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回一觉游仙梦,半窗芭蕉尚依稀

黄山谷学佛,参晦堂师傅。老禅师向他招招手,面含微笑,闲闲地发一问:“老僧死,学士死,化着两堆灰,你我如何相见啊?”黄山谷听傻了,被噎住了,答不了。

黄山谷,是何许人物呀?那可是整一个大宋朝,唯一能与苏东坡齐肩的大才子哎!问题是这一问,太诡异了,没法回答。人都死了,烧成了灰,拿什么去见呢?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要见,怕是只能见鬼啊?!

其实,要我说呀,也很容易见。想见就见,这有何难呢?你不信吗?那好,我换一个角度,换一个话题,启发你一下。禅宗接引人的方法,是让人参话头。我今天就冒充一次禅师,出一个话头,请诸位参参看。

现在时值子夜,正是“青天如水月如霜”的时候。诸位,请设想一下,当此时,你在贵府高眠,正做一梦。我在寒室小息,也做一梦。请问在梦里,你和我可以见吗?如何见呢?

动动脑子哎,想想看。“惊回一觉游仙梦,半窗芭蕉尚依稀”。千万不要小看这一话头,参透了它,也许你就得道了。从此悟入,就可以成仙成佛了。

哈哈,你还是看不见吗?那真是没办法了。烧成两堆灰,你说见不了。让你做一场大梦,依然见不了。你执迷不悟,点都点不醒。我也无计可施了。

忽然,我想到了庄子,想起他老人家名垂青史的蝴蝶梦。庄先生当年做的这个梦,可是非同小可。那可是千古一梦!

据我考证,唐朝“宫艳诗”写的最好的那一位,叫李商隐的。他也是学佛,学禅宗的。他老人家参的话头,就是这个蝴蝶梦。可惜的是,机缘不对。李先生写诗好,但学禅,差太远了。他参不透那个梦,究竟是庄子变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庄子?参了整十年,仍然是青蛙跳下水——“噗通”(不懂)。他只好放弃了。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先生悻悻的吟了两句诗,一抒悲情怀。重新归依孔子门下。

李商隐没能见,黄山谷后来见了一半,算是个二半吊子。古往今来,一个“见”字,难倒了多少英雄豪杰。真是“相见何如不见时,免教生死作相思”。其实,我说,见还是要见的。见者,见道也。

两个禅师,一胖一瘦。师弟佛号一尘,师兄法名了尘。从牛首山天弘寺出发,一路云游,欲赴终南山参访。了尘富态,整一个胖大和尚,活脱脱弥勒再来。他慢条斯理,走走停停,凡亭台楼阁,山高水长处,绝不肯遗落一处景致。不时还搖头晃脑,吟唱一番。“花落水流红,风情万种,无语怨东风,……”。

一尘师弟瘦高,性急,早已不耐烦。两道剑眉立向额角。他搖搖头,冲了尘双手一合掌。“小弟先行去也!终南山恭候师兄。”话音未落,人已飘向远处。

他兄弟二位分手了。正所谓“一树春风有两般,南枝温暖北枝寒”。在下说书的,也只好“花开两朵,话分两头”。一尘性子急,我们就先说这位师弟。

一尘年届不惑,僧腊三十三岁。苦修数十年,功夫已然了得,神通俱足矣,可畅游二禅天。只是尚未悟道。

别过师兄,一尘独自上路。“烟开远水双鸥落,日照高林一雉飞”。一尘施展轻功,晓宿夜行。“点水燕子飞”,天弘寺看家的功夫,煞是厉害。没几日,一尘已然站在终南山大觉寺的山门前。

“壮哉!好一处佛国。”他脱口赞道。只见偌大群山上,殿阁楼台,在落日红霞中,像七彩翡翠一样,灿然铺陈,亭亭玉立。钟板鼓磬,悠扬飘渺,伴着香风清烟,在山岚中,起伏回荡。

大觉寺,真是一座大丛林。常住僧,加上临时挂褡的云水和尚,足足超过千人。但几番早堂晚课,一尘大失所望。一山芸芸僧众,看似热热闹闹,却没有潜心修道人。

于是乎,一尘不再搭理众僧。乱岩怪石里,找了一个山洞,坐将进去。合上眼,竖直脊梁,双腿一盘,他打坐了。算是闭门谢客。众人呢,觉的一尘怪异,也没有人理睬他。

一尘初到大觉寺,时值早春,所谓“草色遙看近却无”。转眼间,“鸣蝉更乱行人耳,正抱疏桐叶半黄”,已然暮秋了。这天,当值和尚查看僧册,突然想起那个怪异的一尘。“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呢?这多天也没见他用斋,……”

当值和尚嘴里嘟噜着,他找来一个小沙弥,让领着去看一尘。穿过几道野径小路,小沙弥指着怪石岩上的一个石洞。“就在那里面哎。”

“喂,洞里面的那一位,你怎么样啊?”值日和尚大声喊道。

没有回答。和尚感觉不对。“该不会……,”和小沙弥双眼一对视,两个人赶紧冲进洞口。

一块断岩上,一尘端然正坐,双目垂帘。和尚探手鼻前,声息全无。

“一尘坐化了!”

一抹残阳,透过洞口的巉岩怪石,洒落在嶙峋的岩壁上,也把星星点点的光色映照在一尘禅师的身形上。

“他已经坐化了。”和尚慢不经心的对小沙弥说。

“死了?……”小沙弥惊悚的向洞口退了一步。和尚没说话,冲小沙弥翘翘下巴,两个人走出山洞。

他死了!唉!”和尚叹了一口气。”这真是个怪人……,我们还是早点发落他算了。”

一尘,是个挂褡的云水僧,谁也不认识。自然不会有苦主上门。后事办起来,就方便多了。两块木板一拼,一尘被放了上去。几个和尚惊讶的发现,一尘的身体柔软如常人,一点也不僵硬。当时天色向晚,众人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只想早点把他送上西天,然后好回寮睡大觉。

不用住“往生堂”,一尘直接被抬到窑炉口。窑炉,坐落在山后野凹处。暮色下,四周都是乱树杂草,几只惊飞的野鸟,悲鸣着飞向远方。“暮雨青烟寒雀噪,秋风黄叶乱鸦飞,……”,当值和尚,嘴里嘟囔着,领着大家办事。

多时没举火了,窑炉已然有点破败。几个和尚搬来柴火,顺带着把窑炉打扫一下。一切收拾停当,众和尚围着一尘,打板敲磬,唱起了“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一遍又一遍,伴着凄清的秋风,在苍茫的山岚上,悠悠的飘散开去。

“凉风起,银月来,

也无喜,也无哀。

花开花落天成事,

成仙成佛地下埋。

今天去,明天来,

来来去去大自在。

匆成迷,匆着相,

一尘迁化菩提海。

……”

当值和尚举着火杖,低声吟唱着。突然,他高声一喝:“诸行无常,人生一梦,寂灭为乐。”停了片刻,他看一眼已经被送入炉堂里的一尘。又大声喝道:“俄儿一梦,梦里梦外,是梦非梦。梦!梦!梦!梦!”

只见他把火杖举过头顶,又声嘶力竭的吼道:“烧!烧!烧!”。一众和尚都跟着大吼:“烧,烧,烧啊!”

火杖从当值和尚手中投进炉窑,一尘身形,瞬间没入熊熊烈火中。

青烟,从烟口冉冉升起,蜿蜒着直上云霄。一弯残月,斜斜的悬挂在如水的天幕上。一尘没了,灰飞烟灭。

“月色溶溶夜,花阴淡淡秋。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回寮房的山路上,当值和尚苍凉的吟诵,在烟雾和清风中,散漫开去。飘了很远,很远,……

大觉寺,暮鼓晨钟,风清月明,依然大丛林,大宝刹。没有人再想起那个怪和尚一尘了。可是,过了十来天,就在那个静寂的子夜,趁着昏黄的月光,一尘回来了。

是真的。一尘回来了。前面说过,一尘僧腊三十三岁,是个大修行人。功夫了得,已达二禅天。他打坐入定,身形,看似在岩石上坐着,其实神识已然从头顶超出,畅游五湖四海,上天入地去了。就像吕神仙诗里写的:

朝游岳鄂暮苍梧,

袖里青蛇胆气粗。

三醉岳阳人不识,

朗吟飞过洞庭湖。

还记得一尘刚进得大觉寺那天,他举慧目一看,“不契啊。”没有一个他看上的人。热热闹闹一座大丛林,尽然没有一个是真正的修行人。一尘很失望,于是躲进岩洞,不理人了。他双腿跏趺,面壁而坐。他入定了。一缕灵识,飘然出离身形。顷刻间,已到飘渺不住山,无何有处水,云游去了。……

这一山大小和尚,只会敲板打磬,做水陆惭……。真的佛门大法,功夫境界,梦里也未曾见过。一尘分明是入定出神,他们只道是一尘死了!

痛哉!悲哉!怨也!生生把一尘大好的身躯,大好的色壳子,葬送大火,化为灰烬矣!

诸位,修行不易啊。不论是学道、学佛,必须有好的因缘。法,财,侣,地,缺一不可。仅其中一个“侣”,就很难呢。修行,要有良师点拔,要有善知识的接引。佛和道,都是出世功法。修炼过程中,要有道友护法,否则危机四伏。像一尘,明明是入定了,却被认为是死了。好好的一幅身形,父母给的肉房子,莫名其妙就烧了。你说悲催不悲催?!

闲言少叙。那个子夜,一尘踩着虛空,飘然落到岩壁上。他走进岩洞。“哎,我呢?”他找不到自己了。山崖上,草丛中,他飘上飘下,四周都找遍了。没有啊!一尘慌神了。

“我呢?我呢?……”一路寻问着,一尘向前山找来。

诸位,还记得小沙弥吧!那天帮忙迁化一尘,受了风寒,一直闹肚子。大半夜忍无可忍,拎着裤子向茅房跑。半道上,一只乌鸦从黑暗中惊飞起来,怪叫一声,从他面前冲向天去。

“俺的娘哎,……”小沙弥吓的差点坐在地上。他稳稳神,脚下发力奔向厕所。“啪!”肩膀又被人拍了一下。

“要死呀!……”小沙弥吓的一趔趄。他以为有人和他开玩笑,转身就要破口大骂。可他回过身来,哪里有半个人影啊?

“我呢?我呢?……”急切的寻问,小沙弥顿时想到了一尘。肩膀又被重拍了几下。“我呢?……”

“俺的亲娘哎,一尘索命来了啊……!”顾不上掉在地下的裤子,也忘记了上茅厕。小沙弥吓的哭喊着,向寮房狂奔回去。

一尘,有点莫名其妙。他看小沙弥跑远了,搖搖头,直接向厕所方向走来。嘴里不住喃喃,“我呢?我呢?……”

寺庙里人多,厕所也很大。一溜排有二十多个坑位。一尘顺手拿起放净筹的木盒。“我呢?”他问一声,给蹲着的和尚发一个净筹。“我呢?”再问一声,又给第二个人发一个。

这些和尚正自聚精会神,突然,“我呢?”凭空发一问,递过来一个净筹。接着“我呢?”又一净筹递给另一个。一排二十多和尚,一个个吓的毛骨悚然。顿作鸟兽散。

再看寮房里,一众和尚在睡梦里,被小沙弥的哭喊惊醒了。大家七手八脚把大门柱顶踏实了。然后屏住呼吸,都不敢作声。

“我呢?”急切的问话。啪!门边胖和尚的光脑门上,突然感觉被人拍了一掌。“妈呀!饶了我吧。一尘师傅啊,不是我烧你的啊……,”胖和尚吓哭了。他跌坐在地上。

“我呢?……我呢?……”一尘焦躁的拍拍这个,问问那个。整一个寮房,一刹时鬼哭狼嚎,阴气森森。

一尘回来了,山门里遭大事了。他向庙里的和尚索命,他被人烧了。大觉寺这下惨了,老少僧众,惶惶不可终日。尤其到了夜晚,一尘会在任何一个小径上,任何一个角落里,冷不丁浮将出来。没有形状,只有“我呢?我呢?……”凄凉的哀叫,还有突然拍到你身上的巴掌。

一尘回来了,胆小的和尚吓跑了。没多久,偌大的寺庙,可容千人的大丛林,仅剩下40多个和尚。大觉寺萧条了。

这天,夕阳西下的时候,山门外来了一个胖大和尚。只见他摇头晃脑,嘴里振振有词,不时吟唱着。看的出,他的心情大好。“萧萧远树疏林外,一半秋山带夕阳”。山岚上绚烂的彩霞,让胖大和尚想起寇老西儿的诗句。他一边吟诗,一边向大殿走来。

他是谁啊?

对了。你猜对了。是一尘的师兄,了尘禅师来了。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江南的早春时,和一尘合掌一别后,了尘无牵无伴,七大皆空。他“信马悠悠野兴长”,一路杏花村,把沿途的好山好水游个遍。和尚心里美的呀,整日里咧个大嘴笑呵呵!

“人生若不逢离乱,哪得天涯饱看山?哈哈哈哈……,”他回味着一路的美景,乐呵呵走到一个小和尚面。

“阿弥陀佛!请问小师傅,可曾见过一尘和尚?”

“你是……?”

“噢!我是一尘的师兄。在下法名了尘”。

“这,……”小和尚嗫嚅着,不知道如何说好。停了片刻,他咬咬牙。“一尘死了,……烧了。……可他又活了。……”小和尚想把事情说清楚,可又不知道如何说好。

“死了!?”了尘一把抓住小和尚。“不可能啊!……”

“这位大师,请到丈室说话。”一傍走来的当值僧,给小和尚解了围。

方丈里聚了好多和尚,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把事情的原尾对了尘叙述一遍。了尘长叹了一声。

“唉!你们不知道,一尘那是入定了。没有死,没有死呀!”他扫了大家一眼。

“你们平时不好好修行。不懂得修行的境界。把他的身形烧了。他回来能不到处找吗?”众和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说话。“这样吧!你们也不要再担惊受怕了。今天夜里,我来和一尘说道说道。”

他让主事和尚在大殿前的空地上,支起一个炉灶。嘱咐多加柴禾,把火烧旺了。另外,再搬来一个大水缸来,放满水。

收拾停当,了尘让众人都回寮房歇着。他接过小和尚递过来的茶水,慢慢的咂品起来。

夜,静静的。没有风,整一个庙宇,都似乎沉入了梦乡。了尘和尚,踏着稀落的月色,在银杏树下轻轻的走来走去。一丝悲情涌上心头,他想一尘师弟了。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啊!唉,……”一声叹息。

“我呢?我呢?……”

竹林里传出低低的呼唤。声音越来越近,越变越响。啪!了尘肩膀被拍了一掌。“我呢?”

“你啊!瞧见没有,你在炉堂大火里哩。”了尘伸手一指,大声说。

呼噜噜,炉堂顿时火花迸溅,像是有东西在翻腾。约摸半盏茶的时间,“我呢?我呢?……”问询又从炉堂里飘了出来。

“你啊,瞧见没有,你在水缸里哩。”了尘又指着水缸说。

“扑通。”水缸里的水搅和起来。又是一盏茶的时间,“我呢?我呢?……”询问又从水缸里飘了出来。围着了尘,越问越急。“我呢?我呢?我呢?……”

“一尘!你好愚痴啊!”了尘振威一喝!

“你看你,火里你去得!水里也去得!你非要到处找那个臭皮囊干什么啊!你愚痴啊,师弟!”了尘,几乎怒吼了。

静夜,没有一点声音。了尘,忽然现大威德身,灿然发光,昂然耸立。

“哈哈哈哈……”停了片刻时间,冲天一声大笑,划破了苍凉的夜空。是一尘笑的。

“说的好啊!本来是空,皮囊早空了。哈哈,一尘明白了”。咚咚咚,头碰地,磕头声。

“师兄啊!你保重,小弟去也。哈哈……”

声音去远了,一尘走了。大觉寺安静了。

故事说完了,那个黄山谷和晦明禅师的公案,诸位参明白了吗?两堆灰,可以相见吗?好好参一参啊!

忽然想到龚定庵半阙诗。他与禅,算是门外汉。但龚先生这半阙诗,却提到了禅。请读读看,也说不定你就幡然一悟呢。当然,如果你不悟,只好当我“狗尾续貂”,或像禅师骂人“秋风过驴耳”矣!

一笑,又笑,大笑!

功高拜将成仙外,

才尽回肠荡气中。

万一禅关砉然破,

美人如玉剑如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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