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眼下的季节,我忘了具体时间,只记得他是后面加入我们班的同学。当时的环境于我而言是完全陌生的,所以除了舍友,整个班上我只认识班主任。会注意到他,主要是他写得一手好诗。
一次课堂上,语文老师把他写的名为《月牙儿》的诗念给我们听,具体内容我已经忘了,当时只觉得意境很是唯美。虽是现代体裁,韵脚却压得极好。自此,他那写诗的才情算是在班上小有名气。
我是写不出好诗句的,但是我喜欢读诗,于是私下里特意去找他借了手稿。这时候我注意到他的肤色比平常人偏白,当然并不是那种病理性的白,只是一眼扫去不见血色。他的五官端正儒雅,就和他的诗一样,给人以温润舒缓。身高应是一七五往上,行走间四肢亦觉有力。如果并非事先听过他身体有恙,任谁也不会把他与一个病患联系在一起。
后来,他每每有了新的作品,都会主动拿来给我,每次看完后我或多或少会给出点评价,赞赏或建议兼而有之。一学期结束,我们都不知道他身患何疾。许是碍于明面上那仅仅限于诗文的交流,我从未将话题偏离过其他。许是出于对一个同学的尊重,尽量将之普通对等化,关于他身体里的那些未知病灶,任谁都不会去刻意提及。
一学期很快过去,在同学们有意无意的声音里,他逐渐成为所有老师眼里的好学生。他从不与人结怨,也不与人结伴。笔记总是整整齐齐,字迹也总是干干净净。遇见师长会礼貌问好,如果见到同学就远远绕过。有时我遇到他,会习惯性出声问好,他也只是浅浅一笑。一如他把写出来的东西给我看时,只是静静地把本子递到我的书桌上,然后静静地等我看完、听我念叨完后再带上本子回自己的座位上。
那年的寒假有点长,有将近三个月的时间。我和一众室友照常回校上课,经过一学期的磨合,我在班上认识的同学多了起来。由于手里接了班干的差事,时间过得相对忙碌,以至于一次无意间听到室友在谈论他时,我才讶然他似乎许久没写诗了(也可能是写了但没给我看)。但是,听完了同学的聊天,我打消了去问他的想法。
据说,他在以前的学校是班里的学霸,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没有任何人的成功是轻而易举就能获得的,他也不例外。学渣认真努力一把就能有很大的进步,学霸需要不断吐新纳故、不断挖掘自己的潜力,才能保持住当前的名次。他每个夜晚都熬夜温书刷题,有时魔怔了甚至通宵达旦,睡眠愈来愈少,他的大脑出现了异常。一个本应是天之骄子的人,生活出现了翻天覆地的惊人巨变。他再也做不了学霸,不仅如此,他精神出现了问题,只得休学疗养。
后来有了些许起色,却被原来的学校拒收了,毕竟,在一群学生中埋下一颗定时炸弹,任谁也不敢冒险。父母只得为他转了学,于是有了我们这段同学之谊。
“他看起来很正常啊,写的诗还那么好!”一室友感叹。
“好像只要不受刺激就没事。”另一个室友的声音传来。
“你这话说得好像有人刺激他了一样?”我感觉有些困惑,毕竟,他看起来很“正常”。
“听说他有次路过一个花盆旁边,正好那个盆摔下来坏了,好巧不巧副校长过来了,就认定是他推的。结果他和副校长大吵一架,差点动手了,幸好护校队及时出现把他拉开了。你们想想,一个正常人顶多会为自己辩解,而且态度要多恭敬有多恭敬,谁敢动手招呼学校领导?”负责科普的同学分析得头头是道。
“算了算了,不管他了,左右我们不招惹他就是。”这个时候我们并没有把他往精神病患者方向联系。
如此,相安无事过了一学期,这件事慢慢被我们抛诸脑后。后来换了新的班主任,新班主任不喜诗歌,于是安静的他变得更加透明起来。如果不是偶尔遇到,我也会忘了班上有这么个人。我们班有一百多个学生,有太多同学我喊不出名字,加上没刻意关注他,一时间忘了也在情理中。
然而,一次课堂上,我们“荣幸”目睹了他和我们新班主任的口角。我们学校管理特殊,平时是封闭式管理,周末或者节假日要回家的同学,需要家长打电话给班主任报备。老师按顺序点名,轮到他时家长电话打不通,老师先跳过他,等他联系家长。等结束下一组时老师回过头来向他确认,这时他语气里明显多了几分浮躁。老师没放心上,继续下一组同学,而后再次回过头来问他,结果他直接火力大开粗声呛呵。
老师气得只能联系学校领导将他扭到办公室,然后继续手头上的工作,这时候的老师只当他是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素质低下的学生。等老师处理完班上的事情,他的家长也火速来了学校。老师强烈要求他道歉,结果他在办公室再度失控,后来被制服后,他爸爸把他的真实情况告知了学校领导,并声泪俱下央求学校留下他。
“我不会答应,他这情况万一病发,整个男生宿舍都有危险。你们谁能保证他不会伤害旁人?我不可能为了他一个人将我的其他学生置于危险之中。”我们老师态度强硬。
我和同学一度以为他会离开学校,可怜天下父母心,不知道他爸爸最后和校方是如何交涉的,他继续留了下来。当然,他也彻底被孤立起来。接下来的时间里,再也没有见他失控过,我却也不敢与他过多接触。在学校难免会遇到,遇到了他会先开口和我打招呼,换成我微笑致意,礼貌而带着疏离。他之后再也没有写过诗,我和他的接触也越来越少。
后来毕业了,我回学校取文件的时候,偶遇了他。他站在校门的那片竹林边上,似乎是站了很久,又似乎是才刚到那里。看到我后,他事先出声问好,我点头致意,接着开口说了句再见。从此,他与我再未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