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布鞋

我独自走在乡间的小道上,去寻找祖父母口中的那袋旧物,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承载了怎样的回忆能让老人们念念不忘?我靠着零碎的信息一点一滴地找着,寻到的是一袋沉甸甸的重量。把旧物封存的袋里布满灰尘,我屏住呼吸,打开袋子,将封存在时光中的记忆开启,尘寰匆匆,唯独那一段岁月永不凋零——

二十世纪初,中国,偏远村落。

他和她从小一起长大,她扎着两根小辫子,他穿着灰白色的小褂。他们在院子里玩泥巴,她把树叶当做碗做成一盘盘的"菜",他捏成一个个的球往树上墙上砸。他用草编了许多小玩意儿送她,他从家里偷拿出鸡蛋给她,他对她说:"你不许要别人给的东西,也不许和别人玩。"

他和她一起长大,他带她到草垛上看星星,到房顶上说悄悄话。午后的玉米地里全是阳光和秸秆的味道,他皮肤黑黑的,眼睛亮亮的,笑起来一口白牙。他对她说:"等我攒够了钱,就娶你。"

他给别人干活划伤了手,只为给她买一匹花布做新衣裳。他背着她从半山坡一路爬到山顶,头顶的天蓝得像幼时的童谣,触手可及的是草,泥土,和彩霞。他的目光围着她打转,他喜欢她的样子,她的笑,喜欢她招手唤他。他看着她,什么话也没有说,风吹过脸颊,便已是世上最动听的情话。

他们在封闭的小村子里生活,靠着山,靠着水,靠着一条细细的小河。这个遥远的小村子,避世,淳朴,又安宁。

然而,此时的中国正处于半殖民半封建的危难之中,外面的世界早已风雨飘摇。列强瓜分,军阀混战,革命情绪日益高涨。这个遥远的小村子啊,与世隔绝了般对外面一无所知。这个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啊,哪一寸没有陷入苦难?哪一寸不在深渊?只是知和不知罢了,知如何?不知又如何?而这苦难愈来愈重,而这深渊愈来愈深。

一九三一年,隆冬。

村里来了一位姓叶的老师,年纪不大,戴着一副圆眼镜,温文尔雅,博学多识。村里所有人都很崇敬他,把自己家里最好的东西都拿出来招待,无论老小,皆唤他一声:"叶老师"。

叶老师教孩子们读书,不收分文,从孔孟之道到唐宋元明,从诗文历史,到言论篇章,而更多的,是"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她和他坐在陋室的最后,撑着下巴,听得无比认真,他们和着孩童的声音跟着念:"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泱泱哉,我中华"!

叶老师说,国难当头啊,恨不能报国。他们每每经过叶老师家,都能看见叶老师在案头前写东西,用一只村里人谁也没见过的钢笔,写满了一沓又一沓纸,虽然村里也很少有人能看懂,但大家都知道,那一张一张的纸意味着什么。叶老师常会写着写着,就泪下泪来——粗糙的纸页上一滴滴的水渍连成一片,他们能感觉到这份巨大的痛苦,也许不是泪,是血,一片一片的鲜血。

听叶老师课的人越来越多。他和她听得最多最勤。辛恳劳作的小农们,却为何如此贫苦?晨出晚归的人们生存又为何如此艰难?只因脚下的这片土地如今正受尽屈辱,工无业,农无地,家无人,人无家。人们担惊受怕,夜不能眠——因为饥饿,因为贫穷,因为,战争。靠天而不能,靠人而无望,自给不能自足,连唯剩不多的一砖一布一米一蔬,眼看都要保不住。他将发硬的面团子用布仔仔细细地包好,敲了敲她的门,递给她:"给你留的,我已经吃过了。"她看着手里的面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问他:"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所有人都不会再饿肚子了?"他说:"我不知道,但你放心,只要有我在就不会让你饿着。"

战火日益扩大,人口大量迁徙,阴郁笼罩着每一个角落——伤的,残的,家破人亡的。太多的人失去了家,失去了亲人,失去了世世代代赖以生存的土地。外面的人接二连三一批又一批不停地往这偏远的山区迁,而这山村里人人崇敬的叶老师此时却选择离开——

为了家国,就要战斗。

战斗,她知道,什么叫战斗,为何要战斗。她见过那些穿着统一粗布衣服的人,他们的帽子上有一颗红星,他们的目光执着又坚毅。她想起叶老师教他们的话,想起身边的那些失了父母的孤儿,想起了她和他反复学写的两个字:"中华"。她对叶老师说:"您带他一起走吧,外面的世界,比我更需要他。"叶老师点点头,庄重地说道:"好。"

临别前她给他整理了衣衫,他的身上一针一线都是她亲手缝制的,她说:"先这样吧,时间紧,还差鞋子没做完。"

他伸手去抱她:"我舍不得你。"

她把他推开,使劲拍了拍他的胸脯:"你整天只知道围着我转,守着这几亩田,你没出息,你走,去给我干一番大事来看看,那时候你回来,我才答应嫁给你。"

他握紧拳头,锤了锤自己的胸,什么也没有再说。

……

和往常一样,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两脚把鞋一蹬,立即扑倒在柔软的床上进了梦乡。梦里没有拥挤的地铁,没有炫目的霓虹灯光,没有昼夜不歇的汽车轰鸣,没有川流不息的人来人往,梦里的我再次回到那个村庄,那里依山傍水,牛群甩着尾巴在小路上散步,山坡上的女子穿着花布新衣,眉眼弯弯,笑得恬淡——

祖父母没有说,但我知道,当年的他再没有回去,当年的她一直在等他。袋子里足足有四十八双布鞋,祖母说,那个女子终身未嫁。时光幡然流转,若干年后我竟能看见挥之不去的一幅幅画面:她在灯下为他缝制鞋子,一双又一双,一针一线,戳破了手,看瞎了眼,从未停歇,她的轮廓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那样瘦小,印在墙上的影子却如此高大。哪怕所有的人都告诉她他不会回来了,她皆置若罔闻,她的一生如此短暂,她的一生都在等他。

她想,也许做完这一双,他就回来了;她想,再多做一双,他费鞋,穿破了还能再换;她想,胜利的那天他会戴着有五角红星的帽子回来娶她,他们有一双儿女,院子里种着瓜果,养着鸡鸭。

很多人不解,问她,你为何执意如此?

尘寰匆匆,曾经的艰难岁月横亘在历史长河中流淌,我手里这四十八双老旧的布鞋竟是如此之沉。哪怕所有的过往都终归尘土,有些忘不掉的过去,却会永远随着血液流淌——

"他是英雄,我这辈子只嫁他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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