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际遇高低起伏，再过两三年不一定会怎么样，但是小姑娘，你一辈子再也遇不到这么喜欢你的男孩子了。”

                                                ——题记

如果可以，我不愿回去李子沟。这些年，我以各种由头阻断了与李子沟的联系。

可我阿娘死了，那个郁郁寡欢多年，让我不敢面对的阿娘死了，我不得不回去。

丈夫出差，我只得带十岁的儿子一起去李子沟。

翻过一个山坡，我看到了我矮小的家，也看到了隔壁屋子后的坟，那是李二狗的坟。坟边长了一棵李子树，枝叶密密的，直把坟头都盖住了。

“给！”

儿子不知什么时候跑去那里，摘了几个李子过来。

看着儿子的笑脸，看着他手心熟到发黑的李子。

我微微一怔。

藏在深处的记忆，开始涌现。

我叫李子，因我娘喜欢吃李子，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我生活的李子沟，除了有一大片李姓的人家外，还有一大片李子林，到了李子成熟的季节，黑的、黄的、青的、紫的，那是李子沟最好看的时候。

李二狗是我的邻居，他是他家里最小的娃娃，但他家里人都不喜欢他，说他是祸害，他娘是为了生他，损了身子才死的。村里都说，他娘是个好女人，是真的好。他娘有多好，和他没有多大关系，但是，因他而死却是事实。

那时候，我也不喜欢他。

我娘和他娘在我们还没出生的时候，依着好姐妹情谊，给订了娃娃亲，不成兄弟、姐妹，就成夫妻。

他娘都走了好多年，我们的娃娃亲也绑了好多年。我爹是个耙耳朵，拗不过我娘，支支吾吾的顺着，我便真没了不依不饶的后盾。

娘总让我看不清明，明明和我刚说着话，便望着屋子外的李子树发呆，淡淡地说他娘是她的过命姐妹，如果不是因为自己，他娘会嫁得更好，但又叹息着闭口不再谈下去。

有时候，娘又会苦口婆心劝我对他和善些，将来他是我的天。

那时候的我可不是菩萨心肠，也不想知道上一辈的恩恩怨怨，一个劲认定，他会毁了我分明可以更好的人生。

李二狗是真的很讨厌，不管你怎么骂他，他都是笑嘻嘻的，天生一张笑脸。

他读书不行，老早就退学了，整天在村子里瞎逛，摘这家李子，摘那家李子，谁都不喜欢他。这样一个劣迹斑斑的人，绝不会是我的天。

李二狗长得不好看，眉毛浓黑，却是个泡泡眼，有点龅牙，还是个矮子。我试图自欺欺人的忘记，但回忆上来，却又如此清晰。

可他好像一点也不自卑一样，天天赖着我，我觉得当时的我对他的讨厌，表现得足够明显了。

仔细想想，李二狗没什么朋友，哥哥姐姐也不太喜欢他。他只能天天跟着我，但村里人都喜欢说些丑话，很难听。

李二狗是真的喜欢跟着我，生怕我哪天跑了，做不成他的媳妇。我去村小上学，不管大太阳还是下雨，他始终跟在我后面，我到了学校，他就离开。等到要放学的时候，他又会来，就趴在窗口等我。我偶尔偏过头，眼角余光路过窗口，他目光炯炯，我不知道他看的是我还是我前面的黑板。我每天放学去山上割猪草，他总是沉默着抢过我的大背篓，装满了才还给我，我不想欠人情的，尤其是他，可他心甘情愿，我就顺水推舟的接受了。

我和李二狗的真正意义上的对话应该是在我们将近12岁的时候，没记错的话，也是他第一次给我送李子。

那天早上下过雨，有些雾蒙蒙的，路也看不清明，可李二狗有双狼眼，精准的发现了去上学的我。

“给！”李二狗搔了搔头，伸出右手，递给我一个脏袋子。

“不要！”他的手指甲黑黑的，手上也全是泥巴，很脏。

“这是我去坡上摘的李子，今年熟的第一批，你尝尝，很甜的，真的，我尝了。”李二狗有些慌乱，连忙掏出几个给我看，原来是鸡血李，已经熟到发黑了。

“你手摸过的我才不要！”

“袋子里都是干净的，我洗了的，就在对面的小池塘里洗的。村长上次开大会说了，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要拉稀的。”他把手里那几个揣进了裤兜里，将那一袋子李子递给了我。

“嗯。”

我一把接了过来，塞进书包，转身就走了。

李二狗仍旧是跟着我走的，一步一步，慢慢的。

等李二狗离开，我掏出了口袋，在桌子上打开，挑了几个最大的，走到了坐第一桌的班长张新旁边。

如果说李二狗是我未来二十多年年的枷锁，那张新就是一根刺，是他刺破了我对爱情的向往。

“你要吃李子吗，这是树尖上摘的，都熟透了的。我们李子沟才有呢，别地可找不出这样大个的。”我很紧张，他是我很仰慕的人。每回成绩都是第一，人长得也好，他爹还是斑竹湾的主任，老师也喜欢他。

“好啊，谢谢你。”他迟疑了一下，挑了两个李子，盯了李子一会儿，始终没有下口咬。

“你放心，我仔细洗了的。”

他秀气的咬了一口，汁水四溢。

“真甜！”他笑着吃完了一整个。

“是吧，我们那里这样的多得很哩。好吃，我又给你带”那一刻真是快乐。

“好啊。”他又连着吃了好几个李子，嘴巴给润的红通通的，怪好看的。他是我们班上30个人里面，衣服最干净撑展的，说话也不带脏，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很好看。

好像也是从那以后，我和李二狗的交集开始多了起来，只有他熟悉李子沟最好的李子在哪里，也只有他会听我的话。

每天他会给我带一小口袋李子，每次脸上都会带点伤痕，起初我有些过意不去，后面觉得谁叫他愿意呢。

一来二往，我终于和张新有了友谊，放假他偶尔也会来找我玩，每次他要回家时都会说“有机会你来我们斑竹湾，我带你吃竹筒饭，可香了，加了腊肉更好吃。”不知道他是真的惦记与我的友谊，还是惦记着李子沟的李子。

后面属于李子的季节已经快到了尾声时。我也无法再带最好的李子去教室，看着桌洞里的小个头李子，张新对着我的笑脸也越来越少，好似友谊也要到了尽头。

那时的我啊，一心想着张新。我不想得个这样的结局，于是，我主动找到了李二狗。

“你知道哪里有更好的李子吗？我很喜欢吃，特别是那种个大又黑的。”我敛去不耐烦，小声极了。

“我知道一个地方，李爷爷他家的，就是树太高，有点难爬。”

“那你能不能给我摘点啊，我可以给你找梯子。”

“没事，我能爬的。”

他笑眯眯的把自己才摘的一口袋李子递给了我。

李子个头一般，黄澄澄的。

“等着我哈，我给你摘最大的，这个先给你。”

“嗯。”

李二狗是一瘸一拐地离开的，一步一步，比往常还快些。

没想到，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李二狗。

啪嗒！

那天整个李子沟都沸腾了

李二狗被一群人抬走了，地上还有斑斑血迹，很红很红，染得地上装着李子的白蛇皮口袋红通通的，像要烧起来一样。

我不敢给大人说，是我想要李子，李二狗才爬那棵树的。

谁叫他那么不怕死，真的去了。

看着坟旁茂密的李子树，我仿佛看到小小的李二狗，费力的抱住高大挺直的树干，一点一点往上爬，他要去树顶，摘最大的李子。但他是一个瘦小的孩子，精疲力尽来得比成年人更快、更猛。

悲剧就这样酿成。

后来娘说，李二狗被送到村医那里的时候，已经不行了，四肢抽搐，眼睛都流血了。

他家里人把他带了回去，在给他穿寿衣的时候，发现他手里死死攥着一个李子。抠都抠不出来，李子肉都抠烂了。

听到这些，当时的我放下担忧的沉重眉头，偷偷为着再也没有了娃娃亲而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娘当时看我的眼神，我记了一辈子。

后面，我偷偷去了李二狗出事的李子树那里，找到了白蛇皮口袋，上面都是血，我害怕极了，胡乱抓了几个完好的李子就跑了。

我洗了一遍又一遍，洗到手已经发白。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去了教室，偷偷把李子放在张新的桌洞里，期待着他的笑脸。

上课了，老师说，张新被送去了城里读书，张新爸爸升职了，最近城里安排好了，就把张新接走了。

桌洞里的李子开始散发腐烂的味道，张新没有出现。

竹筒饭的约定也好似李子沟坏掉的李子一样，被扔得远远的。

于是，我悄悄的拿走了那几个已经腐烂的李子，葬在了李二狗的坟旁。

从那以后，我始终想要逃离李子沟。

后来，我成功了。

去了一个没有李子，没有竹筒饭，没有娘的眼神的地方。

儿子咀嚼的声音让我回了神。

我拿过儿子手里的李子，扔了出去。

“不干净，别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