连自己都差点养不活,其他人基本上大同小异。可每次工程的完工坐一起吃吃喝喝成了这个行业不成文的规矩。陈澈之所以坚持请客是因为他在接手时连老板包括工人一个都不认识的情况下大家给面子,使工程得已进行到底。至于吃饭档次的高低,陈澈倒是完全不在乎,毕竟这么多年跟着各种各样的老板什么高档的低档的饭店都吃过。给他的感觉越高档的地方越放不开,尤其对爱喝酒的东北人来说,哪里都不如路边摊来的舒服。
“都别争了!”三十多岁的李姓大工插话,“不就吃个饭吗?谁请还不一样?实在不行咱就AA。”
两个老头或许是平时听话听习惯了,只是看着,没有发表意见。
“A什么A,不够丢人的。”东北人骨子里好面子的基因让陈澈直翻白眼。
“行了行了,快找个地方吧,不冷吗?”其中一个老头边搓手边说。
几个人停止争论,沿着街道继续走。街上人不多,偶尔有几个也是行色匆匆。或许他们都有各自的目的地,只要走下去就会到达。只有陈澈几人显得漫不经心,毕竟前方并不是一个温馨的港湾。
“再不走了,好赖就他家了!”一家普通门面前,陈澈停下来。门面不大,没有霓虹灯的牌匾看不清饭店的名字,只在玻璃上贴着“家常菜”几个字。几人没意见就走了进去。屋子里有些冷清,只在角落里有一桌客人。陈澈也找个角落坐下,拿起菜单让老头点菜,两个老头同时摇头;他把菜单推给焊工刘,对方也摇头;再推给小年轻,同样摇头。菜单是彩色纸打印完覆上硬膜做的,正反两面,写着蔬菜类、肉类、汤类,几乎无所不包,大小和A4纸差不多。陈澈突然羡慕起同事的敢于摇头,不像他在工地接到这种纸张除了叹息就剩下执行,因为那些纸要么就是罚款单要么就是整改通知单,哪里有摇头的权利。陈澈胡乱点了几个菜,把菜单递给老板的同时让他先上酒。
菜没吃几口酒却喝了好几瓶,仿佛要把心里的压抑与担心都放到酒里灌下去。陈澈心里明镜似的,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劝。他更担心,因为在座的就数他工资最多。他拿起酒瓶狠狠灌了一大口,“项目部基本没指望,只能等明天老板来怎么处理!”一句话像捅了马蜂窝,你一句我一句说开了。
“可拉倒吧,就咱这个老板我跟了好几年,还能不知道他?”焊工刘的大嗓门永远排在第一位。“都能抠死,项目部不给钱他是绝对不带垫钱的。”
“我也听说过。”大工李点点头,“介绍我来的人说老板还算是个讲究人。”他环视一圈,“人怎样才算讲究?有钱讲究,没钱讲究个屁!”
这点陈澈深有同感,社会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遇到的老板不计其数,很多表面上特别讲究,常常施以小恩小惠,真到了没钱马上翻脸不认人。一般来说小抠老板平时做的事令人气愤,但即使再困难也不会瞎钱。其实老板的做法陈澈很理解,换成自己也不愿钱还没挣到就心甘情愿地往外拿。只是理解归理解,该要工资还得想办法要,毕竟老板靠这个发财,而打工者却靠这个生活。一个发财一个生活,高下立判。
“我工资少点。”其中一个老头弱弱地说,“不知道能不能先给我们?”说这句话他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像做了对不起我们的事,不敢抬头看,只顾低头扒拉盘子里的菜。
同情心谁都有,但涉及到自身利益又变得自私。虽然谁都没说话,可一个个或低头假装吃菜或左顾右盼就知道如果只有很少的钱谁都不会同意单给某一个人。
气氛的陡然变化让陈澈很无语,本该坐在一起吹吹牛打打屁轻松轻松算是对过去这段时间的苦难来个告别,哪怕短暂的告别也能慰藉一下受伤的心灵。以前都是这么做的,从换下工作服的那一刻起证明这一段苦难结束了,虽然过不了几天依然还会再次进入到苦难中,但最起码在这一刻应该放松。今晚的气氛让陈澈想起和水暖技术员吃饭的场景。
饭店自然不是什么高档的饭店,菜也不是精辟菜,普普通通的饭店普普通通的菜,不过这对于小庙神的技术员来说足够。吃饭只是一种形式,本不在吃本身,而是一种态度,一种证明对他尊重的态度,恰恰是这种态度让吃饭变得索然无味。任何人都能想象到,本来不熟悉的两个人在没有共同话题的情况下坐在一起多么尴尬。陈澈唯一可做的只有劝酒,一遍又一遍的劝。
现在,陈澈也是这么做的。他把啤酒倒入杯中,举起来说,“还不知道什么情况呢?想那么多干嘛。来,干了!”陈澈不得不把啤酒倒进杯中,他怕在这种尴尬的氛围里喝醉。心情不好的情况下容易醉人,这个陈澈懂。他很怀念不用杯子喝酒的时候,那可是面对自己为数不多的真心朋友。两个人面对面,不需要高档菜,就着话语也能干掉瓶中酒,那种酣畅淋漓是语言无法形容的。
好赖陈澈还是个小班长,尽管这个班长到这一刻已经名存实亡,但大伙多多少少给点面子,不管情愿还是不情愿都举起杯,至于干不干就不是他能左右的。放下杯子,气氛依然沉闷。陈澈掏出烟挨个分发,有接的有不接的。接过烟的赶紧掏出打火机先帮陈澈点上,再给其他人点。一阵吞云吐雾中视线变得朦胧,这大大缓解了尴尬气氛。
另一桌结账走人,开门的刹那陈澈看到外面飘起雪花。他有点着急,但又不好意思说。屋内,老板娘靠在暖气边上昏昏欲睡;他们几人默默地吞云吐雾。诡异的安静。“一切都是猜测,或许老板来了就能开资。”陈澈总结性地说。这话大伙明知道不可能,但多少有点自欺欺人似的安慰。一个个从老僧入定中清醒过来,举起酒瓶,“对,想再多也没用。干了回去。”
瓢雪的街道行人寥寥,将将盖住地面的小雪打着旋地飘舞。陈澈和同事们裹紧并不厚实的衣服,低头努力前行。花坛里的植物露出灰败的痕迹,光秃秃的绿化树更显凄凉。远处住宅楼里明亮的灯光让陈澈想起远方的家。此刻,家人在干嘛?是坐在热炕上看电视还是正在思念出门在外的自己?陈澈抬头看天,除了飘落的雪花什么都看不到。如果有月亮或许能照见家里的一切。
回到工地已是晚上九点多了,本该熄灯的项目部依然灯火通明。陈澈奇怪,奔着项目部紧走。没进屋就看到走廊里站满了人,木工、瓦工、电工等等各工种一个不缺,只是不见他们的班长。他一一打过招呼推开项目部的门。屋子里烟雾缭绕,浓度令抽烟的陈澈都受不了。他把门留了条缝才转身打量办公室。项目经理坐在主位一言不发,手里夹着烟,袅袅青烟盘旋上升;土建二包头坐在他下首,眯缝着眼吸烟,不时瞟一眼经理;往下则是木工老板、电工老板,手里的烟或夹或抽。陈澈随便找个位置坐下。
“陈澈,你说说你们班什么意见?”良久,经理对陈澈说。
陈澈先把在座的几位老板挨个看了遍,见他们没表示才说。“等老板来了再说吧。”
“你们看看,你们看看!”经理挥舞着手臂,提高嗓门对其他几位老板喊,“水暖班组哪像你们这样,非堵我门口。”
几位老板突然把目光对向陈澈,那眼神恶狠狠的。本来今晚项目经理没回家陈澈就感到奇怪,原来是被堵住了。陈澈感到委屈,自己不过是说了个事实怎么就招人恨了呢?再说,这些个老板做事之前并没有通知他,如果通知到了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把人带出去。现在好了,搞得他好像故意作对似的。
“情况呢,你们也知道。”经理环视众人,“先想办法把工人安抚下去。一切事情等明天老板来了再说。”
“经理,”土建老板把烟头狠狠按进烟灰缸,阴阳怪气地说,“可不是我们鼓动工人,是他们非要堵门。”
“我说是你鼓动了吗?”经理敲着桌子,“我就是让你把工人安抚一下。”
“别发火,别发火。”木工老板笑嘻嘻,“工人逼我们,我们也没办法,这不来找你想办法了吗?”
项目经理狠狠瞪了木工老板一眼,胸口起伏不定。他深深吸了口气,“行了行了,废话也不多说了,明天,就明天,我想办法。”他再次环视一圈,“你们先把工人安抚住。”
所有人依然无动于衷,掏烟的掏烟,点火的点火。项目部里立刻烟雾弥漫,呛得陈澈只好掏出烟来点上。
“怎么?”项目经理腾地一下站起来,“我都这么说了还不行?难道还要让我给你们磕头作揖?”
土建老板狠吸了两口烟,把剩余的长长一段摁灭到烟灰缸,跟着站起来。“行吧,看明天了。”其他人也跟着站起来,随着土建老板往外走。项目经理两手扶着办公桌,恶狠狠地盯着土建老板的背影。
陈澈随着人流走出来,夜色渐深,雪也越下越大,给这朦胧的夜蒙上一层耀眼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