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
初见她是在一个早春的午后,乍暖还寒,枝头红梅正开得烂漫。她著一身水红色凤纹锦衣,语笑嫣然,眼波流转,映得那红梅顿时失了颜色。
林慕兮只觉心里微微一颤,像是轻柔的花瓣飘落水面,漾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今日上元佳节,连家老爷约了他的至交好友颜老爷一同赏灯。两家都是金陵城内的名门大户,她,便是颜家的千金小姐。
连家少爷满面春风地向慕兮介绍她:“我们可是从小玩到大的,青梅竹马。”
她脸一红,低眉嗔怪道:“胡说什么呢!”随即又抬起头,向慕兮盈盈一笑,身后落樱缤纷,如同飘飞的红霞。
入夜,金陵城一片灯火辉煌,宝马雕车,暗香浮动,彩灯交相辉映,清冷的月光便消散于漫天绚烂的烟火之中。
她轻轻吟诵:“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连少爷兀自接道:“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慕兮不语,只是取出一支彤色箫管,兀自吹响。箫声苍劲婉转,似乎与今夜的繁华格格不入。
她侧耳聆听,竟忘了热闹的灯火,唯觉萧瑟凄冷。
城
金陵首富连家的独子,锦衣玉食的大少爷连城,自小便与颜家小姐相交甚好,骑竹马,弄青梅,两小无猜。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被家人逼着读书习字,学习经商之道;而她亦幽居深闺,习音律,做女红,从此几年未曾相见。
那日上元灯节,她吟出稼轩的《青玉案》,他接到“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时,便认定了眼前人就是自己百转千回,苦苦寻觅的伊人。望着璀璨的烟花,连城向身旁的人儿低语:“若可以,愿以我三生烟火,换你一世迷离。”只可惜,这些话淹没在周围的欢声笑语中,她,听不见。
上元节后,她常携了小丫鬟到连家来,赏花煮茶,弹琴对诗。梨花淡白,不若她的笑靥;柳叶深青,宛如她的黛眉。
汉白玉的古七弦琴,凄婉的言律自她的指间流泻,撩人心弦。连城不禁叹道:“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她似有所思,一指一指抚弄瑶琴,幽幽咏叹:“银筝夜久殷勤弄,心怯空房不忍归。”
连城的目光掠过她清澈的眸,嘴角轻轻上扬。
未等城开口,双方的父母便已将婚事定下。连家与颜家是世交,门当户对,城和她又是青竹马,珠联璧合,天造地设。她还能有什么不满?
彼时的金陵城,已是秋意萧瑟。城从此心无旁骛,只待来年春暖花开,执子之手,共结连理,生死相依,白首不离。
雪
几年来幽居深闺,闲看姹紫嫣红开遍。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春色如许,颜沁雪唯有将一腔幽思付予瑶琴,怎奈知音少,弦断无人听。
十八岁这年的上元灯节,父亲要带她去赏灯,她喜不自胜,淡扫娥眉,轻匀朱粉,著一身水红色凤纹锦衣,随父亲前往连府。
连家少爷是自小相识的,而他身旁的陌生少年,有着干净的面容,夜一般深邃的眼眸,浑身散发着一股忧郁的气质。他的脸上,始终是淡淡的神情。颜沁雪充满了好奇。
上元之夜,烟花璀璨,金陵城内热闹非凡,颜沁雪流连之际,一阵苍劲的箫声传来,使人顿生凉意。她忽然想起“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只是,灯火阑珊处少年落寞的身影深深地烙印在她心里。
此后,雪常常到连府游玩,抚琴赏花,品茗对奕。红梅傲雪,灼灼其华,一盏茶烟,初透碧纱。
转轴拨弦,挑商钩徵,一曲汉宫秋月行云流水般倾泻,隔了一重院墙,林慕兮以箫相和。梨花院落,月色溶溶,琴箫和鸣,似有一点灵犀相通。
只是,林慕兮对她一直是冷淡的,客气得近乎陌生。只有隔墙相和的箫声,才让她觉得他离她那么近,触手可及。也许最无奈的事莫过于身距咫尺,心隔天涯。
后来,林慕兮离开了连家,不告而别。后来的后来,雪顺从父母之命,在桃花烂漫的季节穿上凤冠霞披,与那个笑容温软的男子结为连理。三月的烟雨弥漫了金陵的箫鼓,秦淮河上,游船画舫,灯火辉煌。
后记
城不知道,雪时常来到连家,其实是为了慕,那个忧郁冷漠的少年,在他漆黑如夜的眼眸中,是难掩的落寞。他苍凉凄婉的箫声萦绕在她心底,挥之不去。雪曾在素帕上题了一句诗,系于梨树枝头,希望慕能明了。而城却偶然发现,读到了帕上暗藏的情愫:“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雪不知道,慕的忧郁,皆因他的窘迫。父母双亡,家道式微,无奈之下寄居于连家--林家的远房表亲。雪从小过的是衣食无忧的生活,凡所应有,无所不有。他给不了,所以选择逃避,故作冷漠只为让她远离。慕知道,城爱她,所以不辞而别,只为成全她与城的幸福。他曾住过的小院已经废弃,她没有看到斑驳的院墙上残留着的墨迹:“应从玉指到金徽,万态千情料可知。今夜灯前湘水怨,殷勤封在七条丝。”
而慕,他不知道的是,金陵城的梅花开了又落,清婉的笛声伴着韶华流淌,当年在月下拨弄宫商角羽的少女,如今已为人母。孩子的名字是她取的,梦箫--梦里寒花隔玉箫。他曾无数次出现在她的梦中,她抚琴,他吹箫,和得天衣无缝,寒花点点,落了一地苍凉。
而后,烽烟起,金陵城风雨飘摇,秦准河不闻笙箫。六朝如梦,空余鸟啼。城和雪随着人流逃散。硝烟战火,湮没了曾经的繁华笙歌。
多年后,一位清瘦的男子踏进城门。青苔斑驳,树根盘踞,秦淮河畔的烟柳,依旧笼着十里长堤。
男子走进一座倾颓的宅院,深院中梨花兀自绽放,清淡如雪,纷纷扬扬。他缓缓吹起一曲汉宫秋月,院墙对面,仿佛有琴声紧随。望着墙上已辨认不出的字迹,男子眼角滑下一行清泪。
二十四桥明月在,年年红药为谁开?一寸芳心终不改,荒烟曲陌待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